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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4:14
[五四]流沙暗(五)
次日醒来,天色尚未大亮,余温已凉。
斗室的案上油灯徒留了很长一段灯芯,一碰即碎。
起身理了理衣带,间或有人声飘来。
怜姬着了一身繁复花样的宫装,立在殿中一株桃花树下。
她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上扬,一副凄色,叹了一句:“你以为荷包是她给你的么?彼时在灯会上,送你信物的姑娘不是齐香。”
楼西月似微怔了怔,低声道:“然后?”
怜姬看着他,一树的淡蕊将二人笼在一处,她略略垂首,低声问:“我一直想,倘是你那时候知晓,会不会对我有半点不同?”
她微微笑了笑,“我和齐香模样很像。彼时若是我没有被带回薛国,伴在你身旁的便是我不是她。”
楼西月容色冷峻,语气极淡:“你就是来同我说此事?”
怜姬低声一笑:“既是做了公主,我自然知晓同你的缘份早尽。只是有些不甘心,当初确是我先爱上你。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见你。楼昭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他一命换我爹娘两命,我自问扪心无愧。只是……”
她顿了顿,勾了勾唇角,“齐香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你,她心里只有她师傅。你知晓她怎么会中毒么?”
“她彼时惦念夏景南,不惜以身试药,才落得这样一个局面。眼下她为了换解药,答应帝君继位,也是在我意料之中。为了夏景南,她当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楼西月眸色一凛,敛眉看着怜姬。
怜姬自发髻上摘了枝银钗,递给楼西月,垂眸道:“一年前在殿中看见你,方是发现我一直没有将你忘了。倘是被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该有多好……这枝钗子,可否留作念想?”
楼西月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淡笑了笑,疏离道:“公主殿下,冒犯了。”
没有接她的钗子,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怜姬的手顿在空中一僵,半晌之后颓然垂下来。
桃花花期正好,灿如烟霞,再飘落下来,碎了旧时的梦。
晨时起了薄雾,氤氲了清露。
楼西月迈步进来之时,我匆忙坐回案边,执了茶盏做出喝茶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坐在一旁,撑额看着我。
我搁下杯盏,道:“时辰尚早,不如一道下棋?”
他添了杯茶,低声道,“也好,不过这回你若是输了,要承一次罚。”
我不假思索便道,“罚什么,随你。”
苑中有株甚繁茂的月桂树,我摆了棋局,沏了壶茶,与楼西月端坐在石桌边。他扶着下巴,手中执着白子,似在思索什么。
枝叶间散了些光束,照在他纹了银边的袖口上,很炫目。
我随口问道:“你喜爱什么味道的茶?”
他落了颗子,淡道:“都行。”
“那菜点呢?有没有特别喜爱吃的菜?”
楼西月微微摇头。
我布了颗子,复道:“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
我突然发现对他所知甚少,他爱吃的菜、爱喝的酒,我都不知道。
他抬眸看了看我,顿了顿,旋即将子置于盘上,轻声道:“小香,你输了。”
我顿了顿,说:“我服输,你要罚什么?”
楼西月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良久之后,他低低地一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罚的。我一直以为灯会上的小姑娘是你,原来是认错人了。我略有些乏了,回屋补个眠。”
言罢,起身便要走。
我拉住他,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认错人了?”
楼西月止住步子,浅笑的容色里带着疲惫,“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明日便是你的大典,你去准备吧。”
我急道:“楼西月,你说清楚,你是一直将我认作齐笑了,是么?”
他淡淡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多少还有些喜欢我,许是经历了什么事,叫你把先前忘了。眼下看来,不过是我认错人罢了。
他撑着额头,淡道:“要不是我将那个姑娘错认作你,我俩也没有什么干系。现在弄明白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做你的帝姬,继续为你师傅试药解毒。我借地一宿,明日便回中原,也算是送你一程。”
他拂开我的手,走前留了句话,“你方才问我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我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有。只是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止于一片模糊当中。
雾霭依旧未散,叠嶂在心头,沉沉地将我整个罩在其中。
我回到屋中,案上摆着那两只皮影人,什么也没剩下。
次日,大薛国举国同庆。
帝君降旨赐号玄姬,立我为长公主,于七日后授予帝姬之位。
我一夜未眠,卯时钟声一响,便急急去敲楼西月的屋门,想同他再见一面。
推开屋门,屋中空无一人,好像他从未住过一般。
可是他明明说过,会陪我到帝姬大典。
分别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心头似是被重重地剜了一刀,陡然沉下去。
我想楼西月或许倚在外苑的石案喝酒,他或许像一年前那样,坐在屋檐上含笑俯看我。
可是不论怎么找,都不见他的身影。
我失神地坐在那株月桂树下,就在昨日,我们还在这里下棋,他还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难受了?”
我回过头去,勉力能看见怜姬讥诮地笑了笑:“人走了才知道难受。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我一直想当然以为他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长长久久。
可是他一走,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像是失了最珍贵的宝贝,整个天际都阴霾起来。
明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想起他的模样。
我木然地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直至檐角燃了金烟,宫人恭敬道:公主殿下,辕车在门外候着。
我坐在辕车里,车轮缓缓轧过,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辕痕。
百姓分立两旁,垂首行礼,远远响起钟声和鼓乐。
纷纷杂杂的人群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楼西月。
他依旧是往常漫不经心的神色,着了一身青色锦服,描了竹叶纹,眼角隐隐含笑,静静地看着我。
他嘴唇动了动,将手抬至襟前向我施了个礼,再转身,沒入人群中,寻不见踪影。
从唇形来看,他说的是:再见了,玄姬殿下。
天边的云朵蘸了烟霞。
我闭上眼,想起与楼西月初见时的模样。
彼时正值三月,莺飞草长,他收起折扇,微微挑眉,笑道:“在下楼西月,见过夏谷主。”
当时垂杨翩然,夕阳斜照蒹葭。桃花葬了旧人,斑驳诗酒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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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8 03:44:38
[五五]梦几何
三日后,我卧病在榻,宫廷内一干御医观摩了我的脉象之后,锤胸顿足、扼腕嗟叹,众口一词地向帝君表示惋惜,国丧即将到来,请帝君做好心理准备。
我本是个大夫,对自身的状况了然于心,或许确实命不久矣罢。
眼下师父的狼毒不久后便可得解,怜姬早已无需我照料,楼西月……回了中原,世上牵挂之事落不下几桩,如此,甚好。
帝君在怒斥一群庸医之后,异常果断地安排了一群巫师在我身旁缭绕弹唱。
我歪了酒壶斟满了酒杯,侧首支腮看着眼前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辞地摇着铜铃。
他们面涂鬼符、头插翅羽,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大风并且开始思念他。
帝王往往自称“寡人”,我虽没有帝王的才略,已经深深体会到独孤求败的精神境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一袭墨领浅蓝的身影走了进来,怜姬微微俯身,凑近了看我,眸中似笑非笑:“玄姬殿下真有兴致,帝君焦虑,你倒有闲心在此喝酒养神。”
我晃了晃酒杯,笑道:“再过几日,便要继位称帝,自然要庆祝一番。”
她似是被刺中痛处,眸中一冷,顿了顿,再缓缓道:“你果然还是最心疼夏景南,可惜了楼公子一腔深情付诸东水。”
我心头狠狠地一抽,低头喝了口酒,无心与她纠缠,遂低声道:“怜姬费心了,只是我心疼哪个,到底与大薛国,与你怜姬没有半点干系。你先前配的药,药效着实猛烈。眼下我要往内殿蓄蓄神,免得往后打理政事手上生疏。你请回吧。”
怜姬一双眼看了我许久,僵了僵,“也是,玄姬刚被封上长公主便身子抱恙。不知道继位之后,能撑多久呢?”
我勉力笑道:“你多虑了。我医术虽不济,还不至这样虚弱,怕是遂不了你的心愿。你给帝君下的迷榖番,恐怕也没有你口中那样难解罢。”
看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我仔细地瞧着她,“齐笑,你算计旁人,到头来总是要将自己搭进去。”
语罢,搁下酒杯欲往内殿去。
怜姬在身后叫住我:“楼西月彼时喜欢的人是我,尔后他将你错当成了我,才会伴你至此。”
我止住脚步,胸口闷痛地厉害。
怜姬声调放柔了些,“原本他不是答应要等你,即便是做了帝姬他也甘愿么?那是因为他不知晓真相。我与他道明之后,他便知道你并非是他当初喜爱的那个人,才匆匆离去,不告而别。你心里挂念的不是他,他心底的人也不是你,这样正好。”
我默了良久,撑着桌边与她道:“你说的对,这样正好……”
回到内殿,喉头腥甜,干呕了些血丝,服了帖药定住心神。
我倚在案边思量了许久,决意去寻帝君。
离继位大典仅余四日,倘是怜姬暗中布下手脚,解药拿不到手,我岂不是白搭了一条命。
帝君敛眉,沉声道:“你想回药王谷?”
我颔首诚恳道:“其一,我身中顽毒,想寻我师父一试。其二,帝君所中的迷榖番,并非无解,药王谷中有一味斯兰,佐以云石、尝心草,可将迷榖番逼出。”
“寡人如何知道你此行不是私逃回去?”
我应道:“帝君大可以派人看着我。我既是月姬之后,便是薛国血脉。离国彼时将晋朗逼至死地,也难以容得下我。”
帝君默了片刻,冷声道:“寡人不准。”
我状似坦言道:“不瞒帝君,我所中之毒甚顽劣,可否承了我这个念想?倘若帝君以为不妥,也可托人将狼毒解药带回谷中,师父毒解之后,再请他来此出诊。”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两国车途甚远,恐怕等到师父至此,我已然乘鹤西去。”
诚然,以上的话有夸大事实的成分,比如那个传说中可以医好迷榖番的斯兰,就属于事实范围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实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长,内心绝望而凄苦,帝君如果是个明智的帝王,就应该知道临死之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把我关起来以免影响舆论。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几声,帝君闭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将卓商召至驾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带人将玄姬护送至药王谷。三日之后复返,若是她执意不肯回来。”
他拧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冷声道:“那就杀了她。月姬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外族蛮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卓商领了一队人马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启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边看外头日出日落,云起霞飞。
这条茶马古道,楼西月和我驾马走了三回。
马溅香尘,过客匆匆。不察间,打马走过万水千山,重重叠嶂似是昨日再现。
途经荆州。
我卷起车帘,看着十梅亭旁摆了摊贩,热气腾腾用蒸笼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篮的百姓过往,雾霭掩住摊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卓商递了个油纸*****来。
我一时怔忡,“楼西月,我不饿。”
卓商道:“殿下思念楼公子?”
我顿了顿,放了车帘倚在车中,听闹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低声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车外吩咐了声什么,只隐约听到“打探”二字。
晓天明霞,落纸云烟。
药王谷一如从前的模样。
石缝里伸出来几枝花草,三公躬着身同师父坐在石桌边下棋。
师父着了素衣,乌木簪子挽发,容色温和。
风吹过,十里竹林“沙沙”作响。
大风扑着翅膀,歇在屋檐上;小九瑟缩在草堆后头,檐角腾起炊烟。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动作,捋着胡子唤道:“丫头。”
师父微怔,抬首浅笑道:“小香,回来了。”
我敛住心神迈步上前道:“师父,你还好么?”
走近了发现,师父清瘦了不少。
师父抬手微微揉了额角,淡道,“挺好,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咧嘴扯开来一个笑:“这回不会再弄错了,狼毒解药我寻到了。”
卓商带着一行护卫“一”字排开站在木屋前,他郑重地走上前,手中执了只锦缎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与我道:“殿下,属下要行开光之礼,可否请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严重,感觉像要哭,赶忙点头应道:“自然,你想我怎么授我就怎么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殿下启盒盖。”
我说:“……”
解开裹缎,打开锦盒,内放了一只玉色瓷瓶,我将瓷瓶递给师父。
师父略略敛了眉宇,问道:“小香,你去哪得来的解药?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捡了个东土公主,一伙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难却。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当当,以后师父你想要什么药,只要东土药阁里有的,我全都免费给你送过来。”
师父微怔了怔,“你是东土的公主?”
我说:“可以这样说。如果现在将我绑架了,说不定能够引起朝堂之上、权势宫廷的一场轩然大波,继而离国和薛国短兵相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万的理想达成。女子当志存高远,我还能够响彻两国,威震四方。”
我雄心壮志地继续教唆师父绑架我,卓商肃穆地打断我道:“殿下,主公只给你留了三日的时间。”
他转身与师父道:“玄姬殿□中剧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药向夏公子换殿下的性命,恳请夏公子为殿下医治。”
师父听罢,手搭在我脉上试了一试,眉尖轻拧,半晌之后沉吟道:“我给你配药。”
他转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唇上染了血。
我急道:“师父,你先将解药服了再说罢。”
师父微颔首,留了句话:“我去屋中用药,半个时辰之后,你来我房中,我有话对你说。”
我坐下,与三公扯扯家长,问道:“三公,你近日来可好?”
三公将我望了一望,颤巍巍地斟了杯茶,缓缓道:“谷里留不住人啊。”
我说:“往后我会捡合适的日子过来看你们。”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过三公的茶,喝了口,问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一批人,看得见的可能有二、三十个,看不见的不计其数。我们药王谷能够将他们妥善安置么?”
三公“唔”了一声,再道:“屋里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许久,“那就……打地铺吧。”
坐了半盏茶时辰,我往师父屋中去。
推门进去之时,师父往药炉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锅底。
我问道:“师父服了药好些了么?”
师父转过身来与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药。你身子与旁人不一样,先前中过寒毒,又服过至阳之物压制,脉象极乱。”
他看着我,温言道:“小香,这味药中有紫茎草。你服药之后要稳住心神,切忌沉于梦境。”
我惑道:“师父,你在扬州救我之时,不是用的紫茎草?”
师父微怔,摇头道:“不是,你彼时身上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许是有人给你服过药用以克制寒毒发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药药性极烈,若非习武之人,没有内力很难降得住。我遇见你之时,你烧热未退。”
我大惊,“替我渡药的是别人?”抬手扶住额角,脑中逐渐聚了个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剐在我心头。
师父沉声道:“病状不宜久拖。明日我将药煎好,你服下去。”
我脑中闷钝,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往屋外走。
谷中花开似锦,浓香娇软。
我提了酒壶坐在竹林里,漫天的竹叶将月色掩了一半。
就着一分清明将先前那个梦忆起来,那个年轻公子,手执青花瓷勺,拖着我的后脑替我渡药的人,是楼西月。
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
他彼时不是同齐笑相知相识,互表心意么?
他几次三番地问我:记不记得他。这是将我错认做齐笑了吗?
头疼欲裂,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听见竹林里一阵“沙沙”声响。
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见是大风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脑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开他,低声道:“别闹,疼。”
有张小笺被拂落在地,我拾起来,上头写了一行字:有个姑娘说没医好三叔,便随我姓楼,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笺纸泛了黄,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信笺,大风现在才送到。
迟了这么久,这么久。
我朝大风失声道:“我现在要么继位要么病死,怎么算数。怎么算得了数?”
灌了两口酒,再道:“即便算数,又能怎样呢?人都走了。”
抱着酒壶,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原先有那么个人,陪我笑陪我哭。岁月长、衣衫薄。
画船听雨眠,仗剑打马笑红尘。
尔今,天涯相忘。
我将酒壶摔在竹子上,“啪——”地一声响,指着大风道:“齐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后,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榻中,头昏得很厉害。
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卓商与我道:“殿下,属下派人打探楼公子的下落,有闻他正在京城赏花比诗,即便眼下将他绑过来,恐是也赶不及与殿下在此私会。”
门吱呀晃开来,屋中有细碎的声响。
卓商问师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医好殿下?”
师父默了片刻,走到榻边,将我微微扶起,执了药碗在我唇边,低声道:“小香,将药服下去。”
我抬眼,对卓商道:“私会你个头。”
转头对师父扯了个笑,“师父,万一我要是没醒过来,你一定要给我饿大风三天,他送信从来没准时过,我忍他很久了。”
师父眸中一紧,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
我低头,再道:“若是以后、如果有那么一日,楼西月碰巧路过药王谷,他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在东土当了女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十分伤感,有点临死前交代遗言的套路。我在心中总结了一下,可能还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上苍,生了我就乘风西去的爹娘、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大风、身心俱老但有个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师父、幼时被我顺走钱袋的祖国同胞,还有楼西月。
再这么总结下去,文艺伤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过师父的药碗,仰首喝下去。
师父指尖按住我的百会穴,沉声道:“定住心念,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过是梦境罢了。”
迷糊之中,我扯了个笑,与师父道:“我情愿这是做了场大梦,梦醒成空。”
闭上眼,烟花绚烂,氤氲了团团暮霭,云霞似锦。
花开花落,朝飞暮卷,似是又回到扬州。
一条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处,路上落了梧桐叶,一枝芭蕉自寻常人家宅院中探出来。
晓雨湿街,檐花细滴。
巷口,有个公子,着了一身湖绿锦缎,手中执了一柄竹骨绢丝的桃花扇,与我笑道:“姑娘,时辰尚早,不如共饮几杯?”
我与他一道进了家酒楼,捡了临窗的桌边坐下,上一壶美酒,点了几道小菜。
楼西月举杯与我笑道:“彼时在沐雪山庄的赌约,你是怎样也赖不掉。”
我仰首喝尽杯中酒,爽朗道:“不过是支摊算命么?你师父我,从不食言。用了这顿饭,我就端上笔墨纸砚,挂牌上市。”
窗外檐下,坐了位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摆了棋盘,案上呈了茶具,喝着清茶,手执棋子轻击棋盘。
他发尾轻扬,唇角带笑,似是极惬意的模样。
对座老人家一手拍在脑门上,嚎道:“啊——我输了,再来再来。”
白衣公子执盏抿了口茶,笑道:“三公,方才三娘在里屋唤你,晚些时候我们再下罢。”
酒楼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那白衣公子闻声抬首,与我四目相接。
他眸光柔润,似是曾在何处见过。
楼西月偏头看我,他眼角含笑,微微挑眉,“你这是在想哪家公子?”
我撑着额角,指了半生桥边一处长亭,“我看那片地方风水不错,就在那支个摊子。”
楼西月斟满酒,举至唇边,“十里长亭,倒是有个典故。”
我夹了只金玉饼,“说来听听?”
“秋日夜雨,有个姑娘在长亭里遇上了个避雨的书生。二人在亭中坐看日出,相谈甚欢。次日,书生要上路科举。姑娘不舍,与他相送至十里开外。书生与她道:考取功名之后,与她再在长亭相聚。姑娘每日会驻足在长亭,看着半生桥下叶叶翩舟,落叶入流水。
书生科举落榜,欲返乡苦读。路过长亭之时,顿住脚步,欲上前与那姑娘诉衷肠。
看见她微微敛了眉头,与一旁的富家公子道:我的心上人中了三甲之后,会来此娶我。
书生站在半生桥边,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色很倔强。
三年后,书生高中探花,骑着白马衣锦还乡。再过十里长亭,那个姑娘早已不在。
探花郎骑马至十里开外,回首再望了望长亭,然后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叹道:“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饮长江水。长相思,相思苦。”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我额上,笑道:“玉罗门近日在京城开了间钱庄和镖局,我要去打理一番,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过去?”
我望着他,期盼道:“早有闻京城往北,吴隶郡内,有九尾银狐出没,九尾狐血是味极好的药引。我走南闯北威震江湖,总要捡个拿得出手的宝贝傍身。”
楼西月打着扇子,一面笑一面点头道:“我也听说北疆素雪浮光,景象蔚为壮观。置办两件裘衣,我们驾马过去看看。”
杨州烟雨,花开二三。
温一盏花前酒,举杯相笑。弹指韶华,莫话匆忙。
梦里浮生足断肠。
ccqing111
發表於 2011-11-8 03:45:41
后话(一)
崇元三十六年,初冬。
路上积了层厚重的雪砂,药王谷一片银妆。
白雾缭绕,青石砌起的院墙里,蘸了几朵红梅,檐角挂了霜柱。
屋外立了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着兰色的棉衫,头戴毡帽,背了只包袱,白净的脸蛋被风吹得染了红晕。
她跺了跺脚,呵了口气暖了暖手心,重重地敲了敲屋门。
“谁啊?”屋里有个老人的声音应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三公躬着背,笼着袖口,咳了两声,抬眼问道:“姑娘,你这是要找谁?”
那姑娘朝里屋探了探脑袋,屋里点了炉火,上头温了壶椒酒,除了周三公外空无一人。
她笑道:“老人家,我找夏神医。”
周三公捋着胡子往屋里踱步,“他出诊去了。外头风大,来屋里烤烤火吧。”
那姑娘坐在炉边,接了周三公的一杯热茶,问道:“夏神医何时会回来?药王谷好生难找,我寻了月余才找到此处。”
周三公朝窗外望了望,大雪落了下来,天地间再是茫茫一片。
“姑娘,他已经出去半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找他有要紧事么?”
那姑娘弯了弯眼,笑道:“老人家,我名唤若云。这次过来,是想拜夏神医做师父。”她微微垂下眼睫,眼角上扬,面带欣喜之色。
周三公缄默了许久,手执树枝拨了拨炉中的柴木。
若云问道:“夏神医,他去哪了?”
周三公应道:“许是云游四方去了,他很久不收弟子了。”
若云手捂在茶碗上,惑道:“我幼时,夏神医曾经救过我一命。彼时他身边还有个女弟子,名唤齐香。”
周三公顿了顿,抬眼问道:“你见过小香?”
若云点了点头,笑道:“我本是闽南来阳镇人,幼时镇上发了疬疾,我爹娘便丧了性命。后来镇上疫情严重,镇长请了夏神医。他不日不夜医好了镇上不少人,我彼时生了水泡,也是多亏了齐香帮忙。后来她病倒了,宿的那间屋子正好在山脚下,山震之时,差点丢了性命。”
周三公微微哼了一声。
若云问道:“齐香还在谷中么?还是同神医一道出谷了?”
周三公添了些柴火,“她没有一道出谷。”
若云笑道:“我去寻她说说话,若是夏神医愿意将我收作弟子,齐香便是我同门师姐。”
周三公拢了拢袖口,起身将炉上的椒酒壶拿下来,走至窗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若云执意留在谷中等夏神医。
药王谷这方绝境之地,泱泱幽谷,周三公也乐得有个人作伴。
谷中以北,空落落一片颓荒,余了枯枝残叶。
捡了个天晴的日子,若云将院前的雪扫了扫,煮了壶茶,听三公讲故事。
三公说:很久以前,药王谷北边是十里竹林,青翠成海。大风,喏,就是房梁上那只大雕,总喜爱在竹林里飞来飞去。
若云问:那眼下怎么只有一片荒芜了?
三公答:竹子皆是根连根,两年前潇香竹死了,连带着整片竹林都倒了。
若云再问:是说蛾皇女英的那株潇湘竹在药王谷里?
三公闭目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如此这般,冬逝春回,夏换秋至,白日又黄昏。
大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若云临着谷中溪水浣衣裳。天气尚好,她哼了两只小曲,回过头去对着周三公的屋子唤道:“三公,今日午饭吃饺子可好?”
周三公半倚在门柱边,洒了些谷物喂大风,怀里蜷了只九尾银狐。
他微微躬着身,侧头看着若云。她来药王谷已有大半年,来时所带衣物不足,便借了南面屋里的一些衣衫穿着。
那衣衫虽是男子衣袍,相较于往常男子衣衫,裁剪得瘦小些。若云倒也穿得合体。
原先,谷里有个女弟子总爱做男儿扮相。
周三公敛了敛心神,哼道:“好。”
若云拧干衣裳,晾在溪边的青石芥上,笑道:“我听说山外的镇子里来了个戏班子,每日里热闹得很。谷里这样冷清,不如明日里,我们去镇上瞧瞧?”
三公微怔了怔,缄默不语。
身后有人问道:“你醒了?”
声音如润玉,沁入人心。
若云回过身去,见着对面立着一个素衣男子,发丝以乌木簪挽起,手中执了只药匣,丰神俊秀,眉眼柔和,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他微微抿唇,她稍稍垂眸。
若云想:五年前与他相遇之时,她还那样小;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了及笄,可以嫁给他。
她微一咬唇,笑道:“夏神医,我是若云,五年前在来阳镇,我们见过的。”
眼前的男子身形微怔,顿了顿,似在思量:“若云?”
若云想时隔太久,他许是记不得了,复而解释道:“彼时在来阳镇,我染了瘟疫,你和齐香一道医好了我。”
夏景南略一敛眉,淡道:“若云姑娘,怎么会在药王谷中?”
若云弯弯唇角,爽利道:“我想拜你作师父。”
夏景南静默了片刻,留了句话:“我不收弟子。”
他迈步走向三公,问道:“谷中近日可还太平?
周三公眼角眇了若云一眼,道:“太平得很。”
若云万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如此直接地就被拒绝了,复而央道:“夏神医,我没爹没娘。曾蒙神医救我一命,只想在药王谷中为神医洗衣做饭,以答谢救命之恩。”
夏景南没有回头,只温言道:“若云姑娘,夏某行医救人只是随性而为。药王谷也非江湖帮派,没有想过收纳弟子。你请回罢。”
若云脸涨得有些微红,跺脚急道:“可是夏神医本就收了一徒。”
夏景南身形顿了顿,再推开屋门进去,没有答话。
周三公看着若云一副要哭的模样,拢了拢袖口,道:“午饭备些酒,你酿的椒酒比那丫头酿得香。”
到了晌午,三人坐在桌边用饭。
若云不时抬眼偷偷瞧了瞧夏景南,见他不动声色,从容地用了些饭菜。
三公执起酒壶斟了杯酒,再替夏景南添了杯,慢悠悠道:“许久没人陪着下棋,谷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夏景南执了酒杯浅酌了一口,以手撑额似在思量。
倏忽之间,若云捂着肚子,伏在桌角,小脸皱成一团,痛苦道:“夏神医,三公,我腹痛。”
三公眼睁了睁,道:“唔?”
若云作势再呻吟道:“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三公错手拔了根胡须,道:“咦?”
若云嚎道:“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三公扶额道:“这……”
夏景南偏头看了一眼若云,她皱着眉头,生不如死状。
三公在一旁颇愁闷地瞧着她,手中筷子落在桌上。
夏景南放下杯盏,轻声道:“先留下吧。”
若云在为腹痛忙碌的间隙里,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放在远处,微微抿了唇。
天际云卷云舒,一方晴天,只是北面那方原是竹林的地方,只余了黄叶。
数日后,若云捧着医书一桩桩比对花草苑中的草药。
临着紫茎草那页,只写了行:烟花醉。
她各种不懂,掉头回屋向夏景南请教。
夏景南彼时正在打点药匣,手上动作顿了顿,教导她道:“此物有毒,慎用。”
若云状似很懂地点点头,“名字取得真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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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二)
崇元三十六年,京城,迎宾酒楼。
宾客之席上坐二人:一人身穿一袭湖兰色锦袍,腰束玛瑙玉带,上缀如意丝绦,手摇一把桃花扇,风流之色难掩眉梢,正是玉罗门门主楼西月;另一人玉冠束发,烟霞红的锦服上绣海棠怒放,一双长眸放在台中唱曲的小娘子身上,笑意融融。
许子兰从怀中摸了只玉镯打赏台上唱曲的姑娘,转头与楼西月笑道:“下月便是诗会,西月兄乃扬州有名的风流才子,不如同我一道过去。京城的名门闺秀届时都会到场,安王爷与我爹素来交好,安郡主长得是伶俐剔透。”
楼西月摇着扇子,不置可否,“听说崖州匿了一群东土刁民,到处犯事,惹了皇上,派陆将军往崖州镇乱。两国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许子兰赞同道:“自然。圣上早便想将东土拿下,眼下这个事端不过是个障眼法。”
许子兰再道:“东土番夷之地,连皇帝都是个女人,根本不足为惧,将其并入版图易如反掌。西月兄无须为此事忧虑。”
楼西月正欲答话。酒楼前一阵纷乱马蹄声,惊得食客连连啧然。
探身看过去,有个着黑衣劲装的姑娘翻身下马,走至楼西月桌前,拱手抱拳道:“七公子。”
楼西月笑道:“纪九,你怎么来了?”
纪九应道:“下月青山阁内有喜事,老爷让我捎个信给你,请七公子勿必到场。”
“什么喜事?”
“下月初三是沈云双与周通钱庄的大公子周子良的大喜日子。”
许子兰闻言惋惜道:“云双小师妹现如今竟然要嫁作他人妇了,真是天下第一的憾事啊。”
楼西月打着扇子思良了片刻,与纪九道:“去备一份厚礼,晚些时候我同你一道回扬州。”
纪九点头道:“七公子,老爷还有话要交代。”
楼西月问道:“什么话?”
纪九默了许久,似是鼓足了勇气道:“老爷如是说:这几年前前后后给你订了不下十门亲事,全给你这个臭小子搅黄了;眼下九小姐业已嫁人,此事不得再拖。老爷让你火速回扬州,楼家搭了个台子进行比武招亲,你要是再不回来,你老子就归西了。”
楼西月扶额道:“这老头子……”
许子兰好奇道:“比武招亲?怎么个比武招亲法?莫非你爹的意思是,打得过你的,便娶进门来?”
纪九说:“老爷定了个标准,凡是打得过王兴的,便娶进门来做儿媳妇。”
许子兰问:“王兴?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他是何方高手?”
楼西月别开脸,轻飘飘道:“王兴,是府上的一名厨子……”
当日晌午过后,楼西月与许子兰道别。
许子兰赠了盒西域进贡的一等金珠,托楼西月带给沈云双夫妇。
临别前他叮嘱道:“安郡主早有意与你结识,下月二十六,比诗会友,西月兄万不可再失约。”
楼西月摇扇子笑道:“若是时辰足够,我赶回来便是。”
语毕,提了袍角一跃上马,抱拳道:“子兰兄,那我们后会有期。”
二人驾马一路南去。
半道上楼西月接了封飞鸽传信,神色微敛。
纪九问道:“七公子,发生何事?”
楼西月轻叹了口气,摆手道:“东土暗人屡次暗伤江湖人士。这回圣上举兵镇压,实则欲除心头刺,陈兵攻下东土。江湖帮派欲与朝廷联手,传信来问玉罗门的意思。”
“那七公子意下如何?”
楼西月沉默片刻,再道:“回了扬州再商议罢。”
临近扬州,二人在路边废弃的官驿歇脚用茶。
驿站聚了群人,喝酒吃肉,商量攻打东土一事。
其中有个着玄青衣衫的清俊公子,似是声望极高,但凡他开口出声,旁人皆噤声竖耳听之。
此人乃兵器库大当家文适,他炼出的兵器、暗器皆在江湖问鼎。
文适正色道:“文某已打探出前往东土都城的一条秘道,若是能得诸位英雄相助,定能直捣黄龙,端下那个女皇帝的首级。”
旁人应道:“只要文大当家一句话,我等一定鼎力相助。”
楼西月闻言微挑眉,放下茶盏欲与纪九上路。
此时一阵疾风刮过,数只金镖自文适袖口直飞向楼西月,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之间,便能见一朵金镖稳稳扎入长凳之中。
就在适才,长凳之上,坐着的便是楼西月。
眼下,他闪身避过,手起扇开,以扇骨将金镖悉数挡住。
文适大笑道:“楼门主,多日不见,桃花扇可还使得顺畅?”
楼西月也抱拳笑道:“文兄的兵器素来独挡一面,江湖上无人能及。西月多谢文兄割爱赐扇。”
文适提了壶酒走近来,豪爽道:“文某正要同众位英雄商议东土一事,楼兄何不一道?文某有闻楼兄曾数次只身深入东土汶涞郡,定是对东土地形了如指掌。”
楼西月抱憾道:“西月今日有急事在身,恐不能与文兄深讨此事。待我得了空,定要提几壶上好的七步醉往兵器库登门拜访。”
文适语含深义道:“有传闻道:楼兄与那东土的女皇帝曾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楼西月不动声色道:“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文适默了片刻道:“说来也是,楼兄乃我大离才俊,怎会与那女皇帝有私情。如此,玉罗门会与我们江湖众人一道,踏平东土吧?”
楼西月沉思了一会,眼角含笑,将扇柄敲在手心,“自然,玉罗门不会袖手旁观。”
文适倒酒与楼西月对饮一杯,再客套了几句,各自离去。
甫一进楼府,楼西月便被楼玉凤揽入书房商议比武招亲事宜。
纪九进院,见着有下人指着上方惊呼:“凤凰,那是凤凰吧?”
“不像凤凰,凤凰怎么呈黑色?”
“但那鸟可真大啊,不是凤凰是什么?”
纪九顺着方向看过去,见着近处的檐上落了只黑色的大鸟,舒展了翅羽,呼啸上天。
看那模样,应该是只雕吧。
院角落了张信笺,因是年岁已久,泛了黄,与枯枝落叶混在一起,不易给人察觉。
上头写了两个字: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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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三)
崇元三十七年,深秋。
离薛二国开战,战事惨烈,两军僵持不下,长达两年之久。
薛国女帝行事狠辣,亲自挂帅出征,善用毒物,使瘴气大胜。尔后,屡战屡胜。大离一度陷入劣势,士气大挫。
崇元三十九年,女帝在雁门郡城墙之上被人一箭击中,殁。
有闻,她临死前,朝放箭方向道了一句:“为何是你?”
因女帝终身未嫁,未留子嗣,薛国朝野无主,一度陷入混乱之中。后被大离攻破,一统江山。
番外(一)
连统二十年,薛国皇后诞下一女婴。
其生辰之时,天兆祥瑞,占卜师预言其乃薛国贵人。
因其生于月圆之时,赐名月姬。
此后,薛皇后再无所出,帝君立月姬为帝姬,年满双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娇小,却不甘被大臣指点,称其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儿扮相,习武论道,委随将军出征。
一日,她在后花园中执长剑练身手,无意间一脚踏空,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朝着西面直刺过去。
兵器划过布衫的声音,有个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长剑,竖着眉头,“何人胆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肃然,却是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一旁的宫人赶忙护住他,问道:“斯泰小王,可有伤着?”
月姬撇撇嘴,指着斯泰道:“你,把我的剑还过来。”
斯泰扬起下巴,“你是谁?凭你这样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远了。”
月姬盛怒,对宫人斥道:“是谁把这个蛮横无理的人领到后花园来的?”
彼时斯泰的娘亲和薛皇后正在偏殿悠闲的喝茶,听到后花园喧闹一片。宫人忙不迭地进来通报: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来了。
待这二位走至后花园,看着一个墨衫少年和红衣少女扭打在一团,月姬瞪圆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个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晓给个姑娘咬住手腕当真是件没脸没皮的事,斯泰年纪尚幼,根本达不到克制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别的境界,脸也没来得及红那么一红,张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轻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怎么看,这二人也不像是两个会功夫的人在武斗。
薛皇后被他们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径彻底震住了,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斯泰放开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红,指着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扎北郡王的小王爷。扎北郡王是帝君的亲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国北郡,在当地称王称霸,初次入宫的斯泰根本不晓得汶涞还有一个比他级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驳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计较。”
郡王妃见状,拉过斯泰训道:“不得无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闻言,神色稍稍缓了缓,跟着有些神气,“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将她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踩着镶金丝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为自己的准女王气质终于将斯泰震倒了,扬起下巴,等着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弯了弯,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月姬惊了,一下弹开来。
斯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不懂男女之别,却觉得欺负月姬是件无比欢乐的事。
月姬涨红了脸,道:“你、你、你,来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谁敢砍本小王,整个扎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声道:“砍了你!扎北郡算什么,整个大薛都是我的。”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斯泰回府之后,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顿。郡王妃教训道:“下回见到月姬殿下,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斯泰依旧不服软,硬气道:“凭什么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扎北郡,除了阿爹,再没有比我箭术更好的人。我射了六只雪豹……哎哟,阿母你别打,别打。阿母、娘亲,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轻一点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这件事在斯泰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因为亲了个小姑娘,在府中横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冬猎时节,他堂堂小郡王,连一只麋鹿也没有猎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整整一年都抬不起头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领的儿子们面前,都是低头踢石子,默默走过,直到来年冬猎,才找回了自尊。
从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兽,往后见面要绕着走。
连统二十三年,月姬十七岁,头一回跟着她的叔父上战场。
她扮作男儿装,盔甲戎装,战袍猎猎。
应战的主将是离国的晋朗,他跨坐在血汗宝马上,鲜衣怒马,气度卓然。
两方擂鼓三声,月姬轻率地驾马出列,长剑指向晋朗,要同他单挑。
晋朗长眸微眯,拎起宝刀驾马应战,不出十招,晋朗的刀尖划过她雪白的面颊,漫漫黄沙之中,她的头盔被撂落在地。晋朗微怔,刀在她脖颈止住,他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让女子上战场。”
尔后,长眉一扬,收刀归队。
月姬颜面尽失,主动挑衅未果,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此后七日都捂脸躲在军帐里,在榻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最后不可避免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脸翻滚的时间太长,导致错过了就医的最佳时段。
脸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宫中上好的金创药、白玉膏,依旧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担心:月姬本来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还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儿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国公主,却朝着男人的身心特点一路汹涌地奔腾发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妇俩满心愁苦不知与谁诉。
月姬每每揽镜自照,对着那道伤疤都要咬牙恨道:“大离施于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还回去。”
花开花落,日昼交替。
两年的混战收尾之时,薛国提出和亲,把月姬八抬大轿送往薛国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开了,觉得让月姬当皇上,不如让月姬的老公当皇上;也可能因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纪,夫妇俩以为日日夜夜在军帐里打滚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忧,而和亲能够让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听到和亲一事,第一个反应是把前来通报的宫人揍了一顿,说其发布反动言论、煽动叛变,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其叉了出去。
第二个反应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饭都不容易,明天还要打仗。
最后的反应是瞪圆了眼睛,忧伤地说:这不是真的吧,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这样尊贵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亲,也应该配上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离给她选的夫君是战功累累的晋将军。
月姬虽在两年前与晋朗有一疤之缘,但她彼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记不得那个将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将军是哪个。
其实相忘江湖于她、于晋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给她奇耻大辱的那个人,这门亲事最有可能的发展趋势就是月姬提把刀杀到将军府和晋朗单挑火拼,将军府上出现掺杂了种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离薛两国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月姬既是要送出国嫁人,帝君膝下再无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储君。
和亲车队驶出大殿之时,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月桂树下,月姬同帝君道别。
她换上了女儿家的玫瑰色窄腰广袖百褶裙,腰系素白半月腰封,以浅绯色面纱掩面。
风吹过,面纱轻轻撩起,细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来倔强的眼角弯了弯。
斯泰看着车队缓缓出了殿门,一点一点消失在宫外,留下长长的一段辕痕。落日余晖斜照在大殿檐顶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锦袍泛了点点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缓步回到正殿,长长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余,车队驶入离国境内。
古道边,有个青衫长剑的倜傥公子驾着白马,眼含笑意地等着她。
月姬撩开车帘,探出一双眼看了看马上的公子,他翩翩风度、眉目风流、进退有礼。
月姬撑着脑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他也不是件坏事。
这位青衫公子姓楼名昭,晋朗军中的参军,剑法一流,轻功百步生花。
楼家三少,风流轻狂一世无双。
到了安溪镇,楼昭驾马走近了她的马车,扣了扣窗板,低声问:“公主一路周车劳顿,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补给些衣物。”
一路走过来,月姬沿途观察了不少离国姑娘,深深地发现同她们相比,自己简直不是个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约,要装,一定要装到洞房花烛夜。
于是她但笑不语,在车内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楼昭替她撩起车帘,俯首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楼昭。晋将军派我来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与楼昭面对面,他眉目如画,丰神俊秀。
可是他说他名叫楼昭。原来,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
她见着他,跳了一脚道:“啊,那个白马它热死了。”
楼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问道:“热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晒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郑重笼眉叹道:“逝者如斯夫。”
楼昭调笑道:“你还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点头:“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楼昭大笑,凑近了拉住她:“我已经寻到回军帐的路了。你这个样子,也是该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语。
楼昭低声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军帐,我也伴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片刻,抚着脸上的伤疤与他道:“我怕别人看见,想寻个面纱遮住。”
楼昭摇头:“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脚,坚决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纱,一定要。”
她随口扯了个谎,“在我们薛国,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见到我摘了面纱的模样。”
语毕,楼昭掩口咳了一声,含笑看着她。
月姬这才发觉话中意有所指,脸红了一红。
月姬寻了块布遮遮掩掩,跟在楼昭身后回到军帐中。军中将士见着楼参军领回来个碧眸白肤的姑娘,哄笑道:“楼参军,这是从东土拐了个小娘子回来?”
楼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转头问道:“薛国公主,后来可有找到?”
副将应道:“没有下落,应是被那群暗人带回东土去了。”
楼昭微敛眉:“将军怎么说?”
“将军本就不想同那个女人成亲,走便让她走了吧。和亲一事本就蹊跷,东土那帮乌合之众全无诚信可言,将圣上和将军耍了一把。不将东土夷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听罢,稍稍皱起眉。
楼昭顾及她,将她安置在营帐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与将军交代一番。”
楼昭与晋朗素来颇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战中,以一敌十替晋朗解围,尔后喝酒结拜为兄弟,互为臂膀。
晋朗本在京城将军府中等着迎娶东土公主,岂料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娶到,便给派来和小舅子火拼,郁闷之情难以言表。
楼昭掀了主将帐帘,见晋朗正对着案上一副地形图思量对策。
他恭敬道:“晋将军。”
晋朗放下笔,撩起袍角坐在桌边,提了酒坛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与他笑道:“我听闻你险些丧命在东土暗人手中,伤势恢复得可还好?”
楼昭也顺势坐下,颔首道:“多谢晋将军关照,伤已大好。末将办事不力,未能将东土公主带回将军府,请将军降罪。”
晋朗不以为然,畅快道:“管他甚么公主帝姬,此番东土皇帝出尔反尔,我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帐中把伤养好,等到冬天一过,再打他个落花流水。”
楼昭执杯盏喝了口酒,笑道:“将军所言甚是。”
“听说你带了个东土姑娘回来?”
楼昭点头应道:“我在大漠负伤之际,她救我性命,有大恩还未答谢。”
晋朗问道:“此女家中可还有旁人?”
“阿昭是个孤女,无父无母。”
晋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马乱,先将她安置在营中,着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昭一眼:“等来年开春我们打了胜仗,你想怎样答谢她都行。”
楼昭微微一笑,应承道:“多谢将军。”
彼时已然深秋入冬,战事暂停。
长长的隆冬,军中将士常驾马狩猎,围炉烤了狍子肉,就着烈酒,喷香四溢。
东土人善马上作战、善打猎;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楼昭一道驾马进了树林,不足半日,便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只油肥的狍子。
树林中枯枝掩着,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过。
月姬夹紧了马肚子,紧跟上去,前头突突直蹿的是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动敏捷,窸窸窣窣踩着雪砂子,灵巧地朝远处跑。
月姬翻身下马,背着箭,放轻了步子跟了几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叶之上,瞪着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望。
月姬怕惊动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缓缓抽出箭,弦拉至满月。
倏忽之间林中或有动静,野兔如惊弓之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直竖。
月姬拉紧后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直中野兔后腿。
她扬了扬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个沉沉嗓音道:“姑娘,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过身去,有个男子手执长弓立在近处,此人着一袭妆蟒暗花墨袍,长眉斜飞入鬓,英挺凌厉。
晋朗看着月姬脸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东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旧放在野兔身上,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晋朗唇角抿了个淡笑,“你将箭头拔出来。”
月姬按住受伤的野兔,将它后腿中的箭拔出来,箭头上刻了个小字“晋”。
她撇撇嘴,将兔子扔给晋朗,讪讪道:“还给你。”
言罢欲走。
晋朗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微敛眉,问道:“你就是彼时西山埠一战,吃了败仗的那个小将?”
月姬闻言一愣,抬首仔细将晋朗的容貌端详了一番,这才依稀辨出来眼前之人便是两个年前在西山埠将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丢脸的人。
月姬有些气恼,后退了一步,竖眉怒道:“谁吃了败仗?!两年前我初上战场,未得纲领,今日相见,不如再比个高下?”
晋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这丫头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着胳膊笑道:“我不欺负女人。尔今我就站在这里,你且可以试试能否伤得到我?”
月姬个性比较极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冷哼一声,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过去,晋朗微微闪身轻松避过,她便扑了个空。
这么地再打了几个来回,月姬绝望地收了手,摊手道:“不打了。打不过你,我认输。”
晋朗大笑,复挑眉问道:“你一个东土的小将,来我大离境中,就不怕给捉回去做战俘?”
月姬顿了一顿,此时才意识到身份有被识破的危险,立马转身要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马蹄纷乱声靠近。
楼昭翻身下马,走至晋朗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将军。”
他看到月姬,轻笑道:“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个姑娘,便唤阿昭。”
晋朗一愣,眸色渐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们营中?”
楼昭应道:“是。今日我带她来此打猎,想猎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晋朗转头看了看月姬,她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他将手中的野兔递给楼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个阿昭姑娘箭术不错,这只野兔够肥够大。”然后,提袍上马,扬长而去。
晋朗回到营中,神色复杂,心事颇重。
他将副将叫至帐内,吩咐道:“东土有一员女将,曾带兵上阵,两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过手,颊上留有一疤。你派个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现在何处,身世如何。”
三日后,天降大雪。
晋朗邀楼昭于主帐议事。
“楼昭,彼时你护送东土公主回京,途遇变故,遭暗人突袭。尔后公主便没了去处?”
楼昭显是没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楼昭办事不力。”
晋朗锁了眉头,“你身边的阿昭,便是东土公主。”
楼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语。
“我两年前在战场上交手的那个女将,也是她。”晋朗叹了口气。
楼昭手指握紧。
他曾在将军府见过一幅晋朗亲笔画的《巾帼红颜》,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女子,英姿飒爽驾于汗血宝马之上,手执长剑,骄傲的容色伴着军旗高展。
“此事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查实清楚。阿昭若真是东土公主,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她?”
晋朗试探道:“你喜欢她?”
楼昭顿了顿,“她救我性命,还望将军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晋朗挥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楼昭此后一直未进月姬的帐中,有意与她疏远。
月姬心中苦闷,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给人查出来了。彼时是她欺瞒楼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该与晋朗成亲,做了将军夫人。
她在榻上滚了三个来回之后,利索地跳起来,冲进楼昭帐中,质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俯身行礼道:“我与公主尊卑有别,还请公主回帐。”
月姬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应道:“我替将军问公主一声,可是愿意嫁给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面上血色尽失,她咬了咬唇,点头气道:“愿意,再愿意不过。”
除夕,将士共聚,饮酒作乐。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跄地走到晋朗跟前,笑道:“晋将军,阿昭特来向你讨杯酒喝。”
晋朗见她双颊微红,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脑袋,垂首数了数手指:“不多。五坛,不对,六坛吧。”
晋朗摇头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月姬不依,“没醉。”她转头对一旁的楼昭笑道:“楼参军,你看我像醉了的样子吗?”
楼昭皱起眉头,欲起身。
晋朗却先他一步,一把打横抱起月姬回到帐中,将她置于榻上。
晋朗湿了手巾替她擦脸,顺着疤痕小心翼翼地拭着。他从来都是手握刀枪,指腹厚厚一层茧,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别过脸去,“我喜欢楼昭。我不愿意嫁给你。”
晋朗扬眉问道:“为什么喜欢他?”
月姬想了许久,“他愿意为我死。”
晋朗定定地看着她,替她盖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滚了一下,往榻内挪了挪,“他不喜欢我,我就回薛国,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大离的男人。”
晋朗大笑道:“你以为来了我晋朗的营里,这么容易就可以出去么?”
次日大早,晋朗牵着马站在月姬前,“走,我带你去边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处与旁人说话的楼昭,他头也未抬,漠不关心,似乎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他们二人,虽是几步之遥,却像是亘了千山万水。
月姬跨上马,大声对晋朗道:“好。”
走前回头看了楼昭一眼,他微微偏头,夕阳洒在侧脸,一袭兰衫,正如初见时的模样。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岁月,她穿着繁复的宫装矜持地坐在轿中,偷偷将窗帘撩开一点,车旁翩翩贵公子,仗剑白马,伴在她车边。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将军夫人,而她只是微微拨了心弦。
眼前银妆素裹,连亘的山脉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远离烟火战场、远离身份权责,天地间只有苍茫白雪。
月姬从未想过边疆竟有如此雄浑状美的景色,一时间失了心神,只低声道:“这里真好。”
晋朗微微俯身,看着身边的姑娘,眼神逐渐柔和。
他揽过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惊,欲将他推开,嚎道:“你放开,你欺负我。”
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晋朗,他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过,笑道:“我从不欺负女人,除了你。”语罢,加深这个吻,让她没法挣扎。
红晕爬上月姬雪白的面颊,她陡然想起楼昭身上伤痕累累与她同乘一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眼角有些湿,她挣开手胡乱擦了把眼睛。
晋朗皱眉,将她松开,“你这样不甘愿?”
月姬转过头去,“不甘愿。”
晋朗耸肩,摊手道:“我眼下倒像个罪人了。”
月姬正色点头道:“你胆敢轻薄我,就是个罪人。你们离国有句话叫:调戏良家妇女,臭不要脸。”
晋朗哈哈大笑:“你哪学会的‘臭不要脸’?”
二人各牵一匹马,并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识已久的故友,谈天说地,将远处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长箭划破寂静。
月姬眼快,看到晋朗身后有箭雨射来。她一把拉住他,惊呼了声:“小心。”
还未躲闪得及,她闷吭一声,有箭正中肩臂。
晋朗拔剑一面挡箭,一面护着她往林中避过去。
来袭之人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杀晋朗。彼时斯泰听到暗人回报,月姬口口声声道她的夫君在薛国,当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当我薛国从没有她这么个丢脸的公主。”
月姬负伤,晋朗独独一个人,又是一场恶战。
箭头上好像喂了毒,月姬渐渐睁不开眼,寒意铺天卷地而来。她只听见耳边有兵器铿锵的声音,自己被揽在晋朗的胸膛前,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给我撑着。”
她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冷。”
晋朗将她抱得更紧些,“睁开眼。”
她勉力提神,耳边声响渐渐消逝。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将衣物裹紧她,沉声问道:“还冷不冷?”
月姬挑起眼皮,见晋朗□着上身,他的衣裳都裹在她身上。身后依旧是连绵雪山,他胸膛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刀伤,殷红的血渗出来。
她牵了唇角,勉强答道:“臭不要脸。”
晋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哭笑不得道:“相信我,天黑之前,我一定带你回去。”
月姬再醒来之时,晋朗坐在她的榻边,背对着她,宽了衣袍上药。
他将衣袍褪至腰间,露出宽厚的臂膀和劲瘦的腰,上头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有一道伤疤自左肩爬至腰间,似是年岁已久,只留了淡淡的疤印,长了新肉。
月姬有些好奇,伸出指尖轻轻触碰。
晋朗回过头来,声音温厚:“醒了?”
月姬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晋朗垂目扫过她颊上的伤疤,淡道:“同你脸上的一样。”他微微笑道:“彼时我没有想到是个女子,更没想到是个刁蛮的公主。啧,你这也是因为破了相,才被送来嫁给我的吧。”
月姬哼道:“哪个说了要嫁给你?若不是被你困在这里,我早八百年回宫了。”
晋朗看着她,缓缓道:“我领兵行军五年,每每杀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身殉国也不过头点地。但是昨日,你遇险的时候,我拼尽全力也想全身而退。”
月姬被他深情的注视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地绞被褥。
晋朗再道:“阿昭,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轻笑:“西山埠战后,我就记住了你。天降姻缘,原本你就是被送来嫁给我的,你的脸上有我的记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了。”
月姬的心轻轻一动,久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心里依旧有期盼,彼时那个白马青衫的公子,只能掩在夕阳余晖下。
此时月姬的帐外,立着个男子。
他手中执了只药瓶,沉默了半晌,将它递给旁人:“此药或许能克制阿昭姑娘的毒,晚些时候把它给将军吧。”
营中纷纷传言阿昭姑娘抵死救了晋将军,这样的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
月姬中了寒毒,卧病在榻。
每每帐帘撩开之时,她都希望是楼昭,可是他一次没来过。
月姬想:倘是他当真喜欢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干系?
开春,战事随着一声号鼓打了起来。
但凡是打仗,总要有死伤不计,晋朗是主帅,自然每每回来都要挂彩。
他坐在榻边给右肩上药,上头被人削了一刀,生生剐了一块血肉下来。
月姬说:“晋朗,我想回薛国,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晋朗额上渗了冷汗,拧着眉头,伤口处皮开肉绽,模糊一片。他冷哼一声:“不可以。”
月姬看他自己上药着实费力得很,走近了拿过药瓶帮他。
她指尖蘸了膏药,清清凉凉,细细敷在伤口上,再拿了纱布轻轻缠上,试探地问道:“怎么样你才能放我走呢?”
突然被人揽住腰,晋朗俯身,将她压在身下,沉声道:“怎么样都不行。”
他的唇顺着她颊边的淡痕一路游移向下,吻在她唇上。
她想推却是如何推不开来。
唇舌交缠,他含着她的唇瓣或细啄或吮吻,辗转反侧,直至她不再继续踢打。
案上的油灯被吹灭,室内弥散着药膏清凉味道。
晋朗伸手拉开她的衣带,沿着脖颈向下。
月姬咬着唇,心中有细细酥痒的感觉,顺着他的唇舌蔓延全身每一寸肌肤。这种奇妙的感觉完全不受她控制,一点点吞噬她。
她的双手不知作何动作,只能死死抓紧褥角。
她的衣衫褪至腰间,晋朗以手肘撑着榻沿,半支起身,静静地打量她,她的碧眸盈盈。他的手掌自她的肩头轻拢慢捻,顺着曲线一路点起火来。
月姬轻吟一声,微眯着眼看着他。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要我吗?”
她咬唇不语,摇了摇头。
晋朗不以为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一手覆在她的胸前,另一手在不知不觉将二人的衣物除尽。他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环在他脖颈上,肌肤相触,唇舌顺着脖颈轻轻吮吻至肩头,落在胸前,似是药膏起了效用,月姬只觉全身都火辣得让她睁不开眼,酥软无力,只能紧紧地攀着他,一遍遍抚着他胸膛的伤痕。
他挺身进入之时,月姬低泣道:“欺负我,你、你……不要脸。”
……
他看着她坠入沉沉梦乡,吻在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成亲。”
三月花繁,满城烟沙。
月姬顶着凤冠,端着酒杯走到楼昭跟前,笑道:“楼参军,此前你曾经救过我。一直没有好好答谢,我敬你。”
楼昭执杯的手顿了顿,仰首饮尽,“你客气了,阿……”他收了话语,换了个称呼:“将军夫人。”
离薛两国战事僵持不下,如此在边界交锋持续了近一年。
月姬没有亲人,只能在帐中相随,她此时已有近十个月的身孕,且因为中了寒毒,身子骨愈发虚弱了。
持久战无疑是耗时耗力,粮草供应逐渐告急。
晋朗与楼昭挑灯商议了三日三夜,打算自雁门郡攻汶涞。
雁门郡地势颇险,三面环山,距汶涞不足十日的路途,郡中未有薛军布阵,仅有百姓数千。若是能攻下雁门郡,便能断了汶涞东面粮草,汶涞西面临海,方圆百里未有其他大郡。
为免打草惊蛇,晋朗欲先领奇兵夜袭雁门郡,楼昭再率大队人马进驻。
天将蒙蒙亮,晋朗揉了揉额角,道:“先回去歇息半日,这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动手。”
楼昭告辞。
晋朗再叫住他:“此事务需保密,先不要同阿昭说。”
雁门郡一战,势必要给东土带来一场血光之灾,小则一枚小郡,大则整个薛国。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夜。
晋朗率兵夜袭雁门郡。
他与月姬分别之时,承诺她道:“不过三个月,我定会带你回中原,到时候养个儿子、抱个美人,我晋朗一生何其圆满。”
月姬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召示什么,是说他有把握三个月拿下东土,还是三个月大离便会撤兵。想多了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眼下肚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在榻上滚那么一滚。
她知道,晋朗可以为了护住她不要性命,却不会为了她退兵举降。
三日之后,她在案上看到一张地形图,上头雁门郡的地方给墨汁划了一笔。
月姬原本就是个将相之才,剔透之人,当即便了然了几分。她去寻楼昭,碰上他正在帐中同副将商议如何与晋朗在雁门郡里应外合。
月姬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若是此战完胜,东土恐是要遭亡国之灾。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万千子民葬于马蹄之下,家国易主;站在独木桥上,一头是夫君,一头是家国。
五日之后,楼昭看到空中燃烟,与旁人道:“雁门郡郡守已经被将军拿下,吩咐下去,我们即刻启程接应他。”
“报——”有人进帐通报,“夫人腹痛不止,似是要临盆了。”
楼昭一惊,“行军大夫呢?把大夫请过来。”
“参军,大夫没有办法,夫人先前中了毒,眼下情况不好。”
楼昭匆忙道:“待我回来再议。”
语罢,慌忙往月姬帐中疾步走去。
月姬面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苦痛,泪水湿了鬓发。
大夫满面愁容,全然不知所措。
楼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哆嗦道:“楼参军,夫人怕是要早产了。但她身子骨弱,我怕……”
楼昭收起五指,指节泛白,“怕什么?你说下去。”
“怕是撑不过今日夜里了……”
月姬低声唤了一声:“楼昭……”
楼昭走至她榻边,握住她的手,“我在。你听我说,阿昭,我在。”
似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她启唇“啊——”了一声。
楼昭伸出手腕,沉声道:“阿昭,痛的话你咬住我的手,用力咬。对,使劲。”
她在他的腕上留了道齿印,很深。
一日一夜之后,两声“哇——”的啼哭划破长空。
月姬产下一双双胞姊妹。
窗外月已缺,头顶上一方墨色的夜幕静谧安宁,谁也不知道此时雁门郡是怎样的一场杀戮。楼昭拭干月姬的腮边泪,听见她低低泣了一声:晋朗,你在哪里?我想你。
此时在雁门郡,斯泰已经带兵赶上。
晋朗在城中遭围困,楼昭迟迟不来,他势单力薄,抵死一搏。如此苦苦撑了七日,终是困兽之斗,战死在雁门郡。斯泰命人割下其首级高挂雁门示众。
得到消息的时候,月姬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怀中女婴。
她怔忡了许久,脑中回忆起她与晋朗在西山埠时的会面,他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血汗宝马之上,器宇轩昂,扬起红缨宝刀挑下她的头盔,硬生生地停在她的脖颈上,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你看,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和晋朗生生相离。
月姬低声道:“晋朗,我还欠你一个圆满。”
尔后,月姬殉情于雁门郡。斯泰知道此事,久久未有言语,此后下旨将月姬葬在汶涞皇陵中,即便死,他也不让他们葬在一起。
晋朗死后,离国军心大乱,斯泰领兵趁胜追击。
离军大败,月姬诞下的那双小公主不知失散何处。斯泰命人多次打听小公主的下落,未果。
ccqing111
發表於 2011-11-8 03:46:53
番外(二)
江南楼家最数风流的便是那柄手执桃花扇的七公子。世人只道他翩翩风度、拈香淡笑,却不晓他也曾踏踏实实对一个姑娘动了回心思。
那一年楼西月年岁尚轻,十五岁的青衫少年。楼家老爷作寿席,设宴请了扬州的大户人家,搬了东岳庙的戏班子来府助兴。
唱的是一出热热闹闹的《霸王别姬》,咿咿呀呀的丝竹悦耳。戏台上的虞姬眉目含情,身段婀娜,端的是千般风情。他本不是个爱听戏之人,欲同他的五哥一道,溜出府去与其他公子哥喝酒听曲、吟诗作对。
奈何他那五哥只从戏台前那么路过一遭,便止了脚步,似是有些失神,目光放在台面上,久久移不开眼。楼西月尚有些聊赖,支了把竹椅倚在墙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苑中芍药正值花期,妍丽地绽放,似是姑娘手中执的绢丝团扇。
他离那戏台子甚远,却听见有人粗着嗓子调笑道:“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
他抬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穿了身布衫,眼角弯弯,挥手甩了把袖口佯装痛苦状,自她袖口里飞出来只鸡蛋,正中台下王管家的后脑勺,“啪——”地碎开来。
王管家摸了摸后脑勺,爆出一声大喝:“谁?!谁扔的鸡蛋?”
那姑娘捂着心口咯咯笑弯了腰,再一跃跳下墙头。楼西月起身走至院外,只看着那姑娘跑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垂柳枝条后。他略有怔忡,与门前的家丁问道:“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家丁茫然应道:“七公子,你说的是哪个?小的没见着。”
楼西月收了折扇,敲在手心里,笑道:“跑得还挺快。”
这便是楼西月头一回见齐香,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
扬州春意正浓,一年一度的灯会伊始。
楼家七公子与众友人赏灯猜谜,游河作画。
他立在船头摇了扇子与许子兰谈及近日京城的诗会,一双凤目不掩风流。
河面波光粼粼,翩舟经过,划下一道水痕。
许子兰指着岸边红楼道:“西月兄,醉香楼的小娘子正起舞助兴。”
楼西月堪堪抬首,与桥上的一个姑娘四目相接。
夜幕沉沉,镂空精致的花灯洒出来昏黄的灯,将人照得不甚真切。
他微微一怔,这莫不是当时在楼府遇见的那个丫头。
齐笑立在石拱桥上,看着楼西月眉眼朝她弯了弯,霎时失了神。
桥上桥下,淙淙河水。
楼西月执了两个皮影人,递给跟班小厮南雁道:“你把这个拿给桥上的那个姑娘,看看她家住何方。”
齐笑接到皮影人之时,开心地险些从桥上栽下去。她捏了手中姐姐给她新买的荷包递给小厮,红着脸一路小跑开去。
南雁与楼西月道:“七公子,方才那个小姑娘给了我一个荷包就跑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家住在哪。”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南雁额上,惋惜道:“笨,你怎么不追过去看看?”
他垂首看着掌中的荷包,上绣了凤穿牡丹,唇角微微含了笑。
原来,这个姑娘也喜欢他。
船浆轻摇,余了一味相思。
(出书完)
ccqing111
發表於 2011-11-8 03:47:35
此书写得不错,就是太悲了,让我看后心情沉重。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不断的错过,直到错过这一世。师傅 楼西月 小香,都是可怜人。误会一个接一个,再回首,以错过此生。我不喜欢这么悲的结局。希望大家能喜欢,谢谢!
lin415960
發表於 2016-1-10 11:59:39
好文支持下,但看不完,下载真心麻烦!
laonanren01
發表於 2016-6-6 21:16:05
好多系多谢
liuzhuohao
發表於 2016-6-9 15:49:25
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