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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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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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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2011-11-7 17:31 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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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出版日期:2011年6月
【编辑推荐】
一株烟花醉,几段交错的记忆,国恨家仇牵引出抵死缠绵的风月传说。
尘世篇《华胥引》 烟火篇《东邪西毒》
2011极致虐心美文,献给所有为回忆跋山涉水的人。
花开是有季节的,但你要寻一个记忆中的人,却有可能一年,一生;咫尺,天涯。
师徒禁断文一直是古言粉丝中传播度最高的题材之一,《江南外传》延续了师徒禁断文一贯唯美缠绵而令人无限欷歔的风格,同时在情节走向上加入了密不透风的悬念,令人不忍释卷。
轻松幽默的语言写就哀婉断肠的故事,加倍地虐心,有潜力成为新的虐言经典。
文笔行云流水,文风庄谐相济,描情写景闲淡有致,感情描写细腻动人。
【内容简介】
师父说,有一种草药叫做烟花醉,能够解寒毒。但服用此草后,会陷入梦境,难以自拔。
后来我想起当年相遇的那天,或许我服的就是烟花醉:千山万水,兜兜转转追寻一个人,到头来,发觉原是做了一场梦。
听故事的人,有时愚钝得很,不知自己可能就在故事里。
寻人的人,跋山涉水,往往不会留意,这一路风尘里,另一段落寞追随的足音。
世间情爱,缘起,缘灭,不过一念之间。
【作者简介】
老千,80后,四舍五入160cm。本科文化,城镇户口。良好市民,坑品没有。爱好写诗,很少人懂。笔下的人物行来走去,爱写那些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豺狼虎豹、非奸即盗的靠谱故事。
作者:
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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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2
Chapter_1
正文 [楔子]西窗月
此刻,我端坐在谷中的石凳上,把玩掌中的碧釉瓷杯,抬眸扫了一眼跟前,悠悠道,“公子为何而来?”
柳絮纷飞,三两青竹翠叶落在那一身青衫上。他稍一弹指,衣袖上的竹叶若蝴蝶翩扬,眸中灿然,“阁下是药王谷谷主?”
我剥了剥指甲,拂了拂琴面,赏了赏庭中花开花落,望了望天边云卷云舒,从旁洒了点鱼食在小池中,十分风雅地清了清嗓子,“嗯哼——”
澄澈的池水中映着我谷主的万千仪态赫赫生威。
“有闻药王谷谷主夏神医乃一俊逸出尘翩翩公子耳,今日得见,果真风华绝代。”
执起茶碗抿了一口,衣袖遮掩下,传说中风华绝代的我,笑了。
放下杯盏,气定神闲道,“清香醇郁,上好铁观音。兄台不如同桌共饮?”语罢,给他沏了一杯。
他撩了衣角坐下,应道,“多谢谷主。”接着,垂眸扫了扫茶水,小品了一口,旋即眼一挑,笑得春风拂面,“谷主是性情中人,今日在下来,实不相瞒,是想拜谷主为师。”
我正襟危坐,指尖磨挲在碗沿处,随意问道,“不知兄台家中有几房妻妾?”
他身形一顿,道,“我还未娶妻。”
低头掸了掸袍衫上的竹叶,我托腮思索了一番,“兄台眼下多少年岁?”
“二十有一。”
我朝他嫣然一笑,“在下十八,兄台怕是有所不知,药王谷不收比我年纪大的弟子。”言毕,唏嘘扼腕道,“无缘,兄台请回罢。”
他愣了一愣,“我从未听闻有此规法。”
我掩口打了个呵欠,“自然,今年将将添上去的。这每日来我药王谷拜师的人不计其数,若不立下规矩,药王谷早早就被踏平了。兄台,不凑巧啊不凑巧。”
“如此,真是憾事。我打江南来,不远万里,久仰夏神医盛名,今日是来答谢夏神医的救命之恩。”他打开手中的竹骨纸扇,轻摇了摇。扇面上浅墨勾了枝桃花,两三朵浓淡,蘸水开;花下印一篆章,题的是个孤字——“楼”。
我倾身向前,仔细瞧了一瞧,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再凝神看这眼前人,锦衣玉带,容貌清雅,嘴角稍提,举手投足间不掩风流。
江南楼家七公子,摇扇笑桃花,持袂踏流云。
心内一顿,我问道,“兄台,莫不是扬州三少之一的楼七扇?”
来人眼波一转,朝我谦恭有礼作了个揖,“楼某不才,正是楼西月。数月之前,家父幸获夏神医一粒丹玉丸方能压制奇毒,今日亲自来药王谷登门道谢。我一直对夏神医的回春妙手敬佩不已,既然没有师徒缘分,楼某只能献上此四方祥玉以表谢意。”语罢,他眼神示意了一旁的随从,有人呈上来一只锦盒。
我震惊,起身,挥掌一拍桌子,直接将茶碗拍翻了,豪迈道,“且慢,既然兄台如此诚心,今日在下便破例收你为徒了!”若是能将赫赫有名的楼七扇纳于门下,我当真是大大地有了一番作为,日后行走江湖,我便能以“夏神医的关门弟子,楼七扇的衣钵之师”自居,替药王谷开枝散叶,从此名扬中原,独步一方,永垂青史,不亦乐乎。
他一顿,稍带疑惑地打量我。
定了一定,我朗声道,“咳咳,在下方才认真地与楼公子瞧了一瞧,发现有眼缘。且说这缘份二字,可遇而不可求。我,齐……夏景南阅人无数,今日一见楼兄,方觉得似曾相识,疑是故人。有缘啊有缘~”
他不语。
我仰首干干一笑,“今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好日子呀么好日子,宜拜师。”
他抬头望了望天,良久无言。
我锁了锁眉头,沉吟道,“啊,我竟是忘了,此时本要去山上采无叶草炼那起死还魂丹。”
终于,楼西月被撼动了,团团一抱拳,郑重道,“我楼西月今日能拜夏神医为师,实乃三生有幸。”
他说得煞有介事,好像要*****一样。
我一本正经道,“好,既然楼兄有心入我药王谷,行了这拜师之礼,往后我们便师徒相称。”
楼西月收了扇子,笑道,“弟子楼西月拜过师傅。”
我肃穆道,“西月,在下将你收作关门弟子,必将医术倾囊相授。只是药王谷拜师之礼甚为复杂,需得三叩九拜以示其诚,七日斋戒以去其尘,拔谷中杂草以炼其志,抄写药书以修其为。”
楼西月面容一僵。
我转身,负手而立,语重心长与他道,“药王谷不像其他门派有那许多缚手缚脚的清规界律。但有一条,乃是精髓,你要时刻牢记于心。”
他惑道,“什么?”
我颔首从容道,“处事要淡定,看透生死,拈花一笑。”
天幕施施然划过道闪电,一声惊雷炸开,回荡在谷中。
我朝楼西月仙风道骨一笑,“那么西月,开始拜师之礼吧,就从三叩九拜开始。”
时值三月,荷红柳绿,我趁师傅出谷之际收了楼西月作药王谷第三代弟子,成了我一生当中最辉煌的壮举。试想,我在年芳十八的时候,就已经有此登峰造极的作为,不可谓不是一代风流人物。
数年之后我俩在酒楼喝酒吃肉,怅忆往昔,再谈及这日情形,楼西月相当不屑道,“我早便知道你有猫腻。”
我一滞,“此话怎讲?”
他瞥了我一眼,“你当时喝的是玉骨香。”
我环顾左右,“哈哈、哈哈,玉骨香和铁观音都是好茶啊好茶,清香醇厚,一时难辨罢了。”
楼西月挑眉,夹了箸菜咽了,再淡定与我道,“玉骨香是酒。”
我心中甚感宽慰,原来楼西月在入谷之前就已经深谙药王谷的精髓之道。我,果然目光如炬。
西风起,草碧波。
我犹记得当日楼西月扇子上的那枝桃花画得极妙,栩栩如生,好似要伸到我跟前来。
作者:
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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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2
正文 [〇一]白鹭飞
药王谷地处离国边远之地,当真是与世隔绝一方净土,碧波暗浪的十里竹林,溪水蜿蜿,谷风幽幽,苍苍蒹葭。但凡这种世外仙境里头都要住着位俊逸出尘宛若谪仙的人物,同药王谷配对的这位唤作周三公。
周三公很谪仙,仙在谁也说不清他活了多少岁。我三年前来药王谷之时,他捋着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同我心中土地公公的模样不谋而合,让我不由地惊为天人。那个时候,周三公就已经白了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眉毛,白得斗转星移相当地彻底。我曾经在三公头上翻来覆去拨乱反正想找到一根青丝。结果是,我焦灼得白了自己一搓头发,也没寻到三公的黑发。只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白了三公。
白得彻底有两个好处。其一,现在的三公同三年前的三公一模一样,白头发半点没多,这便是三公谛造谪仙传说的原因,他容颜永驻了。其二,下雪天里,一袭白衫的三公常常被我当作一尊雪人,走过路过之时偶尔手痒便折根树枝插在他头上。
许多人都说药王谷的神话源于我师傅,我不以为然。三公身体力行地告诉世人在药王谷中能够长命百岁,立地成妖。
三公在我心底,是个雪一样的谪仙,他眉发似雪,白衣胜雪,寂寞如雪,遗世而独立。为了让他不那么寂寞,师傅炼药的时候,素来好善乐施的我会寻把凳子陪在三公身旁。三公会和蔼可亲地同我追溯很久很久的那些故事。
三公说:很久很久以前,药王谷是一片小桥流水人家,飞鸟在天,晚风徐徐,姑娘们浣衣洗沙,低吟浅唱。
我问三公:那为何现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三公答: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
三公还说:那时候有个小娘子扎一方青花头巾,总是要路过我的窗前。
我问三公:然后那小娘子嫁做他人妇了?
三公答: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
此后三公讲故事的时候,我大多都闭眼睡觉。
三年的睁眼闭眼间,我从三公的斗转星移里摸出了药王谷的来龙去脉。药王谷原先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庄,蓝天白云,青草芳香,炊烟袅袅。庄中的姑娘小伙男耕女织,束发画眉。可是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这村庄里的人渐渐都白了头。当时扎着青花头巾在三公窗前路过的小娘子,也已经眼角爬上了细纹。人烟逐渐稀少,村庄没落了,只剩下三公守着竹林旁的一处宅院寂寞如雪地度日如年。
很久很久之后,来了一位公子。这位公子在宅院旁种种小花栽栽小草,每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不少人慕名而来,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些姑娘,周三公又一次见到了许多扎着青花头巾,还有扎着红花、黄花头巾、不扎头巾的小娘子。不同于往日的“路过窗前”,这次是“在窗前痴痴地等,痴痴地等啊,等得花儿开了谢了再化做春泥”。后头渐添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人来人往,这么许多的人走过来走过去,一不小心,就将当时的村庄踏凹下去一块。这方净土就出来这么个雏形。
踏着踏着,越来越凹,于是形成了谷。
这位让山河变幻、沧海桑田的公子,在下不才,正是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夏景南,药王谷谷主,是个高人。他比华佗还华佗,比观音还菩萨,是江湖上响誉一方的神医。往日里我与三公谈古论今,煮酒数风流人物,会有不懂之处向三公请教,因为三公活得比我长,见识跨越了千秋万代。
我问三公:诸葛孔明真乃奇人也,他娘子长得可是媚惑江山?
三公答: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我再问三公:李世民的皇太子李承乾有儿子,但我听说他有龙阳之好,断袖之人也能正常取妻生子?
三公答: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我问三公:三公,你知道师傅有心上人么?
三公抬头看了看我,长叹一口气,道,“我不知道。”
我之所以说我师傅是高人,从三公的反应便能知,其他的风流人物他都说“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只有对着我师傅的事情,三公终于是说了回实话。
药王谷很大,在楼西月入谷前,我是唯一的女人;在他入谷之后,这情况也没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但他的入谷将我们药王谷的人均名声又提升了些。
我对楼西月很感兴趣,江南楼家在离国的风流人物中占了三位。玉罗门门主楼玉风,以楼家剑在江湖上负有盛名,十几年前曾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纷争,转而打理楼家生意,现在成为江南数一数二的商贾人家。
青花娘子,楼玉风的夫人,一袭朦胧青衫、一只妙音玉笛,多少江湖侠客前仆后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绵绵,诞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只子嗣。
里头犹以七公子最为养眼,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传言中将他爹的风流倜傥、将他娘的顾盼生姿演绎地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七公子最擅以那柄桃花竹扇打动世间女子芳心,在那女子心神荡漾之际,“持袂踏流云”而去,深谙若离若即,半遮半掩之道。
当然,传言总归是传言。见着了楼西月,我觉得他潇洒是潇洒,但是,不及某人。
我领着楼西月在谷中溜达,“西月,此处便是我药王谷的花草苑。种了些常见的药材,往后我一桩桩告诉你这些药性。”
楼西月走走看看,指着一株紫茎草,“这棵草脉纹带着血色,初看之下,倒是有些像人的经脉。”
“这是紫茎草,能解寒毒。初食之后,短期会心志紊乱,易入梦,且梦境极美,多是人心中埋藏至深的愿景。所以说,此草既是毒药也是解药,若是沉于梦境中不肯醒来,便是生生夺人性命了。”天幕有些阴,远处的芦苇拍起一片云海,我好似听到我的心,动了一下,喃喃道,“紫茎草也唤作烟花醉。”
楼西月不经意道,“烟花醉么,好名字。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楼西月这诗将我那朦朦胧胧、牵肠挂肚的少女情怀全都勾出来了,我赞道,“啧啧,西月,果真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些对子信手拈来。”
楼西月,“……”
半晌,他谦虚道,“师傅谬赞了。”
绕了一圈下来,已近黄昏。我肚子饿了,同楼西月道,“今日晚饭,为师想吃野山菇炖鸡。”
楼西月抬首望着我,有些犹豫道,“师傅,药王谷中其实并未有鸡。”
我奇道,“可是你入谷那日,我明明吃着了山药鸡汤啊。”
楼西月垂头道,“那是我让南雁出谷买的。”
南雁是楼西月的小厮,楼西月便是当今富家公子的典型代表。日日过着衣来伸手,食来张口的生活。楼西月来药王谷拜师,南雁左手拎着一只包袱装着他楼七公子的锦衣华服,右肩背着只锦盒里头装着四方祥玉和一干金银珠宝,怀里抱着一只淮阴暖玉笛同一把木琴,让我不得不叹为观止,扼腕感慨:楼西月,垮了的一代。
药王谷虽然长了许多奇花异草,却怪便怪在生畜难活,谷中鲜有虫鱼鸟兽。我初来药王谷之时,不懂行情。经常出谷在集市上带回来些小鸭小鸡小鸟小猫,回来养着,但不足几日,这些牲口一个个要么口吐白沫、要么浑身抽搐、要么郁郁寡欢而死。荼毒了许多生灵之后,我痛心疾首,我悲天悯人,我觉得寂寞如雪,我含泪望着师傅。师傅转身回屋,七天之后,我便发现谷中池内多了一尾生龙活虎的小鱼。
师傅写了张药方与我,“小香,你将这些药草混在鱼食中,这鱼便不会死了。”
我就知道,我的师傅,是万能的。
在楼西月入谷之前,我已经足足有二十三日不知肉味。他入谷的第一日,我便体味到了久旱逢甘露的美好,并且在心中再一次对我收了这么个弟子的行为给予了高度肯定。
我蹙了蹙眉心,迎风叹道,“西月啊,为师近来在琢磨那起死还魂丹,有些心力交瘁。所以想喝鸡汤补一补。”
楼西月为难道,“师傅,出谷要耽搁些时候,眼下已经要入夜了。南雁若是现在去,怕是明日才能回来。”
我托腮呢喃道,“我原先听说过一句话‘楼七扇,持袂踏流云。’西月你是不是轻功上好啊?”
“啪——”楼西月的扇子掉到了地上。
如此说来,自打第一日入谷看到楼西月风情万千地展开那桃花扇之后,再没有幸欣赏那枝开得夭夭灼灼的桃花。连日来,楼西月再没“摇扇笑过桃花”,倒是这桃花扇,已经数次掉到了地上。我委实担心:这么一把有风骨的扇子,可千万别摔坏了去啊。
“师傅,西月这便出谷去买些鸡鸭,你且稍待。”
我满意道,“嗯,快去快回。”末了,望着楼西月的背影,我再加了一句,“西月,昨日的饭菜稍淡了些。今日你多加些盐。”
转身之际,我好像又听到了扇子落地的声音。
回到屋中,我算了一算,这次师傅出谷已经去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他走得最久的一次。往日里,都是别人登门造访,师傅轻易不会出谷,即便出去,也不过数日便鸟倦知返。可是这次,他走了这么多天,杳无音信。我不免有些担心,提笔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大意是:
师傅不在的日子里,我每日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股,认真地抄写医书,并且将谷中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且因为解了一个疑难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药王谷的名声;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再接再厉,将药王谷发扬光大;在师傅回谷之日,必定能见到一个井然有序、蒸蒸日上的药王谷;之前师傅交给我清扫药池的任务,我那时候说完成不了,但现在发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敬请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将药池清理干净;周三公一切尚好,我也一切尚好,不知道师傅何日当归?
除了最后一句,其他都是楼西月的活。
但其实我真正想写的,只有最后一句话。
写完这信,我将信折好。心里激动了一番,想了想,还夹了枚竹叶进去。我出门将信放到大风嘴里,大风是师傅养的一只白肩花雕。我前头没有把大风算到谷中的生畜里,是因为大风太通人性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能心领神会。我想大风没准是个人,或者算是只人兽,反正在我心中,他和我是同类。
我们药王谷素来都是豪情万丈,别人送信用信鸽,我们大风比信鸽的身板要大上近百倍。
思到这,我很自豪地拍了拍大风。看到他扑哧了一下翅膀,接着一啸入天,在半空中盘旋了片刻,旋即直上云霄。
夜幕落,星光灿。
我突然后悔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师傅,日后或许会被师傅留下来偶尔翻翻,其实我应当更直白些,这样才能有收藏价值,最后一句应当换成:师傅,我想死你了啊。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7:33
正文 [〇二]烟花醉
清晨微曦,晓日初悬,东方遥远的天际悄悄露出了朝晕,染红了一角烟霞。
我穿上一袭长颈外袍,将头发松松绑起,对着铜镜,将那层男人的面皮贴在脸上。再慢悠悠地踱步去寻三公。昨日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一幅水墨画,有个着锦服的公子衣袂翩然地立在江边,风萧萧,浪滔滔,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啼血杜鹃映山红,宛若沉沉夜幕绽放的迤逦烟花。
他对我展颜一笑,声如润玉,“小香,过来。”
忽而他身后万丈浪起,势若腾龙,汹涌而至。天际昏暗,雷电交加,再一看,那公子已经不在了。
这个春梦和梦魇,就在一念之差啊。
我从梦中惊醒,仔细思忖了一番,这位公子的容貌我记不利索,但心头隐隐作痛。我这三年来,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男人只有两位:师傅和三公。那么,本着日思夜想的原则,我梦里的主人公要么是师傅,要么是年轻时候的三公。
踱到三公屋前,他端坐在院中,眼前一株凤凰花,开得很娇艳。他细细地摸了摸花瓣,摸了摸茎叶,摸了摸那叶子上的砂子,陶醉其中。佛说: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三公,是在思考芸芸众生的旦夕祸福。
我坐到三公身旁,问他:“三公啊,你最近有没有托梦给我?”
三公拈花一笑,摇了摇头。
我放心了,昨日夜里果真梦到的是师傅。我同他大致讲了讲梦境,“你帮我解解呗,这是吉兆呢还是凶兆?”
世人常说“周公解梦”,我一直在冥冥之中相信:周三公和周公必然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三公缄默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瞌上眼睛将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启口道,“牵肠挂肚啊牵肠挂肚。”我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就着阳光,再补个回笼觉。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做过这样一个梦。那时候我大抵只有十三、四岁,是个总角女童。梦中隐约有个年轻公子,托着我的后脑,用青花瓷勺将一碗汤药缓缓渡到我口中。在此之前,我总是极冷,无论用多少棉褥裹着,都抵不住,那寒意从四面八方一分一毫侵蚀我的心。但那药浆顺着喉咙流下去,好似有一阵暖流注入我的心田。
我幼时,有个妹妹,叫齐笑。齐笑总是会将我团团抱住,对我说:姐姐,小笑在这里陪你,要是还冷的话,我就去拾点树枝生火。我们俩就这么相依为命,浪荡在江南的大街小巷中。偶尔顺手牵羊得了只钱袋,我便会给小笑买糖人吃。饥困潦倒的时候,齐笑会翻墙到大户人家偷摘果子,然后我俩劫富济贫,坐地分赃。
那时,戏班子红红火火演着一出折子戏——《霸王别姬》。我和齐笑便跨坐在院墙上,对戏台上那群红白脸进行俯瞰众生的围观。
我捂住心口,对齐笑慷慨悲壮道,“虞姬啊虞姬~~本王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齐笑乐得咯咯直笑,作娇羞无限状,“霸王啊霸王,只愿君心似我心,此生无缘,来生再见了~~”
我满目疮痍,生不如死状,“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唱毕,我猛一甩袖,激情不已。只觉得眼前有物什闪过,我一摸袖管,里头空空如也。院中平地一声惊雷,“谁?!谁扔的鸡蛋?!”
我赶忙拉着齐笑一路飞奔,那江边的柳枝飘扬,那天上的白云飘飘。
可是,有一日,我醒来的时候,草棚里湿湿凉凉,却没见着齐笑。我赤着脚反反复复踏遍了城中所有的青砖小道,在大户人家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伸长了脖子盼来盼去。却是再没有见到她。入了夜,寒意如针椎一般扎在我四肢百骸,如百万只蛾蚁啃噬我的心肺。我在黑暗的草棚中抱膝蜷作一团,再没有齐笑替我生火取暖,苍茫大地只余了我一人。
夜黑风高的夜晚,我昏昏沉沉堕入了梦中。华梦初醒,身旁“劈劈叭叭”有火燃声,我挑起眼皮,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手执了根树枝拨着火堆。
我张嘴唤了声,“小笑……”
那人转头,只着了白色中衣,火光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打下阴影,一跃一跃。他俯首看我,眸若深潭,“你好些了么?”
我睁眼想起来,身上的外袍滑落,是一袭绛紫色嵌金锦袍。我盯着他看,看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候,他抿了抿唇,有些笑意,“我很好看?”
我真诚地点了点头,“特别好看。”
他含笑将外袍穿上,那袍子与他的气质浑然天成。他在腰间系上一条镶玉银色宽带,接着迈步要走。
我急了,一把拖住他,“你是哪位大神?叫什么?”
“我叫安辰。我不是神仙,方才你病了,我给你医好了。”
我拽住他的袍角,“哥哥,你像我的亲人,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摸了摸我的头,“不行。”
我打滚,“我病没好,浑身都疼。心、肝、脾、肺、脏疼得无边无际。”
他哈哈一笑,“我不能带你走,我不是扬州人。只是顺道路过。”
我含泪啜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哥哥,我能上树、能爬墙、能种田、能收菜。你可不可以收了我?”
他低低地笑,笑声如丝竹般悦耳。
安辰偏头看我道,“你是谁家的丫头?”
我紧张了,想到要同他说我的名字,心中莫明地抽紧,“我叫齐香,香蕉的香。齐天大圣是我老祖宗。”
安辰抿了抿唇,笑道,“小香,过来。”
他眼角稍弯,笑的时候眸中好似落入了星辉。窗棱处透过来一束泛金的阳光,炫目地让我睁不开眼睛。
枝桠初绽,斜阳染草,须臾花开,谁心猿意马。
安辰没有给我一个名份。他就是在酒楼请我吃了一顿,婉转地与我表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带上我非常地不方便。我宽慰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只会淡定地围观。
此后我跟在他后头,十里八乡寸步不移。他吃饭,我看着;他喝水,我看着;他治病,我看着;他如厕,我在茅侧外头看着。我发现他喜欢抿唇,往往有什么事惹他开心了,他就会轻轻抿一抿,然后在唇角绽开一抹笑颜,让我以为漫天花开的三月扬州也无可比拟。
江边赏柳,他信手拨了拨琴弦,与我道,“小香,我还有事要办,真要走了。”
我顿时失落了,轻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安辰摸了摸我的头,“很多人,你都会舍不得,但不是所有人都要留在身边。
我在身上摸了摸,没有东西可以留给他做信物。于是我蹲下身在岸边摸了块鹅卵石,用袖口擦擦干净,在上头亲了一口。然后递给他,“你能不能留作纪念?”
他点了点头,接过石块转身走了。
我偷偷地跟在他后头。其实,说不跟着他,和跟着他但不告诉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后者的效果大好。比如我可以在某个风花雪月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故作惊诧地同他道,“公子,我们真是有缘啊~~”我还可以将他喜爱的东西摸透,然后悄无生息地送给他。我还可以在偷看他两三年之后,挥泪抽泣告诉他,“我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很久了。”
但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安辰终于天遂人愿地入了一家青楼。我蹲在门口痴痴地等,痴痴地等啊,七天七夜之后,我顿悟了两件事:第一,他先前说办事不方便带着我,原来是为的逛窑子;第二,我将他跟丢了。
我后头想了想,其实安辰真的想走很容易,最有可能是碍于他风度翩翩的气质,遁走太损形象了。
齐笑走了,安辰也走了,我从此遗世而独立。听霸王别姬的时候,我莫明地心酸。我早恋了,别人都在青梅竹马的时候,我已经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了。这让我沧桑。此后,每每有人在耳旁谈及自己的悸动的青春,我便凑过去问一句:“你情动的时候,几岁?”
问得多了,发现我不但早恋,我还早熟。
因为好多姑娘会娇羞如芙蓉地回答我,“人家不知道情动是什么啦~~”
我不甘心,后头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踏遍山川,一家一家问过去,安辰这个名字如石落大海,无人知晓。我经常在幕天席地之时,望着漫天星辰,想起他抿着嘴唇,对我道,“小香,过来。”
我还会想,安辰到底会不会记得我?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偶遇,他会是什么表情?
我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我们相遇之时的场景,可惜,那无数次,没一次是对的。
越往西走,便常常听得别人说:药王谷有位神医,妙手回春,死人也能把魂捞回来。我一想,安辰也是位大夫,他医术很好,业内人士没准会认识他。
于是我跋山涉水风餐雨露披星戴月,寻到了药王谷。入谷之时,有位男子,乌发素衣,他背对着我,在同一位白花花的老人家下棋。谷中扬起一阵清风,将他的发尾吹起,好似一股清泉沁人心脾。
我大声道,“请问神医在不在?”
他执起一颗白子落下,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啪——”。接着,转身,那一刹那,我差点要泪如雨下:他,就是我寻了这么久、这么久的安辰。
他望着我,面上云淡风清,问道,“姑娘要找我?”
我一时怔住,身子像被定在原处。眼前的人,和安辰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的眸中没有分毫起伏。我在想,一年多不见,我已经长高了许多,或许他不记得了。
我相当地兴奋,凑上前去,对他笑道,“安辰,我是齐香。一年前在扬州,我们见过的。”
他淡淡一笑,执起石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声如溅玉,“我叫夏景南,你认得我?”
我迷惑了,他只用帛带在脑后将头发束起,他穿了一袭素白布衣,同先前锦衣玉带的安辰判若两人。而且他说他叫夏景南。
忽然,那石桌对面的老人家叫了一句,“啊----”接着,一掌自拍脑门,哀嚎道,“我输了。”
夏景南同那老人家道,“三公,这局棋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你去歇会吧。”接着,他抿了抿唇。那抿唇的动作和安辰简直如出一辄。
我确定了,即便换了个发型换了身衣裳换了个马甲,他是安辰真身无疑。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安辰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我想留在他身旁,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我怕他像一年前拒我于千里之外,末了再换个洞默默地隐居。然后我再花个一年两年去追他,这样你追我赶的,不免连累了我们许多无辜惨淡的青春。我思来想去,终于琢磨出来个折中的法子来。趁他现在装失忆,我可以拜他为师,我可以在这药王谷里替他浣衣做饭、捶背按摩,也可以接替他的衣钵,济世安民。
我与他说了这个意图后,他徐徐道,“我不收女弟子,姑娘请回吧。”
我态度诚恳地表示,是男是女真的不重要。我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孔武有力的事实:女有花木兰沙场点兵、男有俞伯牙为子期断琴。所有男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但所有我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到,比如:生孩子。
重男轻女已经是过去,退一万步说,实在是碍于礼仪,我就扮成男人。
可能是我说话的时候太急,师傅怕是没有听清楚前半段,只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这日晚些时候,他递给了我一个男人面皮。我心领神会地将那面皮贴在脸上,从此,以男人的嘴脸活在世上。
第二日师傅见着我的时候,着实有些惊愕,“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我这脸上多了层面皮,有些不习惯,只能表情木讷道,“从今天起,我便是个男人,师傅可以心安理得了。”
师傅,“咳咳,我用三色堇泡过这面皮,可以永葆青春。昨日,是想让你看看三色堇的药效。”
接着,他走了两步,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道,“不过,你戴着这面皮也蛮合适。”
这个面皮,是个相貌极好的男人。所以,如果单单只看我的头,可以说我是个风华绝代的人。
我此后问过师傅千万遍,他可曾记得:在那个花团锦簇的扬州,在某个烟波点墨的江边,我与他相遇在桃花树下,他英雄救美了,然后对我说让我等他一辈子,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我等啊等,他却再不见归。
师傅但笑不语,静静听着,仿佛这个故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那么讲了很多遍之后,我逐渐也相信我与安辰确实有这么一个如诗如画的遇见。可是讲了这么多遍之后,我发现师傅是真的忘了我。
或许,他从未记住过我。
有一日,师傅同我讲:“紫茎草又名烟花醉,能够解寒毒。但服了此草之后,会陷入梦境中很难自拔。”
我歪头看着他,心想:原来我当时吃的是烟花醉,原来,我不过是做了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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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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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3
正文 [〇三]潇湘竹
临近黄昏,听得一声高亢的鹰啸,大风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我闭上眼,不忍目睹,只能听到“扑通——”一阵哗哗的水声。大风,又栽进那水池里去了。
本来白肩雕应当是振翅飞翔在广袤的天空中,巢营于高山峭壁之上。但是,大风很低调,从来不以自己是只雕为傲。悲剧地是:他好像以为自己是只鸟儿。
这里有一些让人惨不忍睹的事实:其一,大风食草;其二,他很喜欢主动亲近那些鸡鸭鸟鹅;其三,大风会独自在院子里叼些草啊树枝啊,搭个窝,然后缩进去;我觉得要不是他的唾沫没有粘性,某一天就能有幸看到大风筑个巢悬在房梁上。
今日里不知道又是哪只身轻如燕的鸟儿将大风迷得“沉鱼落雕”了。
我让大风送信是为了给他和那些信鸽制造机会,以免哪天他看上了只乌鸦叼回谷就不吉利了。
我从大风嘴里扒拉扒拉,终于将师傅的回信摸出来。信笺被水沾湿,上头四个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不日当归。”我拿着这纸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对着太阳看,迎着西风看,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什么密信,上头就这四个字。
“不日”,是指不过多久便回,师傅许是知道我会挂念他,所以特意宽慰我。“归”,是说师傅将药王谷当作自己的家,外头花花世界虽然好,这里才是他的归宿。我细细一体味,这封信虽然言简意赅,但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师傅归心似箭的心意。如此,我开开心心地将纸笺收入怀中,去寻楼西月吃晚饭。
南雁是个妙人,他不仅以一己之力将一马车的家当都带来了。他还烧得一手好菜,清新爽口,很有江南的味道。楼西月,和他师傅一样,是个识货之人。
在此之前,一直是我给师傅做饭。我入谷的第一天,师傅做了道清蒸豆腐给我,让我平生头一遭体味到吃豆腐原来是如此地美妙,堪比那天界琼浆,那鲜美龙肉。这是我唯一吃过师傅做的菜,我其实挺后悔,早知道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要先将那清蒸豆腐画下来,然后细细记录下当日豆腐的质感,便于往后回味。当然,我很乐意为师傅做饭,最好能做一辈子。
饭毕,我同往常一样在竹林中散步。晚风轻拂,将竹叶吹得“沙沙”做响,不时翩然落叶纷飞。月色如水,一片静谧,从竹林的缝隙中泄散下来,化作一道银河蜿蜿蜒蜒。我踱步走到一只翠竹旁,伸手摸了摸那竹节,触手微凉,上头刻着一行小楷——“潇香竹”。
很久前有一日,我同三公谈风流人物,说到上古贤君舜帝,还有他的两房妃子。
我点评道:舜帝虽然是千古明君,但对待爱情仍是同那后宫三千的帝王一样一样啊。蛾皇女英,爱情怎么能平分?
三公答:人心叵测啊。
我此后便一直纠结于舜帝的爱情观人生观价值观,纠结于他如何能在两个女人中如鱼得水。我这个人非常执着,不纠结个所以然来断然是不会放手的,于是我清晨对日唏嘘,晌午迎风落泪,夜里赏月哀愁。
那么在某个夜里,也是在这十里竹林当中,我席地而坐。漫天星光闪耀,翠竹成海,铺陈了一地的青叶,无边无际,好似连着那沉沉幕霭。我在这花好月圆的夜晚数着身旁的竹子:若是单数,那舜帝爱的就是蛾皇;若是双数,那舜帝爱的就是女英。
一阵风吹来,两侧翠竹摇曳,在地上洒下斑驳疏影。我抬头之时,师傅着一袭白衫立在那皎皎月色之下,没有束发,任发丝在风中轻舞,面色云淡风清,不染半点烟尘。岁月静好,风止住,月止住。我的心,也止住。
他看着我,面容清俊,问道,“小香,又在竹林里迷路了么?”竹叶落在他袍上,再顺势滑落,隐于地上那千万片缤纷中。
我愣了好久,直到师傅走近身侧,伸手将我肩上的落叶拂去。我问道,“师傅,人这辈子能够真心爱几个人?”
师傅面色隐有笑意,“小香可是又出谷听戏去了?”
我望着师傅,脑中只有风花雪月,怔怔地点了点头,“嗯,我听了蛾皇女英泪染青竹的段子。舜帝太让我失望了,让两个女子肝肠寸断。”
师傅望着旁边一株小竹,将将破土而出,道,“小香喜欢舜帝么?那么这只竹子取名叫‘潇香竹’吧。”
我撇嘴,言誓旦旦道,“若是我喜爱的男人将他的心分给其他女人一半,我断不会为他泪洒青竹的。”
师傅的衣袂被风卷起,飘来一片云朵将月色掩住,周围暗了下来。听到师傅的声音好似圆润的珠玉,“小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一束清凉如游丝一般流散在周围,那轻风,带给谁遐想。
云朵散开之际,师傅已经不在。我摸出把刀在那小竹上刻下“潇香竹”,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在这方翠竹下,为师傅流泪,将这竹子染上斑斑泪痕。
回首再看这枝“潇香竹”,已经郁郁葱葱,不经意间,这株竹子已经悄悄抽芽,枝枝蔓蔓成长了这样一株苍苍劲竹。
有曲悠扬的笛声回荡在竹林中,我寻声望过去,见着楼西月手持那枝碧青暖玉笛,他玉冠束发,银白月光倾泻在轮廓清晰的侧脸上,简单着了袭青衫,广袖迎风飘摇,发丝扬起,恰好遮住他的眸子。
一曲听下来,我相信楼西月绝对是青花娘子的亲儿子。他静默了片刻,张口问道,“师傅,可是睹物思人了?”
我坐在地上,拾了片叶子把玩,问楼西月,“西月啊,如果想知道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么?”
楼西月走到我身旁,施施然坐下,端详了我半晌,“若这男人心中有她,便会对她和其他女人不同。”
我叹了口气,“那若是这男人身旁没有其他女人呢?如果他对这女人和对其他男人不同,算不算?”
楼西月沉默,“……”
我起身,喃喃道,“嗯,应当算的。”药王谷先前只有三公、师傅和我三人,师傅对我和对三公是断然不同的。比如,师傅不会和三公在竹林中散步,但他常常与我相约黄昏后,二人林中漫步;师傅从来不会摸三公的头,但他偶尔会帮我掸去头发上的叶子;师傅收了我做弟子,却没有收三公。
这么一想,我欢欣雀跃,同楼西月谢道,“西月,为师今日有一种霍然开朗之感,灵台清明,多亏了你。这样,为师今日里将我的一方信物送给你。”
我伸手在袖管里掏啊掏,掏出来一块鹅卵石、一根鱼骨头和一节断竹。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鹅卵石同楼西月的气质比较相配,便将这鹅卵石大大方方地送给了他,“你既然入我药王谷,便是我的人了。往后行走江湖,若是旁人认不得你,你只需亮出这块鹅卵石,报上我的名头,别人便知你是我的人。”
楼西月接过这石头,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拍拍手,“好了,那么西月,时辰不早了。明日里你还要清扫药池,我们回屋早早睡吧。”接着便向前迈步而去。
我兴冲冲地走了半盏茶时间,月色让人迷醉,于是我迷路了。药王谷这方竹林很茂盛,常常让人有去无回。我经常在这里迷失了自我,再端坐在地上耐心地等着师傅将我捎回去。可是眼下师傅不在,我环顾了四周,楼西月也不见踪影了。
我蹲在地上划了几个圈圈之后,得了一良策。卯足了劲,仰天长啸了一句,“楼西月——”喊声震天动地,在偌大的药王谷不断地回响,许多竹叶被震地落了下来。果然,不足片刻,有个清影逸出,翩然落于我眼前。楼西月执着那玉笛,对我浅笑了笑,“师傅,怎么了?”
我如实交待,“我迷路了。”
楼西月扶额叹息,“我带你出去吧。”
其实这片竹林真的很大,我同楼西月二人兜兜转转,沿途用小刀在竹子上作了不少记号,直到月上枝头,还是没走出去。我忧愁,我哀怨,我头发疼。于是我对楼西月郑重道,“眼下有两个选择。”
楼西月抬眸问,“什么?”
“其一,我俩在这竹林里生老病死,默默地隐居。但是这里没有吃的,估计饿个十天半月我们就乘风西去了。其二,你背我,飞出去。”
楼西月勉为其难地选择了第二种。我手脚并用趴在他背上,将将上去那一刻,楼西月身子一僵,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身子一颤。我觉得他太容易敏感了,于是将头一倚,靠在他肩头。楼西月一滞,居然将我放了下来。
我莫明,“怎么了?”
楼西月望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我抓不住的神采,他徐徐开口道,“师傅,西月昨日背上扭伤了,有些疼。”
我挠了挠头,“那怎么办?你想同我在这里打坐圆寂么?”
楼西月定定地看着我,偏头,慢条斯理道,“如果师傅不介意,我抱你出去,如何?”
我托腮认真地想了一想,“就这么抱着不好吧,万一慢点飞上去了,有人抬头刚好见着,还以为嫦娥同后羿在交颈偷欢呢。”
楼西月挑了挑眉,摹地倾身上前,一手揽住我的腰,打横将我抱了起来。我一时仓促,怕跌下去,赶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足尖一点,便升空了。我听见他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样便不会让人误会了,就算有人见着了,也不过以为是嫦娥携了把琴奔月了。”我扭头,恰好对上他的眸子,凤眼微眯,有些迷离地望着我。我被看地很不好意思,别开脸望了望下头的竹林。山谷幽风将竹林吹得拍起一波又一波翠浪,泛起点点银光,沙沙,沙沙;在谷中不断的回旋缭绕,好似奏出一曲箜篌乐。
这片景色很美,让我流连忘返。忽然颈间有温热的吐息,楼西月轻声道,“师傅,比我想象中要瘦,倒有些像个女儿家。”我闻言一惊,双手放开他的脖子,我怨念啊,楼西月这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抱紧一些,我就这么从高处直愣愣地掉下去了。
“扑通——”从此,我同这片竹林结下了梁子,我以后再不来光顾这林子了。好在我福大命大,地上竹叶厚重,没有缺胳膊少腿。楼西月紧随其后跳了下来,他揽过我的肩,问道,“方才我没抱紧,师傅可有摔伤?”
我被吓得惊魂甫定、泫然欲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骂道,“楼西月,你个没良心的。师傅我养你育你容易么?你就这么报答我?明天,明天我就逐你出师门。”
楼西月没搭理我,自顾自地伸手在我手背上拂了拂。我往后退了两步:这厮摔我还不够,还摸我。我面色阴了下来,深深地剜了他一眼。
楼西月眸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狡黠,含笑道,“你手上蹭伤了。”
我将手抽回来,怒道,“楼西月,你赶紧把我弄出去啊。你还磨蹭,你还磨蹭,明日里我就罚你来这里捡树叶。”
楼西月反倒笑意更深,忽然手臂一伸,扣住我的腰将我拉近,调笑道,“西月谨遵师傅教诲。”抱着我一跃而上,虚虚踩着竹叶,步伐轻盈,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银月如钩挂在天际,近得好像能看到嫦蛾仙子在桂花树下同吴刚**。
双脚踏到地面上,让我心中好生实在。正欲回屋,却没想楼西月仍是揽着我的腰,将我箍在原处。我回头看着楼西月,他正神色复杂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他今日里有些邪门,风月场上混际久了,难道对男人也有兴趣?
若是我的弟子有断袖之癖,我是断断不能接受的。因为如此一来,他便极有可能同我抢师傅。思到这,我打算试探试探他,于是我凑近了些,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媚笑了一声,“怎么?七公子寂寞了?”
楼西月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接着愈发地深邃了,好似有暗涛拍岸。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捉住我的手,向我缓缓倾身,与我四目相接,直直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丝痞痞的笑意。
我要镇定,以不变应万变。眼见着楼西月的脸离我有些近,发丝撩到我脖颈处,能感觉到他的吐息。我决定不淡定了,万一楼西月真的好这口,我就彻底栽了,于是干干笑了笑,“天上新月如钩,地上偷鸡摸狗。这诗真应景啊。”
闻言,楼西月眸光流转,忽地松开了我的腰,恭敬道:“师傅,时候不早了,西月先行回屋了。”
我对试探的结果还比较满意,于是舒心地笑了一笑,挥袖道,“好。”末了,我提醒他道,“西月,不久之后是端午,明日里包些粽子吧。为师喜爱红枣、冰糖、猪肉、绿豆、桂花和蛋黄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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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4
正文 [〇六]绿萼凋(三)
月色透过窗棱泄入屋内,将屋中的铜镜笼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我躺平在床上,心中澎湃,起伏不已。瞌上眼,脑中就出现师傅那张不染烟尘的面庞,我想陆小月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她能够在心上人面前嘻笑怒嗔,可是我不敢,我怕梦醒,怕梦碎,怕有朝一日连梦也没了。
窗外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耳旁好像听到些细碎的声音,清风携入几片新叶,或重或轻地拨弄青石砖。我朝外头望了一眼,只有轻轻摇动的枝桠。我直楞楞地望着房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道不明。
闭眼佯装酣睡,忍了些时候,倏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了几回,我也乏了,索性睡过去。
次日清晨,苏婉儿过来请我替贺庭之把脉。
与楼西月一并迈入贺庭之书房,里头三卷五经地摆了不少卷轴书簿。贺庭之着了一袭浅灰色长衫,坐于一把古木软椅中,似有倦色,单手撑额。他眸上的白绫布已经取下,我见着了他瞌眼小憩的模样,平静淡然,好似一湾久不见波澜的池面。
苏婉儿轻轻扶了扶他,柔声道,“庭哥哥,夏神医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福腰行了个虚礼,“贺大人,在下夏景南。今日来为大人把脉。”
贺庭之闻言抬头,轻轻上扬了嘴角,睁开眼眸,倚在椅背上,“有劳神医。”
他的瞳仁,没有半分神采,里头空无一物。我想:他的这双眼睛怕是彻底废了。
苏婉儿出去吩咐下人做些茶点。我替贺庭之把脉,他脉象细微且紊乱,尔后我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眸。我问贺庭之,“贺大人,依在下看,应是中了白淬散。此毒入骨即化,深于四肢百骸中,初时不易让人发觉,渐渐会有眼盲、口涩、耳鸣之症,逐步夺人性命。大人,可是知道与谁结了怨?”
贺庭之表情依然云淡风轻,仿佛早便知道,片刻之后,他启口道,“若是不能医好,也不强求。神医不用勉力。”
“贺大人盲了多久?”
他微微紧了眉心,“不大记得了,差不多半月。”
“白淬散用绿萼花方能解毒。待在下采回绿萼,再替贺大人布针去毒。”
言毕,我拉着楼西月出了门,“我看贺庭之一心求死,不想活了。要医好他,先得说服他别轻生。要不然,我辛辛苦苦将他救回来,他再寻根绳子吊死,我不白忙活了么。”
楼西月眼微眯,“此话怎讲?”
“眼盲,表示他已经中毒颇深。他面色惨白,且额角有细汗,方才他右手紧握,指节透白,必是毒性已发,正在承受极大的苦楚。但他装,装得好像很生龙活虎,显然是不想让我医好他。”
我拍了拍楼西月的肩,“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为师将此扭转乾坤的挑战交给你,你去普渡他吧。”
我想了想,再交待了一些话,“你要唤起他对未来的憧憬,可以同他讲一讲你见过的那些女人,多么的多姿多彩,环肥燕瘦,有红有绿;他现在还年轻,未来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尔后再举例告诉他,他现在绝对不是最惨的,这天底下比他悲哀比他寂寞比他没良心的男人多了去了。让他千万要节哀。”
楼西月眸含笑意,“你懂这么多,怎么不自己劝他?”
我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同他是一类人,比较容易沟通。”
“哪类?”
“白眼狼那类。”我向楼西月投去了寄予重望的一瞥。
他抖了一抖,接着进屋与贺庭之促膝长谈。
我在外头候了片刻,屋中有琴声传来,徐徐响起,宛若潮水般向四处流散,拍打在耳畔。我心头舒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楼西月同贺庭之果真是那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
我欲返身而归,见着一袭杏色身影立在院中槐树下,陆小月好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柔和,失了往日的蛮横。一声浑重的浊音之后,琴声嘎然而止,好似一把木梳,自中间硬生生折断。
陆小月一愣,眸中愕然,望着贺庭之的屋子,静立了许久,终是迈步上前,推开屋门。
贺庭之指尖淌血,他眼前的落霞杉木古琴,琴弦突兀地断了两根,染了血痕好似割在心头上。
陆小月咬着唇,神色一紧,似有不忍,却踟躇在原地。
贺庭之望向门口,问道,“谁进来了?”
陆小月没说话。
阳光泄淌下来,在她的身后拉下一道长长的斜影。
这二人默不言语,任由暖风将案上的书簿吹得“沙沙”直响。
我叹了口气,迈进了屋,与贺庭之笑道,“贺大人,是我,夏景南,我来找楼西月。”朝屋里望了一圈,见着楼西月悠然自得地执了本书,斜靠在软椅上,指尖敲在案上,兴致盎然地读着那本《三朝野史》。
贺庭之牵了牵嘴角,“楼公子饱读诗书。眼下我眼睛不好,见着喜爱的拿去便好。”
楼西月终于拨冗抬头看了看我,笑着谢道,“多谢贺兄。”
我偏头瞅了瞅陆小月,思索了一番,沉痛道,“啊,陆小姐也在啊,昨日夜里西月断不是有意要轻薄你的。原是见着你喝醉了,想将你送回屋里,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冒犯了你,我这个做师傅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此言一出,楼西月一顿,陆小月一惊,贺庭之一滞。
“啪啦——”那《三朝野史》落到地上。
“你方才说什么……”陆小月眸光扫过来,我顿时觉得背上凉意阵阵。
我往里屋退了两步,“咳咳,陆小姐莫要动怒。是我管教无方,我徒儿素来风流惯了,做事难免奔放了些。好在昨夜并未铸成大错,还望陆小姐海涵海涵。”
贺庭之起身,面色黑了下来,沉声道,“小月,我想同你谈谈。”
陆小月面带浅绯,一掌劈了过来,大声叱道,“我让你胡说!”
我赶忙拔腿奔向楼西月,躲在他身后。楼西月抬手接了陆小月一掌,反手扶住她的肩,好言好语道,“陆小姐,这里头有误会。”
我惊道,“啊!楼西月你再趁机轻薄她,我这个做师傅的也帮不了你了!”
陆小月闻言赶忙看向贺庭之,旋即解释道,“你们休要胡言乱语,毁我清誉!什么楼西月,我压根不认得你!”
我悻悻地低声道,“陆小姐莫不是忘了,昨夜与楼西月的月下一吻?”
贺庭之一抖,双眉紧蹙,面带薄怒,开口道,“夏神医,可否将你的弟子带出屋去。贺某有事与我娘子商谈。”接着,他提高了些声量,吩咐下人道,“来人,送客!”
他拂袖背过身去。
陆小月立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她转身欲出门。
“你站住。”贺庭之一字一顿对她道。
我本来还相当地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想瞅一瞅这二人的后续发展。但楼西月凉凉地扫了我一眼之后,将我火速拖离了现场。我掩上门之后,在外头静立了良久,接着听到屋内有声响,动静之大让我实在按捺不住想再一次推门而入。
楼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再进去闹一通,咱俩就要被人扫地出门了。”
我讪讪地与他商量道,“再不我们捅破窗户纸看看?我非常担心啊,贺庭之盲了,这二人打起仗来,万一陆小月错手杀了他,我不就酿成大错了么?”
接着,我好似听到茶碗碎在地上的声音。
楼西月挑起眉头,眯眼看我。
我终于被他秒杀了,垂头叹道,“罢了罢了,让他二人缱绻缠绵吧。我们也要上路去采绿萼了。”
“绿萼此处没有?”
我摇摇头,“绿萼生于山谷中,喜湿。徐州城向西百里的地方有一处云山,我想那里许是能寻到绿萼。只是此花呈绿色,与寻常青草无异,并不容易找到。”
当日,我与楼西月借了两匹马,启程往云山去。贺府的这两匹马,一红一白,好像是一对。因为它俩总会在疾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下来,交颈窃语,耳鬓厮磨。我眼瞅着这两匹马鸳鸯戏水、如胶似漆,却又不能成人之美让它们独处,心中很是不忍。
我保守猜测,很有可能从云山归来之时,能多一匹小驹。
约莫赶了两日路,到了云山脚下。
我负手仰望,同楼西月说,“西月,此山委实雄伟壮丽,屹立在云雾之间。让为师有了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的念想。”
他笑道,“我抱你上去。”
我颔首,赞道,“你的悟性真好,一点即通。”
楼西月将我抱起来,借力于山中的树木,疾步掠过繁叶。我向下探去,见着一处山谷,内有一条溪水蜿蜒而下,在枝叶半遮半掩间泛着碧光。
我手一紧,示意楼西月道,“我们下去吧。”
这处山谷当真是鸟语花香,漫山开着蓝田碧玉,璀璨宛若云霞,潺潺溪水声好似清铃。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柔情,在这片土地上撒欢不已。
楼西月身着玄青锦袍立在这花枝烂漫之中,相当传神地与我解释了“花花公子”的境界。
我挽起袖子,与楼西月大致描述了一下绿萼花的模样,我们便开始在这幽幽山谷中寻绿萼。我先前在药王谷曾派了个活给楼西月——在谷中拔杂草,此举旨在锻炼楼西月目光如炬的本事。可是今日里我发现他修炼得相当不到位,经常在我全神贯注地逗弄水中鱼儿之时,拿着一株野草过来问我:这是不是绿萼?
我脱了鞋袜在溪边吹着口哨,看天际鸟儿飞来飞去,兴致极好。
楼西月抬头望了望天,“师傅,天夜要暗下来了,若还不找到这绿萼花,我们今日怕是不能出山了。”
我闻言点了点头,沿着溪水走了几步,采了一朵傍水绽放的绿萼,“西月,既然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回去吧。”
楼西月扶额道,“你早便瞧着了这绿萼花么?”
我笑道,“啊,我难道没有同你说过么?绿萼喜湿,只临水而生。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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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4
正文 [〇七]绿萼凋(四)
同楼西月出山之后,我与他取道返回徐州。.
到徐州之时,恰逢端午。徐州街头喧嚣十分,我俩打马经过柳河,岸边人头攒动,河中数尾雕镂精美的龙舟,红布披于龙头,鼓声三下红旗开,龙飞浪鸣,跃如飞剑。石拱桥上的观者皆屏气凝神、呼霹雷惊。
我抬首见着临河旁酒家窗边或坐或站着一行人,贺庭之身着靛蓝官服,上绣鹤鹿同春,袖口镶着流云金线,眉目间从容不迫。他神色清秀,与身旁官员交谈,时而颔首,时而浅笑,时而抿茶。
听得一阵欢呼雀跃,前船已梭近挂着彩虹霓晕的竿头。贺庭之闻声向窗外转过头去,嘴角勾起,点头含笑。
我与楼西月惋惜道,“河中竞渡,游龙戏凤,怕是他再是看不见了。往后,世间百态,于他而言只余臆想。”
楼西月赞同,“如此一来,贺庭之的官职怕也保不住了。”
我长叹一声,“他的毒其实有人帮他解过。”
“哦?”
“我彼时问他眼盲有多少时日,他告诉我已有半月。通常来讲,中了白淬散之后,眼盲不过几日之后便会有耳鸣、唇紫的症状。但前日我观其脉象,并无将死症状。以此可见,下毒之人怕是后悔了,想解其毒,但无奈已有残毒入其骨血,眼盲之症已挽回不了。”
楼西月思忖了片刻,“你以为是苏婉儿下的毒?”
我下马,打算去集市里凑个热闹,“我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贺庭之自己心中知道是谁下的毒。再者说了,苏婉儿怎么看都是位婉约的小娘子,这样谋杀亲夫的罪孽,不大像她会做的。”
楼西月笑着与我道,“今日既是端午,我们也应当纪念一下屈大夫。”
我挑捡了几个香包,伸长脖子瞅着摊面上以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自然自然,屈大夫为国捐躯,一代壮士香消玉陨,我心中沉痛。”
楼西月带我迈入一间酒楼,挥手向小二道,“来一壶雄黄酒和一盘炒五毒。”
我好奇道,“炒五毒是什么?”
“师傅怕是久居谷中不有耳闻。江南人家为了避邪,在端午之时会将五种食材加以香料混炒,味道鲜美。因为这五种皆是带毒之物,吃了炒五毒之后便能神爽、百毒不侵。”他说着,神色陶醉,好似那是世间美味;接着凤眼微挑,含笑看着我。
这时候小二端上来一碟炒得黑糊糊不见颜色的菜,方才被楼西月将馋虫勾上来,我迫不及待夹了一箸入口。
楼西月启口徐徐道,“这五毒便是蟾蜍、蝎子、蜘蛛、蛇、蜈蚣。”语毕,他望着我笑,一直笑,很惬意。
喉头一紧,我噎住了。
楼西月斟了杯雄黄,慢悠悠道,“这道菜以韭菜、茭草、木耳、银鱼、虾米象征这五毒。”
我一口气顺不上来,捂着心口干咳不已。
楼西月偏头看我,还在笑。
接着他指尖沾了些雄黄酒,倏地凑近过来,一手扶住我的下巴,在我额上画了三道,鼻尖上轻轻一点,接着划过我耳后,若轻若重地捏了一把耳垂。
我颤抖,“楼西月,你这是做什么?”
楼西月此时已经收了手,执起杯盏仰首喝尽,笑道,“端午时节,以雄黄画额,可驱避毒虫、却病延节。”
我骤然起身,倒了些雄黄酒在掌心上,搓了搓手,扑向他,“那,那为师也帮你画画。”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身子避过我,“方才西月已经饮过雄黄酒,就不劳师傅了。”
我俩在外头走走瞧瞧,几近黄昏之时才回到贺府。府前朱门两旁挂着菖蒲和艾叶,进了后院,远远看见苏婉儿站在槐树下,背影微微颤抖。
“我们去同婉儿说一声,绿萼已经采到了,明日便可布针解毒。”
我与楼西月走近之时,苏婉儿转身过来,她手中执着一袭浅青男子外袍,眸含清泪,面色煞白,紧咬嘴唇,身子不住地颤抖,接着泪奔而去。
她离去之时,我们才清楚地看见院中小池旁立着两个人。陆小月仰首吻在贺庭之唇上,他尚未换下官服,脸上竟染了一丝红晕。黄昏,晚霞浮在天边,洒下一片绯红,将这二人笼在其中。身后的池面泛着清辉,偶有两、三片卷叶落下,划开一圈圈涟渏。小月的浅杏色薄纱与他的官服袍角牵缠,发丝撩过贺庭之白晳的面庞。
他微微推开陆小月,嘴唇翕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陆小月这才朝苏婉儿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带起一抹笑颜。
我张了张嘴,看着远处这二人,半晌,“怎么就没了?”
楼西月没说话。
我痛心疾首状,“来晚了啊,来晚了。”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师傅是否尚未经人事?“
我随口道,“是啊。”转念一想,顿住,看向楼西月,他嘴角带笑,眯眼望着我。
“师傅我看了多少生离死别,悟透了多少悲欢离合。男欢女爱不过浮云,一晌贪欢,不如济世救人。”我看楼西月笑意更深,于是板着脸问他,“那么西月,为师知晓你红颜知己多如牛毛,你定是经了很多人事吧。”
楼西月稍稍敛了笑意,不置可否,“师傅教导得是。”
远处的陆小月和贺庭之良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有些遗憾,揣摩道,“陆小月亲他一下,他就脸红,难道他俩没圆房?”
楼西月与我一道推测,“有可能,尚在新婚便来徐州就职。没时间。”
我仔细一想,“不对啊,那要是没圆房,上次贺庭之把我们轰出去,他俩在书房做什么了?”
楼西月面无表情道,“喝茶吧。”
“可是茶碗碎了啊。”
他一本正经道,“贺庭之与陆小月谈心,接着贺庭之口渴了。拿起茶碗喝茶,但他眼睛不好,失手打翻了茶碗。”
我干干笑了笑,“西月,你当真是见解独到。”
将将入夜,我来到苏婉儿屋前,敲了敲门,她开门问道,“夏神医有何事?”她神情有些憔悴,眼眸微肿,小脸上隐约可见泪痕。
“我是来同你说,绿萼已经采到了。明日里便可布针医治他的眼睛。”
苏婉儿凄然一笑,“夏神医可是有把握将庭哥哥医好?”
我犹豫道,“我有八成把握,只是……”
“只是什么?”
我答道,“贺大人眼眸已毁,即便我为他解毒,也无法恢复清明。”
苏婉儿只将头发粗粗挽在脑后,如墨青丝将她的肌肤衬得白脂若玉。她身形单薄,好似无边夜色中一株睡莲。闻言,她身形一颤,抬起眼眸,轻声问道,“用我的眸子,也不行么?”能看见,她的眼睫颤若蝶翼。
我心存不忍,“若按妻妾来分,就算真的要用眼眸来换,也应该是陆小月这个正房。”
苏婉儿沉默了片刻,她的面色苍白,渐渐失了血色,脆弱宛如浮萍,幽幽道,“他爱陆小月,断是不舍得她为他眼盲……”
“你要成全他二人?”
婉儿抿了抿唇,涩然一笑,“不想。我只是不想让他伤心。”
云朵飘来,掩住了月色,一片浓墨。我触到她眼底的悲凉。
“你若是把眸子换给他,往后……”
她眼角弯弯,“夏神医能不能瞒着他?他眼疾医好之后,我便打算走了。”
我心头一紧,“你想明白了么?值得么?”
苏婉儿眸中迷了层水雾,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想计较值得不值得。只是,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
她从屋中拿了那对玉坠递予我,“这是我二人的定情之物,权当医酬。”
我看着这对剔透的坠子,心想:这是不是在陆小月初遇贺庭之那夜,贺庭之买下的坠子呢?那时候的贺庭之,还是个头戴纶巾的清秀书生,满心欢喜地为苏婉儿戴上这对耳坠子。那时候的苏婉儿,还是个温婉可人的知府小姐,这双无瑕碧玉配上她红霞纷飞的俏脸,想来是诱人迷醉。
只是区区弹指,他二人便擦肩而过。再重逢,却是这般光景。
我将坠子还给她,安慰她道,“既是信物,你便留着罢。我会尽心医好他。”
“多谢神医”,她转身之际,我已见着一颗泪水落下。
她将屋门掩上,屋内的烛灯熄灭,无边无际的暗沉消融在夜色中,好似听到呜咽声,断断续续游离在苍穹,和着晚风,汇成一声浓重的喟叹。
难眠,我在院中小池旁坐下,眼前一片银辉。
一道长长的人影倒映在池面,楼西月拿了两壶酒坐在我身旁。
我郁闷,“为师今日确是愁怅不已。”
他撕开酒封,递给我,“我知道。”
我托腮道,“我为婉儿不值。可是想想,若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
转头与楼西月道,“当时两情相悦,当时青梅竹马,在这样青山绿水的徐州一并长大。尔后,沧海桑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让人伤神。”
有淡淡的酒香氤氲,楼西月执了颗石子投入池中,“咚——”,溅起朵朵水花。
宅中贺庭之的书房仍亮着烛光,一跃一跃。我问楼西月,“你说,我要不要医好他的眼睛?再不,我直接把他毒死吧。替天行道,这世上少了一个祸害。”
楼西月失笑,“你若是毒死他,另外两个怕要肝肠寸断了。”
我喝了口酒,长叹,“真纠结。”
楼西月伸手揽住我的头,靠在他肩头,轻声道,“你还真容易入戏。”
我内心无比纠结地做着激烈斗争,斗着斗着,便睡着了。楼西月穿着锦袍,肩头很滑,我经常滑下来,再蹭上去,如此反复,这觉睡得很纠结。
次日大早,我决定去找贺庭之推心置腑地长谈一次,以期充分了解他的思想感情,更好地对症下药。他在书房中,我进门之时,他正同师爷谈论一些政务。
师爷担忧道,“大人,朝廷已经得知您患眼疾之事。这诸多不便,听说皇上正打算将堪州刺史调来,说是、说是在您病好之前,助您一臂之力。”
贺庭之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师爷皱眉,“大人,您眼下还年轻,若是眼疾医好。往后前途无量。况且大人办事极佳,圣上心知肚明……”
贺庭之沉吟道,“我这双眼睛,好不了了。”
“贺大人,今日便可为大人布针解毒。在此之前,在下可否问大人几个问题?”
贺庭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夏神医当问无妨。”
我寻了把椅子坐下,打算深入浅出地全面窥视贺庭之的内心,“贺大人为何不想医好眼睛?”
贺庭之神色一变,“贺某以为生死有命,万事不能强求。”
“你眼睛瞎了,官当不成了,世间美景都看不着了。那苏婉儿的爹,供你十年寒窗苦读,这么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你甘心么?”
贺庭之右手攥起,指节泛白,没有说话。
“贺大人,在下早闻你于殿试上同圣上高谈阔论,想必也满含一腔抱国热忱。眼下便要化作灰烬,你当真无所谓?”
贺庭之是个内敛的人,我循循善诱、振振有词地大举了古往今来多少才子壮士,譬如惨遭宫刑依然笔耕不辍的司马迁、譬如在抱石沉江之前依然吟诗高歌的一代枭雄屈大夫。他皆不为所动,我掏心挖肺地将我知道的英雄事迹都与他说了,依然没有探得贺庭之的软肋,
最后,我决定要是医好他,得上*****。
拿着药匣子去寻楼西月,我慈眉善目地对他笑。
楼西月面无表情道,“上一次你这么同我笑的时候,是让我去扫药池。”
我再笑,“西月,不瞒你说,为师还没有布过针。”
楼西月一抖,咬牙道,“师傅,不是愈人无数么?”
“是啊,但我没医过眼盲之人,故而没在人脑上布过针。但脑上穴位众多,一不留神便易扎错经脉。贺庭之,乃朝廷重臣,前任状元,现任将军女婿。他,是个人才。我担心不小心扎坏了,就毁了。”
楼西月眯眼看我。
我唧哼道,“西月你不说话,那为师就当你同意了。”接着,我凑近他。
楼西月神色晦涩,看得我发怵。
在他炯炯目光下,我终于起了恻隐之心,“算了,为师去寻个小人扎一扎吧。”
楼西月划过一道笑颜,与我离得愈发近了,“你心疼我?”
我点头承认,“我舍不得,为师还没动过刀。下次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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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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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5
正文 [〇八]绿萼凋(五)
我用曼陀罗配了方*****给苏婉儿,“若你不想贺庭之知晓换眼一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把他迷晕了。
苏婉儿眼含秋水,点头道,“好。”
当日夜里,她换了一身紫色纱衣,插了枝碧玉流苏银钗,略施粉黛,宛若夏荷。我藏在苏婉儿房中的屏风之后,过了些时候,听到她柔声与贺庭之道,“庭哥哥,婉儿唱首曲子给你听?”
她将贺庭之扶到屋内坐下,怀抱一把五弦凤尾琵琶,素手拂过琴面,琴音泄淌在屋中,铮铮若流水。苏婉儿柔声唱道,“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她言笑晏晏,垂眸启口皆是风景,脉脉望向贺庭之,目若清泉。
贺庭之静静听着,眉心微蹙。
屋内烛光跃跃,滩了一桌的烛泪。烛芯渐渐燃成灰烬,一触即碎。
一曲唱毕,贺庭之轻声问道,“婉儿,今日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苏婉儿一笑,“没有,只是许久没有与你一起弹琴唱歌了。”
贺庭之歉意道,“近日来发生了许多事,冷落了你。往后我一桩桩补上。”
苏婉儿眼角划下一行泪,落入纱裙上,印下点点泪痕。她笑道,“你欠我的事多了,一桩桩补怕是要一辈子也不够。”
贺庭之神色柔和,自嘲一笑,“是啊,让我慢慢补回来,嗯?”
苏婉儿放下琵琶,执了杯盏给他,“我炖了些安神的汤,你喝了,晚些时候我扶你到……”她话语一顿,“我扶你到书房里歇息。”
贺庭之接过杯盏之时,碰到她的手指,他顺势捉住她的手,好似喟叹道,“婉儿,过去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往后的日子,若是有我贺庭之一日,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苏婉儿以指封住他的口,轻声道,“不打紧……”
“庭哥哥,近来我经常想起幼时与你一起的日子。你许是不知道,那时候你在学堂念书,我总偷偷跑出来躲在窗下看你。先生问你问题,你总是对答如流,我心里就好像吃了蜜糖一般。
别家姑娘送荷包给你,你没收,反倒过来对我讲想要个荷包,我笑得几夜没睡着。
那时候,你看我,眼中只有我一个,没有其他人……”
苏婉儿说完之时,贺庭之已经瞌眼睡着。
她抬手拂过他的眉梢,将他微蹙的眉心拂开来。接着指尖顺着他的面颊而下,勾画着他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她深深地看着他,似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
良久,苏婉儿叹了一声,“夏神医,他已经睡着了。我们开始吧。”
我临阵想打退堂鼓,“婉儿姑娘,你一个女儿家,若是盲了,真的是……”
话还没说完,她朝我笑了一笑,“我没事,真的。”她淡然道,“我同他一起长大,他的才情、他的报负,我比旁人更了解。陪他挑灯苦读,他金榜题名之时与他把酒言欢,一起笑、一起哭,一双眼睛算什么呢?”
苏婉儿将发丝掖在耳后,“自今日起,他看到的,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到琵琶弦,沉重的琴声闷吭响起,硬生生撕破寂静的长夜。
我向她施礼道,“剜眼睛定是疼痛难耐,你也服下这*****吧。”
苏婉儿点头,仰首喝下。
到了黎明破晓之时,窗外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着窗棱“啪啪”直响。
我在盆中净了净手,调了些止痛药敷在婉儿的眸上。看着屋中这二人,心想:换了眼之后,贺庭之怕是再也不能将苏婉儿划去,婉儿,这便是你心中想要的么?
有敲门声,楼西月闪身而入,他有些愕然,低声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一整夜没睡,很是疲倦,揉了揉额角,“那个屏风后头只容得下一个人。”
我拍了拍楼西月的肩,“这一晚上我元气大伤啊,我要去补回来。这二人醒了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全靠你了。出了人命也别叫醒我。”接着我缩回自己屋里,抱着被子蒙头大睡。
如此天昏地暗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我眼睛睁开一条缝,有光射进来。看了看周围,见着有个人影立在暗处,光晕洒在他周围,将他的侧脸衬得轮廓分明。我挪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袍角,唤了声,“师傅……”
那人转过头来,展颜一笑,“你醒了?”
我松了他的袍角,悻悻道,“西月,为师饿了。”
“那我带你去外头吃些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道,“贺庭之同苏婉儿醒了么?陆小月知道了么?贺府是不是国将不国了?”
他颔首,“贺庭之今日晌午的时候醒的。苏婉儿还没醒。陆小月自是知道了。贺府大乱。具体怎么乱法你想知道么?”
我掉头睡回榻上,“你别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再睡会。”
再次醒来之时,闻到烧鸡的香味,楼西月慢条斯理地将油纸包拆开。我一咕噜坐起来,接过他撕下来的鸡腿,哼哼道,“我睡了多久了?”
楼西月偏头打量我,“总共三天三夜。”
“那贺府是不是应当太平一些了?”
他单手支腮,沉吟片刻,“你其实知道是谁下的毒是么?”
我吃着烧鸡,含糊不清道,“不大清楚,但白淬草多长在西域。”
楼西月挑眉看我,没有说话。
良久,我向他扯了扯嘴角,“眼疾也医好了,我们是时候回药王谷去了。”
他轻声道,“你以为换了眼,他们就能够相处太平了么?”
屋檐处划落一串水珠,外头的青石路被雨水冲刷得透亮,弥散了泥土的清香。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替贺庭之和苏婉儿换眼是对还是错。
我与楼西月路过苏婉儿的屋子,点着烛光,窗户纸上隐约能见着一个身影坐在床头,好像在伸手轻拂她的双眸。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在屋檐上见着了陆小月。同楼西月走近她的时候,她身旁七零八落好些酒坛子,埋头抱膝失声痛哭。
楼西月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小月抬眸,眼神迷离,嘴中喃喃道,“我错了……我不该给她下毒。是我错了……你宁可自己盲了也舍不得她……贺庭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委屈地说着,泪染衣襟,蜷作一团。
月凉如水,沾湿了她的罗裙。
她说了许多次后悔。不清楚她是说后悔给苏婉儿下药,还是后悔嫁给了贺庭之,亦或是后悔与他最初的相遇。
夜色静谧,不时会有打更声,“当——”,将人的清明唤醒。三更之时,起了薄雾。朦朦胧胧将贺府这方宅院掩了起来,谁也辨不明白,谁也看不清楚。
次日清晨,陆小月走了。
听贺府的下人说,陆小月走的时候,那是相当地洒脱。用剑削下一缕断发,牵了马厩中的那匹白马,扬长而去。此时正值月季的花期,开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我忆起云山山谷中,簇溪盛放的蓝田碧玉,一片烟霞似锦。
其实绿萼也是月季,当下的五月,绚烂绽放。只可惜她呈绿色,掩在那方嫣红中,旁人以为是衬叶。
我问楼西月,“她已经嫁作人妇,眼下是赌气回娘家了么?”
楼西月道,“可能想改嫁。都已经断发了。”
我叹道,“那也可能出家,都削发了。”
我同楼西月离开贺府之时,见着贺庭之立在那棵槐树下,着一袭缎白袍,白玉束发,斑驳的树影洒在他的素袍上,他手上执着那束青丝,静立无言。我瞥了一眼他的眼眸,澄澈如水,与他的面庞倒也相衬,只不过,多了丝忧愁。
牵着马路过柳河,见着岸旁集市上的首饰摊,有位公子买了只花簪替他身旁的姑娘别上,那姑娘含羞垂眸,笑靥如花。我与楼西月道,“我后悔了。”
我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好像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姻缘。”
他伸手将我头上的叶子拂落。
我问楼西月,“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陆小月要毒死苏婉儿,结果贺庭之替婉儿喝了。他难道就不能把药倒了么?”
楼西月耸了耸肩,“他许是觉得愧对小月。”
“那小月知道他甘愿连命都不要了么?她要是知道了,还会走么?”
楼西月没说话,良久之后,他唤我,“师傅。”
“嗯?”
“数月以后便是菊香蟹肥之时,不如暂且先不回药王谷,西月愿尽地主之宜,带师傅去扬州吃蟹。”
楼西月含笑看我,狭长的眸中泛着神采。柳河中几叶翩舟悠然划过。
“好啊。”
扬州,我初遇安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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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5
正文 [〇九]蟹黄肥
九月,扬州楼府,楼西月带我引见他爹。
楼玉凤豪迈地一掌拍在我肩上,震得我琵琶骨抖三抖,大笑道,“早就听闻夏神医容貌仙姿,今日得见,果然不虚。小犬能拜得药王谷名下,大幸!夏神医曾予我药丹救我性命,此次一定盛情款待。”
我拱手作揖,“楼大侠过誉,西月禀赋极佳,悟性甚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那么楼玉凤再挥一掌,“哈哈哈哈,说得好。”
我,被楼西月他爹拍内伤了。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将他爹的掌抬起,放回去,然后摇着扇子悠然道,“爹,师傅久居谷中,西月领他在扬州城内逛逛。”
楼玉凤眯了眯眼,与楼西月使了个眼色,“明日里沈风要来与我叙旧,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块带来。你小子正好能与她比剑谈情,比肩花下,比翼同飞。”
楼西月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
楼家富贾一方,抬首望见那赫赫生威的牌匾,我想这么个威武的大户人家,我和齐笑那时候肯定爬过他家的墙。
事隔四年,扬州已经变了许多。我与齐笑窝身的那个草棚如今换成了一户人家,红瓦青砖。窗外有枝郁郁葱葱的扬柳,我还记得:只着白色中衣的安辰,身后柳条飘扬,他的笑容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酒楼歌女怀抱琵琶浅斟低唱,一曲《雨霖铃》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在这样凄婉的调子里、在这样流水飞花的画面中,我临湖而立,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之中。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残晕吐暖,渔舟唱晚。
楼西月朝我温润一笑,启口道,“赏菊食蟹,此时正值佳季。”
他领我上了一条画舫,点灯游湖。
舫中摆着一桌酒菜,上呈六只金色大湖蟹和一套雕花白银“蟹八件”。楼西月抿了口酒,挑挑眉,执起圆头小剪逐一剪下两只大螯和八中蟹脚,接着用蟹锤在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以长柄小斧劈开肚脐,之后以钎、镊或剔或夹,将金黄油亮的蟹黄取出,蘸了些小醋,文雅地吃起来。
目睹了楼西月这样风生水起、这样柔肠百转、这样让人抓心挠肺的吃法,我决定不惆怅了。当下拿了只蟹就了口酒啃起来。
楼西月支腮看我,问道,“师傅是哪里人?”
我哼哼道,“祖籍可能是江南吧。”
我正同蟹螯做垂死斗争,楼西月摘了只蟹脚,用钎子将肉勾出来,递到我嘴边,唇角带笑。
我搓了搓手,眯眯眼望向楼西月,“西月你既然这么在行,不如将这蟹肉蟹黄全剔出来。为师近来牙齿不好,硬的东西都咬不动啊。”
舫外传来一阵声响,有人掀帘而入,笑道,“西月兄,你回扬州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探声望去,此人浅碧华服,手执一长颈瓷壶,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眸光流转。其后,另外一位墨袍公子,神色冷骏。
楼西月起身,“子兰,上官兄。我今日刚回扬州,本打算明日与你们小聚,不想在此遇上,你们也在游湖赏夜?”
那华服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尔后玩味地笑道,“难怪你许久不去怡香苑看小蝶,啧啧,原来换了口味。”他走过来,挑了我的下巴,轻佻道,“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倌,给本少笑一个。”
我咧嘴朝他温婉地笑了一笑,“大爷抬爱了,在下不才,是楼西月的师傅。”
此人一怔,茫然地望向楼西月。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这位是药王谷谷主夏神医,我师傅。”
尔后,三人把酒言欢,从青楼头牌谈到扬州刺史新纳的四姨娘,从京城花会谈到江南比诗,从楼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谈到酒楼新添的一道佳肴。
在我眼前笑谈风云、晓通乾坤的,便是熠熠生辉的扬州三少。
古往今来,但凡有文采有抱负有素质的才子都喜欢抱团而生,比如初唐四杰、晚唐二圣、战国四公子、昭陵六骏,末了,还有秦淮八大名妓。
那么扬州三少在离国风流人物中也起到了不可言喻的作用,增添了形式的多样化。
南陵王小世子,许子兰,堪称整个扬州乃至我国最具风情的人物。传言许世子不仅能将各大青楼头牌花魁的生辰八字记得一清二楚,更是能礼贤下士地为众位莺莺燕燕谱曲写词,以此铭志,留下不少香诗艳词流芳千古。
剩下的这位乃上官镖局三少爷,上官逸。据我猜测,他能够入主扬州三少的原因有二:其一,他不善言谈,举手投足间皆呈凌厉之色,同另外两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一次补充了形式的多样化;其二,扬州没有人才了。
许子兰与楼西月对酌一杯,“西月兄,怡香苑新来了个小娘子,身段婀娜,舞姿曼妙,挑个日子,你一定要去瞧瞧。”
接着,他瞅了瞅我,眸中璀璨生光,“夏神医也一同过来,江南女子才艺双全,实乃我扬州一道风景。西月兄先前的相好,小蝶姑娘,歌喉婉转,在比诗会上艳惊四座。”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
许子兰斟满酒,“对了,你走了这许久,小蝶日日都唱你彼时送给她的那曲《花香蝶》。”
我闻言扫了扫楼西月,他正偏头看船外风景。
我与许子兰笑道,“在下常居药王谷中,不曾有闻江南高楼红袖之盛况。听许世子这么一说,实在是让人心痒不已啊。”
我凑过去,与楼西月打听道,“我听闻你娘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这个传说中的小蝶,是否更甚一筹?”
许子兰笑道,“小蝶虽然皎如秋月,但与楼夫人比起来,还是稍逊半分。可是西月兄的那位小师妹才是清丽脱俗,非一般女子能及。”
我兴致盎然,望向许子兰,“哦——?”
他仰首沉思,好似回味,“本少记得,西月兄曾赠予那小师妹一枝碧莲云簪,将她衬得似玉生香,月貌花容啊。”
我问许子兰,“还有没有?今日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世子还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许子兰正欲继续旁征博引。
楼西月淡然道,“师傅,我们靠岸了。”
接着,他与许子兰笑道,“子兰,上官兄,今日已晚,改日我们再聊。”
夜市喧嚣,酒楼歌馆,坊巷市井,篝灯明烛,皎如白日。
许子兰意犹味尽,“西月,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怡香苑听听曲?”
我赞同,“好啊好啊,为师也以为眼下正值良辰美景。”
楼西月偏头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颔首道,“也好。”
许子兰阔气道,“本少作东,今日将怡香苑包下,尽兴笙歌。”
我们一行人往怡香苑走去,忽然楼西月停住脚步,附在许子兰耳边低语了几句,许子兰朝右边斜巷望去,接着神色大变,骤然回身告辞道,“各位,今日本少还有政务在身。捡个日子,本少再请众位听戏喝酒,就此告辞。”语毕,他慌不择路地远奔而去。
许子兰前脚刚走,那斜巷中出来一位黄衫姑娘,纤腰束素,向我们走来。她朗声问楼西月,“我方才好像见着许子兰了,他人呢?”
楼西月展开扇子摇了摇,无辜道,“上官姑娘,子兰正在府中宴请刺史大人。你方才是看错了吧。”
那姑娘柳眉倒竖,看向一边的上官逸,“三哥,我已经数日寻不着他了。他是不是又去逛窑子了?”
上官逸长叹一口气,默不言语。
她忿忿道,“好,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此时听得一阵喧哗,人群四散开来,有辆马车急骋而来。那姑娘被行人撞个正着,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我赶忙伸手拉住她。
尔后,楼西月与上官兄妹告别,相约他日再聚。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那个上官姑娘和许世子有染吧?”
楼西月笑道,“你又想打听什么?”
我向他使了个眼色,“依我看,许世子万花丛中过,这次肯定栽。”
“你这么肯定?”他挑眉看我。
我掩口偷笑,“我方才拉了那姑娘一把,发现她有喜脉了。”
楼西月一顿,有些愕然。
我神气了,“这下看来,事情的发展有两个可能:第一,许世子抛弃花花红尘,娶了那位姑娘;第二,南陵王与上官镖局撕破脸皮,从此仇深似海,腥风血雨,江湖上再掀波澜。”
楼西月眯眼打量我,“你希望第二种?”
我颔首,“乱世出英雄。我有生之年,若是能在江湖恩怨此起彼伏之际,带领药王谷脱颖而出,一大壮举啊壮举。”
半晌,楼西月面无表情道,“师傅怕是有所不知,子兰同上官姑娘已经成亲了。”语毕,摇了摇扇子迈步向前。
我愕然。
“西月啊,你同小蝶姑娘这么相好,为何不替她赎身?”我追上前去。
“……”他不答。
“可是因为小师妹的缘故?”我幡然醒悟,教导他道,“你千万别做第二个贺庭之啊。”
“……”
次日晌午,我在楼府中散步。楼府布置得很有江南亭院的味道,长廊阔柱、石径蜲蛇。长亭当中,有二人相谈甚欢,有位姑娘着一袭浅蓝劲装,眸若点翠,朱唇绛脂,明艳可人。
我回屋拿了碟点心,打算寻个好位置坐下,远观楼西月同那少女诗情画意。
无奈我将将坐下,便听到楼西月的声音,“师傅,这是沈云双,青山阁阁主沈风之女。”
我转身,笑道,“啊,幸会幸会,这便是传说中的小师妹吧?”
沈云双掩口一笑,“小女子沈云双见过夏神医。”
我赞道,“你果然如西月所述,倾国倾城啊。”
沈云双面有赧色,偷瞄了楼西月一眼,“七哥哥称赞了。”
我语重深长与她道,“你七哥哥即便在药王谷学医之时,依然每日心心念念着你。我这个做师傅的,看他实在相思难耐,此次才下江南,让你俩小别胜新婚。”
楼西月,“咳咳”。
沈云双脸上红霞纷飞,垂眸道,“夏神医数日前将我大哥自流寇手中救回,云双在此多谢。”
楼西月抬眸问道,“数日前?师傅救了你大哥?”
沈云双笑道,“是的,大哥遇流寇突袭,遭至重伤。若不是夏神医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大哥仍在阁中休养,今日不便前来,未能当面道谢,还请神医见谅。”
楼西月挑眉看我。
我含糊道,“哈哈哈哈,看来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居然有人假冒我,沈姑娘,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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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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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5
正文 [一〇]梅沁雪(一)
沈云双惑道,“哦?竟有此事?难道此人贪恋夏神医声誉,故而打着幌子在江湖上招摇撞骗?”
她凝神思索,“下月十五,沐雪山庄设宴宴请群雄,大哥说那个夏神医救下他之后,便前往山庄赴宴。.
我问道,“沐雪山庄设宴?”
她颔首道,“沐雪山庄庄主沐烟雪广发英雄帖,在庄内摆宴招亲。沐烟雪彼时会一道呈上震庄之宝绛雪剑作为她的嫁妆。”
我心中一提:这位沐庄主莫不是发了请帖给师傅,师傅难道是要去赴宴?以师傅这样风度翩翩的气度,力压群雄、折得美人是多么地易如反掌。
思到这,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我看向楼西月,“西月,为师对江湖各路豪杰仰慕已久,此次沐雪山庄宴会正好是次机会,既能广交天下友,又能将这个冒充我名头的人拿下。不如我们一并前往?”
楼西月眼含探究,与我对视片刻,唇角弯出一抹笑,“也好。玉罗门也有收到英雄帖,容西月打点一下,明日启程。”
楼西月看向沈云双,“云双,你要一同过去么?”
沈云双向他轻巧一笑,“大哥也收到请帖。只是他身上并未痊愈,我与他一起晚些时候再去,到时候在沐雪山庄与你们相见。”
我向沈云双使了个眼色,“沈姑娘是不是担心西月被那位沐庄主看上了,留下来做压寨夫君?”
她垂眸笑道,“说起来,这位沐庄主可算是七哥哥的师姐呢。”
楼西月看向我,“我幼时曾随爹造访沐雪山庄。当时前庄主沐华曾教过我一套心决用以护体。沐烟雪是沐华的独女,如此算来,确是我师姐。”
我本来是想,若沐烟雪当真看上了师傅,我能使一招美人计,借着我徒儿浪迹风月场数余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颠倒众生的技巧,将沐庄主迷住,我再打间隙中把师傅捞回来。可眼下听了楼西月与她的一段年幼时懵懂相知的经历之后,我知道,美人计这招不灵了。
这日晚些时候,许子兰来寻楼西月。
他笑道,“西月兄,昨日聚散匆匆,不得尽兴。今日我已经同怡香苑知会了一声,小蝶想你想得都要望穿秋水了。走走走,我们一道去听曲。”
楼西月推托道,“子兰,今日家中有故人造访,怕有不便。不如改日?”
我笑眯眯地望着许子兰,“许世子,西月分/身乏术。然,在下初来扬州,对这些小曲小词很有兴趣,若是能与世子听曲对酌,实乃幸事。”
许子兰一喜,“如此甚好,本少正愁寻不到人呢。”
我与许子兰顿时,情同知己,相约共赴怡香苑品酒摘花。
正欲迈步离开,楼西月上前笑道,“既然子兰如此盛情,那么一同前往吧。多日不闻小蝶歌喉,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有些想念。”
怡香苑,顾名思义,是间胭脂俗粉与阳春白雪共存之地。我对青楼最初的认识,莫过于安辰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许多男人对此烟花之地都是有去无返、迷失心志;但我以为,安辰并非寻常男人,比较合理的解释是:里头某位姑娘病了,他本着菩萨心肠、耗时七日七夜来医治她。
珠帘半掩之下,隐约能见一位妙龄女子,明眸皓齿,长指或拨或捻拂过琴面,乐音轻盈,婉若彩蝶绕花。她朱唇轻启,低眉浅唱,眸中含情,想来便是楼西月送给她的那首《花香蝶》。
我执杯与楼西月对酌,“西月,小蝶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你俩多久了?”
他将杯盏置于掌中把玩,徐徐道,“很久了。”
语毕,楼西月抬眸看我,凤眼中流光溢彩。
我凑近他,低声道:“很久是多久啊?”
心中突然起了兴致,“对了西月,你情动的时候,几岁?”
他手中一滞,旋即扶额道,“记不得了……”
果然,若是与寻常姑娘相比,我是早恋;但与楼西月这样的人才相比,我那个“青春年少之时懵懂的悸动”便不足为提了。
一曲唱罢,小蝶莲步轻移,入了内厢见着楼西月,眸中欣喜之色昭然。她浅笑,唇边绽开两朵梨涡,“楼公子,小蝶方才献丑了。”
楼西月温和一笑,“小蝶歌喉堪比天籁,怎可妄自菲薄。”
我瞅了瞅窗外,夜色将浓。于是拉起许子兰与楼西月告辞道,“西月,我看天色已晚。我与许世子也不便久留。**苦短,你与小蝶姑娘把酒话相思,莫要辜负了这样的好时光啊。”
许子兰也会意道,“西月兄,小蝶就交给你了。”
语毕,我俩出了厢房,掩上房门之际,我偷瞄了一眼,小蝶浅笑盈盈执起酒杯同楼西月说着些呢喃软语。
倘若没有许世子,我十分地想戳破窗户纸,在屋外陪伴他们二人直至天明。
回到楼府,我就着月色在院中散步,坐于池边想我的心上人。
我经常在月圆之际,深更半夜之时,偷偷在师傅窗前走过来走过去。他的睡容静静地铺呈在一片月色之中,宛若一眼清泉流入我的心田。
实在看得情难自禁了,我便会进屋里坐在师傅床边,伸手轻拂他的面庞。他睡觉之时吐息均匀、柔和恬淡。拂过他的眉梢之时,他偶尔会轻蹙一下眉,再舒展开来。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我意犹未尽。
“师傅,已经夜深,何不回房歇着?”我风花雪月的思绪被楼西月的声音打断。
我惑道,“咦?西月,你们这么快就完事了?”
楼西月似笑非笑地玩着扇子,“师傅以为呢?”
“我以为要抵死缠绵至天明……”
楼西月眼微眯,凑近来在我耳畔低语道,“师傅尚不知晓缠绵之妙吧。”
他嗓音有些低哑,气息吐在我耳根处,圆月倒映在池中,影影绰绰。
我一怔,忽而没了言语。
楼西月见状,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摇了摇扇子,“往后师傅若是对此事有不解之处,西月愿为师傅解惑。”
他挑眉再瞧了瞧我,转身回屋。
我将他的话掂量了一番,立在原处,黯然**。
次日,我与楼西月驾马前往沐雪山庄。
沐雪山庄地处梅山山中,常年鹅毛雪飘,故而得名“沐雪”。山庄因绛雪软剑和沐雪剑法扬名武林。有闻,数年前,《沐雪剑谱》忽然不翼而飞,江湖中一时轩然大/波,纷争四起,皆是为了寻得此本剑谱。
江湖人士寻寻觅觅了许久,其间出现了几本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密笈,例如《木雪剑谱》、《沐霜剑谱》、《沐雪刀谱之三步速成法》,云云。
最后,不得不承认《沐雪剑谱》失传了。
我与楼西月打听道,“这位沐烟雪,长得好看否?”
楼西月含笑点头。
“武功高强否?”
他正色点头。
“多大年纪?”
“约莫二十二、三”
我神伤不已,“她品性如何?”
楼西月赞道,“沐庄主行事果断、重情重义,沐雪山庄在江湖上享有盛誉。”
我琢磨来琢磨去,咬牙问道,“沐烟雪,她会医术么?”
楼西月无奈笑道,“西月不知。”
我失落了。原先我以为同许多姑娘比起来,我或者可以在容貌上,或者可以在年纪上,或者可以在个性上有所长,即便这些都落败了,我还能以技巧取胜,因为我医术不错。但遇上沐烟雪,以上几个条件我都垫底了,让我一阵惊慌失措。
我再问楼西月,“如果她当真如你所说,有才有貌又有料。那为何要广发英雄帖,用这么大排场来招亲?”
楼西月沉吟道,“沐庄主此举确是出人意料。此前,我曾听闻不少门派弟子前往沐雪山庄,愿与她结下姻缘,沐庄主皆闭门拒客。这次却大张旗鼓地盛请天下英雄,且以绛雪剑作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我垂死前再挣扎一番,“她招亲有条件么?一般情况下都会有条件的吧。比如武功第一、家世第一,或者父母高堂健在?”
楼西月摇头,“没有,基本上看对眼就行。”
我长叹一声,心中大雨滂沱。
我与楼西月行经洛阳城,寻了处酒家歇脚。在我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之时,临桌有二人谈及沐雪山庄。
我探头过去:一人身形彪壮、手持一把带环板斧;另一人眉眼清秀、手摇羽扇、面呈阴冷之色。
楼西月在我耳旁低声道,“这二人是‘鬼面双煞’。瘦的那个是鬼煞,善用暗器,行事毒辣。壮的那个是面煞。”
接着他十分地从容地夹了箸菜。
我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瞄了临桌一眼,“面煞的特长是什么?”
他喝了杯酒,漫不经心道,“都叫面煞了。必杀技自然就是面相。”
那面煞好似察觉到我们在谈论他,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就在我看到他的脸的刹那,心肺俱穿,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江湖上行走之人果然都是名不虚传。
那面煞语带期待地憧憬,“盼了这许多年,此次竟然有这等好事。沐雪山庄一行,我定要将沐美人与那绛雪剑一并拿下。”
鬼煞嗤笑道,“就凭你?打那《沐雪剑谱》失传之后,山庄声誉骤减,这次不过是沐烟雪打了个幌子想再振沐华当年的雄风。就算那小娘们闷着了,想招个男人,也轮不上你。”
面煞一掌拍在他的板斧之上,叱道,“鬼煞,你什么意思?!”
鬼煞冷哼一声,起身出门。面煞抄起斧头自后头大力劈下去,鬼煞闪身避过,讥笑道,“不就是个娘们么?”
我与楼西月默默地低头吃菜。
我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眼前两只个性、容貌迥异的身怀绝技的男子,为了一位貌美女子,大打出手、血染客栈的凄美场景。
“鬼面双煞”走远之后,我与楼西月讨论道,“沐烟雪这是饥不择食了么?”
楼西月不以为然,“你看人丑,但他有颗痴心。”
我心中惊恐。惊的是,面煞滋生的与他面相不大匹配的幻想;恐的是,前往沐雪山庄求亲的英雄侠士若都同面煞一般档次,那最后一枝梨花压海棠之人,必属我师傅无疑。
十月月初之时,我与楼西月到了梅山山脚。梅山甚高,在一片连绵山脉中孤峰突起。抬首望去,此山或隐或现匿于云雾缭绕之间,巍巍峨峨,宛如仙境。
山巅白雪皑皑,即便在山脚下,我也偶觉得有寒意袭来。
我俩开始爬山,越往上走,寒气愈重。并未带上大氅御寒,我不免打了个寒颤。
楼西月停下脚步,偏头看我。片刻之后,他捉住我的手。
我一惊。
他掌心温热,似有真气自掌心游遍四肢百骸,暖意渐渐铺散开来。
我惊讶,“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绝技。”
他笑道,“我幼时随我爹一并上沐雪山庄,前庄主见我冻得厉害,便将此‘朝阳心诀’授予我。”
我欲抽手,“我觉得舒服许多了。”
他却捉住不放,反倒与我十指相扣。
楼西月玩味一笑,缓缓道,“若是松手,你的心肺必定为寒气所伤。”
我笑眯眯望向他,“这样太麻烦了,那我不得走哪都带着你么?不如你将这个护暖心诀教给我,这样省事不少。”
楼西月偏头看我,无辜道,“此心诀只有习武之人方能炼成,且需要内力相佐。师傅一时半会怕是学不成。”
我尴尬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们两个男人手拉手,这样真的不大好。”
楼西月凑近了些,轻佻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我运功将真气输入师傅体力……”他话语顿住,挑眉瞧了瞧我,继续道,“只是,需得赤/裸相见。到了沐雪山庄,可以寻间屋子,我替师傅运功护暖。”
我脚步一滞,“啊,西月你练武辛苦,运功大可不必。就这么着吧,我们尽量避人耳目。”
楼西月浅笑颔首。
楼西月施展轻功,不过多时,我们便到了沐雪山庄。
山庄位于山巅绝顶之处,枝桠交错,积了数尺厚的白雪,劲风刮过,夹杂冰雪,吹得人生疼。
我捡了条幽径与楼西月入庄。
他拉着我欲入前堂之中,我瞥见院中满簇冬梅下,立着两个人。
细细一瞧,我便被定在原处,不得动弹。那二人,是师傅同一位女子。
师傅着一袭白袍,衣袂翩然。山风吹过,丝丝乌发拂面,划过他的面庞。他长身玉立,面目隐隐含笑。身后一枝红梅绽放,殷殷如血。
那女子眉目如画,容貌绢好,黑发若墨,身穿白色貂裘,以紫钗插髻,腰束紫色烟玉带;想来便是沐烟雪。
他二人似在交谈。偶有雪花扬落,悄无生息,没入师傅的白衣之中。
“师傅,我们先去前堂中同众位英雄打个招呼?”直至楼西月低声唤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不在焉应道,“也好。”
入了前堂,递上英雄帖。我向庄中小厮讨了件大氅披上。楼西月与许多前来之人相识,熟络地与他们攀谈。我心中挂念师傅,复而再去院内,二人却没了踪影,那枝梅花下,只余了两双脚印,逐渐掩于飞雪之中。
放眼过去,堂中之人,男人居多,偶有携了丫鬟奔来求亲的。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男的豪杰人士这样整齐地出现在眼前。
其中,还有少林方丈。
楼西月问道,“师傅怎么了?”
我哀愁,叹道,“怎么一个招亲宴弄得跟武林大会一般?现在的江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楼西月笑,“前庄主性情爽朗,同不少人士交情甚好。这里头,有许多是他的故友。”
“沐烟雪她爹,死了么?”
楼西月惋惜道,“《沐雪剑谱》被盗之后,前庄主一病不起。”
我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鬼煞,沐美人怎么还不出来?”
只见堂中对面纹花木椅中坐着“鬼面双煞”。面煞眼望空空如也的庄主之位,似有立地化作望夫石之势。
我环顾四周,挨个打量一番,莫说比师傅更气度非凡的、即便是能与他同日而语的男子,也寥寥无几。
众人交头接耳,互道寒暄。
忽而周围静默,堂后走出一位烟玉佳人,嘴角含笑,风送浅香。她走到堂内椅中坐下,身旁两位少女分置左右,手持长绫软剑。
沐烟雪颦笑中皆含庄主气度,她爽朗道,“今日烟雪有幸,能请得诸位英雄来我沐雪山庄。我想众位已有耳闻,我沐烟雪今日不为其他,只为能觅得一位如意夫君。若是哪位英雄能胜过我,烟雪甘愿与其共坐沐雪山庄。尔后,我庄中的绛雪剑只为他所用。”
语毕,众人哗然。
楼西月惑道,“本以为沐烟雪此次招亲会设下难题,没想到竟是这样轻率。”
我问道,“能打过她的人很多?”
楼西月点头道,“她虽然得前庄主真传,但毕竟是后起之辈。江湖上卧虎藏龙,要胜她,并非难事。”
我顿时舒心不已,如此看来,只要师傅不主动,沐烟雪即使再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沐烟雪眼波流转,笑道,“既是烟雪选夫婿,那么容我献丑,也好让众位英雄瞧一瞧我沐雪山庄的绛雪剑。”
话音刚落,便见着她盈足一点,飞身从左旁侍女手中抽出一把如雪软剑。白衣胜雪,剑式轻灵飘逸,宛若翩鸿。
尔后,沐烟雪手腕一转,剑指一人。此人剑眉星目,静立于众人之中。
我心一提,惊呼,“师傅!”
旋即匆匆起身,将桌上的杯盏带翻。
“啪——”那酒杯落入地上,碎成万千。
“小香?”
“师傅。”
我听到师傅和楼西月同时轻唤出声。
沐烟雪回身看着我,她眸中满是惊讶,手中那把绛雪剑落地,清脆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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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6
正文 [一一]梅沁雪(二)
沐烟雪似有片刻怔忡,眉梢间掩不住的讶异之色一点一点褪去,明亮的眸子,寂寂地暗下去。.她俯身拾剑,倏地双眸微眯,肃杀之气袭卷而来。
她执剑分毫不差地向我刺来,能见到她面上血色全无。
有只杯盏飞来,遇上绛雪剑刃之时,一分为二。
楼西月闪身移步将我拉至一旁避过那一剑,他手中扇子开合,不偏不倚夹出那柄软剑,“沐庄主,难道我师傅曾经冒犯了沐雪山庄?”
她蹙了双眉,问道,“你师傅?”
楼西月颔首道,“他是药王谷谷主夏景南。”
我赶紧瞅了瞅师傅,他依然静立在对面,方才出手以茶碗挡剑,衣袖上沾染了茶渍。闻言,他看向我,淡淡一笑,眸中并无起伏。
我肃穆地咳了两声,接下楼西月的话,“咳咳,在下是夏神医的弟子,此次跟着我师傅来沐雪山庄。西月是我药王谷第三代弟子。不知在下是否无意中冒犯了沐庄主?”
语毕,我别开脸,不敢看楼西月。
沐烟雪神色似是难以置信,低声叱道,“你到底是不是林屹?”
我惶惑,“沐庄主所说之人,在下并不认识。”
她执剑的手,像在轻微颤抖。
面煞似是等得心焦,按捺不住,大声问道,“沐庄主,这亲还招不招了?”
堂中众人或有窃窃私语、或有淡定围观、或有人赞同面煞。
沐烟雪依旧望着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她执剑转身,径自出了客堂。空留下一干众人不明就已。
我听到身后沈云双的声音,“七哥哥,方才是什么情况?夏神医不是你师傅?”
楼西月没有答话。
我倒抽一口气,掉头对楼西月笑道,“西月,今日我师傅也在。来,你随为师见过师公吧。”
楼西月面无表情。
我往师傅的方向挪了挪,对师傅咧嘴笑,“师傅,他是楼家七公子,楼西月。被我收入谷中做弟子了。”
师傅看向楼西月,唇角抹开浅笑,朝他轻微颔首。
我当初骗楼西月入谷,也做好了终有一日会昭然若揭东窗事发的准备。我这个人行事素来滴水不漏,为了防范楼西月知道真相之后翻脸不认人这种情况的发生,在入谷之时,我便让他行了三跪九拜之礼。并且,留下了白纸黑字以备不时之需。
那日,我写了篇《拜师表》,让楼西月照着念了一遍,大体意思是:楼西月,愿入药王谷,师承师傅门下,自今日起,歃血为盟,立此为誓。尔后,我俩咬破手指头,在上头画了押。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所以,即便我不是夏景南,我也是楼西月堂堂正正的亲师傅。
这份《拜师表》如今就在我怀里揣着。
楼西月与师傅对视,他手指扣在桃花扇骨上,神情依旧,我猜测不出他此时心中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历炼,楼西月若是原地炸毛,尔后群情激愤,仰天长啸与我断了师徒情义,那真的就太不淡定了,枉我以身作则地教了他这么久。
“啪——”扇柄敲在掌心中,楼西月挑眉看我,嘴角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哂笑。他朝师傅拱手作揖,“西月见过夏谷主。”
师傅浅笑,接着问我道,“小香,你怎么出谷了?”
我诚恳道,“西月他爹,楼大侠染了风寒,师傅你又在外不归,我便随他去了扬州替楼大侠医治。”
楼西月抖了一抖。
师傅和煦道,“那怎么来沐雪山庄了呢?”
我再诚恳道,“西月有意与沐庄主结为连理,我便随他过来,替他助阵摇旗。”
楼西月再抖。
终于把话题引到正点上了,我趁机问师傅,“师傅也对沐庄主有意?”
师傅弯了弯嘴角,“我与她是旧识,此次顺路带些药草替她护住心脉。”
我看向楼西月,舒心地拍拍他的肩,“西月,你大可放心。师傅他对沐庄主并无他意,你不用介怀师徒情义,自由地将美人抱回来吧。”
楼西月手中桃花扇上,那柄白玉如意扇绥骤然断成两截。
“夏神医,我们又遇上了。上次你的救命之恩,沈然还未答谢。”一位相貌清俊的青衣公子走至沈云双身旁。
师傅淡淡笑道,“沈公子,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沈然右脸颊上仍有道血痂,他谢道,“多亏神医的配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正在交谈中,方才沐烟雪的侍女传话道,“众位英雄,此时正值庄中的骨红垂枝梅盛放之际,我家庄主盛请各位赏梅踏雪。沐雪山庄备了些美人酿和酒菜,众位今日可在庄中宿下。明日里再摆宴招亲。”
即将入夜,沈然邀了师傅一并喝酒。沈云双邀了楼西月一并在后/庭赏梅。
我见着了师傅,心情大好,负着手在院中踱来踱去。
雪中红梅,冰枝斜桠,凌寒吐艳。沐雪山庄的骨红垂枝梅又唤作“二度梅”,花开六瓣,冬末春初梅开二度,实为罕见。
我想,待师傅与沈然酒尽之时,我再与他一并立于浮光素雪之中,仰首看枝头的红梅。山风盈袖,斜晖映霜,这是多么地如诗如画。
我油然而生的花前月下的臆想,被沐烟雪抵在我喉间的绛雪剑打破了。
她冷笑一声,“林屹,我不知道你怎么落得这般样子,但你窃我剑谱之仇,岂可是你换了副装束便可掩饰过去的!”
她面容皎好,雪色映衬下,宛若轻云蔽月。
我解释道,“沐庄主,你真的认错了,我断不是你口中的林屹。在下与他并不相识。”
沐烟雪喝道,“闭嘴!我与你共承门下三年,朝夕相对,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倏地明白了,她说的这个林屹应当是我脸上这层面皮的主人。
思到这,我与她道,“沐庄主,这张脸其实不是我的。”
她惑道,“你什么意思?!”
我正欲把面皮扯下来,听到有人唤我。
“小香”,师傅的声音好似暖阳,让人顿时安心下来。
师傅走到我身旁,对沐烟雪道,“沐庄主,她是我的弟子齐香。你认错人了。”
沐烟雪没有移开剑,言含深意道,“夏神医,你这位弟子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欲解释,“那是因为这面……”
话被师傅打断,他淡道,“天下相像之人很多。沐庄主仔细看看,齐香与你的故人当真一样?”
沐烟雪一滞,双目将我深深凝视。片刻之后,手垂下,喃道,“不是……”
她失了神采,落魄不已,自嘲一笑,“果然,他不会来。我这是在做什么……他走了四年,要回来,早回来了……”
她垂下双眸,墨眉轻锁,静默了些时候,转身离开。
师傅站在梅枝下,目若清潭,容若惬月,笑靥稍展,化入风中。
我问他,“师傅,你不想让她知晓面皮一事,是怕她知道林屹已经死了么?”
师傅平和道,“小香,此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我偏头看着师傅,几缕发丝松松扫过他的面颊,却好似轻风吹入我心里。
“师傅”,我启口唤他。
他噙笑看我,温言道,“怎么了?”
我望着他如玉容颜,失了言语。三两片梅瓣落下,顺着师傅的白衣没入雪中,他一袭清雅堪比柳烟。
与他分开许多日,总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此时,化作一阵心悸,和着红梅轻微颤动。
“师傅,我看沐庄主方才的架势,与林屹好似有血海深仇。为何不告诉她林屹已死?这样她也顺心。”
师傅将我发上的雪花拂下,“小香,爱或恨,不过一念之差。”
我抬首望着他不着烟尘的脸,问道,“那沐庄主其实对林屹是又爱又恨么?我一直觉得林屹长得很潇洒,若是活人,与沐庄主站在一起也算是蛮般配了。”
师傅不置可否。
凉风袭来,我不免打了个寒颤。
“小香,晚些时候我配一方药给你驱驱寒。”师傅留下这句话,迈步离开。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回身之际,见着楼西月立在屋檐下,我顿感大难临头,掉头无视他,疾步前走。
忽然一个身影闪过,我只觉得身旁似有风过,便见着楼西月执着扇子偏头立在我前头。
我垂首笑道,“西月啊,这边风景独好,正适合同小师妹一起赏梅谈情。”
摹地,下巴被他挑起,楼西月靠近我,凤眼微眯,徐徐道,“小香?事实上你叫小香?”
我后退了两步,陪笑道,“西月,我当日并不是有意要哄弄你。只是师傅恰巧出谷,你这样的人才,若是错失了缘份,那当真是我药王谷一大憾事。我是想,先将你纳入门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哈。”
楼西月挑眉,朝我逼近一步,玩味道,“哦?小香……像女人的名字。”
我讪讪道,“我小时候生得清俊,我爹就给我取了个姑娘家的名字。”
他扣着扇子,唇角带开一抹冷笑,“你骗我。要怎么来还?”
我与他商量道,“我深得师傅真传,医术天下第二。其实,你跟了师傅,和跟了我,真的差不多。更何况,这些日子与我相处,你不觉得大有长进么?最重要的,不是名声,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你学到了多少?你领悟了多少?”
我正色教导他,“若你抱着一颗浮躁之心来学医,无论师傅是谁,都不能得精髓。”
楼西月饶有兴趣地听我说完,耸肩道,“我楼西月从来不是清心寡欲的高人之辈。我就是以世俗之态来拜师,既然得不了精髓,那么,我换一家。”
说完,他拍拍袍子,将衣上的雪花抖落,转身欲走。
我赶忙伸手拉住他,“西月,你误会为师的意思了。我是说你这些日子已经领悟了不少,深得我药王谷之道。我俩曾经滴血画押,你还在月下许了重誓,说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永不反悔。你都忘了么?”
楼西月闻言一抖,脸色阴沉,闷声道,“我几时立誓说过这话……”
我从怀中摸了那张《拜师表》,抖开来,置于他眼前,沉痛道,“我有闻,楼家七公子是个一言九鼎、重情重义之人。白纸黑字,你难道要食言?”
楼西月不答话。
我走到院中一株冬梅下,和颜悦色道,“西月,沐雪山庄真乃仙境,这梅花开得好啊。为师知晓你擅长吟诗作对,不如道一首诗来咏梅吧。”
楼西月长眉一展,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应道,“好,有言‘佳人掩红梅’。师傅你且站在这枝头下,我以此景作首诗。”
我非常风雅地半倚在这梅枝旁,朝楼西月笑了笑。
楼西月眉眼低垂,好似在思索这诗句。
接着他抬眸,展开扇子,右手送风推出,那把扇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来,正中我身后这枝梅树枝干。只听得一声闷钝,那扇子好似中咒般再度回到楼西月手中。
“哗——”,一阵窸窣作响,枝头上沉甸甸的积雪全部落了下来,披头盖脸将我砸个正着。
我勉头将眼前的雪拨开,颤抖道,“楼西月,你——”
楼西月笑意更深,凝神吟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我一面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面咬牙切齿恨道,“楼西月,你,你欺师灭祖!”
他单手撑腮,徐徐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师傅,同这红梅真是相映成趣。”语毕,他转身迈步要走。
走了两步,楼西月回身唤我,“小香。”
他突然叫我小香,我一时不能适应,抬首应道,“嗯?”
楼西月发丝轻扬,袍袂猎猎,笑容灿然。
他手扬扇飞,那柄桃花扇再一次“呼啦——”地撞上枝干。
我仰天长啸,“楼西月,你这个不肖之徒!”
梅山中,回声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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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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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6
正文 [一二]梅沁雪(三)
黄昏,浩缈天际挂着一弯残月。
素雪浮光,将山庄衬得宛若白昼。
一曲笛声回转,晚风送雪,夕阳山外山。
我将衣上的雪花抖落,寻声走入一方后院。沐烟雪手执一支竹笛,如雪貂裘,发若鸦羽,洒脱静立,与皓雪红梅画成一副水墨画。
鞋子轧过雪地的“窸窣”声传来,我闪身至一旁,躲在树枝之后。
沈然走至沐烟雪身后,远远地望着她裙袂飞扬。沐烟雪吹了多久,沈然便在她身后看了多久,直至入夜。
沈然虽然比不上林屹面容端正,但他青衫褭褭,青山阁的当家少主,也是位清俊公子。
沐烟雪一曲作罢,回身,眸中似有怅意。她见着沈然,旋即展颜一笑,客气道,“沈公子,怎么不与众人一道品酒赏梅。我庄中的美人酿虽比不上那七步醉,但也是好酒。”
沈然望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我是来邀请沐庄主一并喝酒的。”
沐烟雪垂眸推辞道,“烟雪今日身体不适,无心饮酒。”
沈然眸带失望,哑然叹道,“庄主昭告天下,不过是想让一人知晓。如今他没来,你真的打算以比试招亲么?”
沐烟雪柳眉一紧,抬首看向沈然,“你怎么知道?”
沈然苦笑,轻叹一口气,“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见沐烟雪神色愕然,柔声道,“林公子已经绝迹江湖四年,你还想等他?”
沐烟雪神色一凛,轻叱道,“胡说!谁说我要等他?他叛我沐雪山庄,丝毫不念及我爹与他的师徒之恩,弃我与他同门三年的兄妹情义于不顾,盗我剑谱。此仇不报,我何以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
沈然失笑,“若不是为了等他,你何以还未嫁人?若不是为了让他知道,你何以将招亲一事昭然天下,盛请众人?沐烟雪,你要自欺到何时?”
沐烟雪似有微怒,冷声道,“沈公子,你所言非实。此事乃我沐雪山庄庄内之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言毕,她转身欲走。
沈然伸手拦住她,坚决道,“我不想见你明日随随便便寻个男人嫁了。”
沐烟雪眉梢间有决绝之色,竖眉道,“你,凭什么?”
“凭我沈然等了你四年”,沈然沉声道,口吻不乏凄然。
沐烟雪一惊,抬眸看向沈然,神情难以置信。
沈然深深地凝视她,一字一顿道,“今日林屹并没有来,你看清楚看明白。四年前他盗走了《沐雪剑谱》,此后一去不返。他与你的情谊,是真是假,你还分不出么?”
沐烟雪稍有动容,她的发丝扬起,划过脂玉的面庞,捎来几分萧瑟。
沈然继续道,“若是林屹当真将你放在心上,这许多年他何曾出现过。你爹病逝之时,你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在哪?你执剑负伤的时候,他在哪?你只身撑起沐雪山庄的时候,他又有分毫担心你?”
沐烟雪血色尽失,垂下双眸,眼角带泪。
良久,她启口道,语气冰凉,“我不过想亲自手刃仇人。”
沈然望着她,眸底含着一泓温柔,似要将沐烟雪强撑起来的盔甲穿透。
他寥然,仰首喝下那壶美人酿,执袖抹去唇角的酒,似笑非笑,“沐烟雪,你记不记得我曾在洛阳城救过你?”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要将雪融化,“彼时,我俩负伤潦魄。在山中二人共吃一碗水煮山笋,寡淡无味,却也吃得别有味道。”
沐烟雪没有答话,别开脸背对着沈然。风起,雪飘,红梅在枝头摇曳,好似要落下来。
沈然将壶中余下的美人酿洒于雪中,看着沐烟雪,静立无言。
终于,在梅花垂下之际,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明日,我不会放手。”
我躲在树后,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方才被楼西月浇了一身雪,不免瑟瑟发抖。
沐烟雪轻声道,“齐香,你出来吧。”
我顿住,偷看之时我半点没动,即便雪花落到脖颈中,我也在彻骨寒风中屹立不倒红旗依旧。难道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暴露了?
思到这,我继续在树后呈石化状。
沐烟雪无奈道,“我方才就看到你了。”
我轻咳了一声,走出来,跺脚暖暖身子,呵了口气在掌心,讪笑道,“沐庄主,在下方才无意偷听。只是顺道路过,被笛声所引。恰巧碰上了沈公子也在这里。”
沐烟雪舒了口气,对我和气道,“没事,我看你冻得厉害。你要不要来我殿中,内有烟霞暖玉能够让你暖和些。”
我点头应道,“那就多谢庄主了。”
沐烟雪带我入了后殿,递给我一块紫色透晶暖玉,我将它捂在掌心,便有暖流铺散开来。她执起酒壶斟满,“你喝下这酒,可暖心脾。”
我道谢,接过酒杯仰首喝下。
沐烟雪看着我,落魄一笑,“你同我师兄长得很像,他四年前便是你这副模样。”
我实是不忍心告诉她林屹已经香消玉陨了,但眼见着她样对过去沉迷不悟,放着眼前大好青年不争取,不提点提点她实在有失我药王谷为人医者的医德。
于是我与她推心置腹,“在下方才听到沈公子与沐庄主的言谈。与在下相像之人,便是致使《沐雪剑谱》失传的罪魁祸首?”
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打量我道,“齐香,你有兄弟么?缘何你俩这样相像?”
我掩口打哈哈,“没有,在下同这位林公子有缘吧。”
我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在下方才见沈公子对沐庄主一往情深,庄主切莫要一步误终身。在下随我师傅一并行走江湖,许多痴男怨女都是在生离死别之后,方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尔后,我振振有词地将陆小月同贺庭之的例子说给她听,我说:沐庄主,人不轻狂枉少年,但轻狂之后,又有几个人立在原处等你。
我还说:缘不待人,即便迟了一弹指时间,也可能错过一辈子。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眸中墨色渐浓,蹙眉。
我以为,沐烟雪是被我点化了。她被我口中凄美的爱情桥段折服了,于是蹙眉兴叹,与我一道细细体味“此情可待诚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伤。
然,她疑惑地望着我,伸手轻触我的面颊,旋即手上施力,竟然将面皮撕了下来。
我大惊,抖了一抖。
自打三年前入药王谷之后,我便一直以男人形象示众。且在我周遭环绕的都是男人,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我以为我装男人装得很好,这许多年来走南闯北偶尔出谷买个菜听个戏,从未被人识破过,可是眼下被人这样轻而易举地剥了面皮,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
我诚恳地想同她切磋一番是如何将我的易容术识破的,以便我往后能够精益求精再上层楼。
“沐庄主,”我唤她。
沐烟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皮,瞳仁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沉寂,她的眼睫微颤。失神了许久,她才凉凉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若是说这是张面皮,且还是她前任师兄兼往昔情人的面皮,将是多么地惊悚多么地骇人听闻。我只好低头道,“这是一张假面皮,是我师傅巧夺天工的产物。药王谷因为不收女弟子,我便以此易容。”
这话说出来,天工都不信。
沐烟雪抬首,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喝道,“说,这到底是什么?”
她咬唇,五指紧攥,脸色惨白,声色轻颤,“林屹,死了么?”
我闷吭了声,“恩……”
沐烟雪一滞,眼中渐泛红,墨发将她的容颜衬得毫无血色,好似悬崖边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冬梅。
“沐庄主,深夜冒昧,不知道我弟子齐香在不在?”师傅温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沐烟雪倏地起身,疾步向前拉开殿门,寒风席卷而入,吹散了她的发,吹乱了她的心。
她将面皮置于师傅眼前,质问道,“夏神医,这是什么?!”
师傅见着面皮,随即抬眸越过沐烟雪看了看我,虽然眉眼前不掩讶异,但他的目光扫过来,却是宛若暖风拂面,让人心安。
他稍紧眉心,不疾不徐道,“沐庄主,如你所见,是林公子之物。”
“你杀了他?”沐烟雪终是得了答案,辩不出她是伤心还是忿恨,还是,得偿所愿。
师傅从容地将她望了望,淡道,“人已死,庄主何须计较这些前因后果。”
沐烟雪凝神思索,旋即冷声质问,“当时我与林屹一并负伤中毒,我醒来之时便是在药王谷中,他从此与《沐雪剑谱》一起销声匿迹。夏神医,我问你,这其中你可有做手脚?!”
师傅静立不答。
沐烟雪低声好似自言自语,“我早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她怒叱一声,“是你杀了他?!”她向前迈步,骤然出剑,朝师傅直刺过去。
师傅侧身,后退一步,那把软剑将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白袍被划开一道。
师傅沉声道,“沐庄主,我同林公子并无恩怨。”
沐烟雪眸中寒意凛然,“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有他的面皮。夏景南,你这个道貌岸然之徒。”
师傅或闪或退避过她的剑,眸中依然水波不兴,“沐庄主,林公子是中毒而亡。他彼时与你一起身中剜心素,毒发身亡。”
沐烟雪闻言稍有迟疑,却在沉寂了片刻之后,恨道,“夏神医说得好生荒唐!我彼时身中剜心素,怎的你就救活了?林屹他内力比我好,他却毒发了?”
我眼观沐烟雪与师傅大战,在一旁焦急万分,差点要拔头发。我急道,“沐庄主,你想明白。若是我师傅有心要杀这个林屹夺你剑谱,他又为何要将你救活了?他更不会将此人的面皮留着,等着日后你上门报仇!更何况,剜心素是世上奇毒,你知不知道要解此毒……”
我话并未说完,被师傅打断。他淡道,“沐庄主,你庄内恩怨,夏某并无心插足。林公子一事,夏某无能为力,实为憾事。”
沐烟雪顿住,“这四年里,我与你相见数次,你从未告诉我林屹已死。你居心何在?!”
师傅答道,“林公子与沐庄主同门情深,我以为,此事沐庄主不知更好。”接着他看向我,“小香,夜色已晚。我们不便在此叨扰,走吧。”
我眼神切切地望着沐烟雪手中的面皮,想来,她定是不会将此物还给我,这样一张好皮子,煞是惋惜。我正欲随师傅离开,沐烟雪执剑将我拦住,问道,“齐香,你方才说要解剜心素要如何?”
我来沐雪山庄不足一日,便被她两回将剑架在脖子上,当真让我心神荡漾了一波紧接着一波。
我老实答道,“剜心素毒发时,好似有刀割心口,尔后全身腐烂。毒性非常强,且中毒三日内毒发。唯有转心莲能够解此毒,但转心莲花开一次便需数十年,且此花难寻。所以,此毒基本无解。”
沐烟雪眸光一紧,她转头看向师傅,喑哑道,“你告诉我,林屹为何会死?”
风渐收,雪骤停。
抬头,是沉沉阴郁黑得无边无际的夜幕;俯首,是一片片雪花拼接起的白昼。
师傅轻叹了口气,“彼时,转心莲只花开一朵。”
我想,她已经猜到这个答案,如若不然,她不会这样镇定。
沐烟雪手颓然垂下,绛雪剑落在雪地上,剑光凛凛,似要刺入人的心中。
她轻轻舒了口气,化作空中烟雾,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轻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尔后,垂下双眸,有泪顺着眼角划下,濡湿了她如雪面颊。
我以为,沐烟雪这样的女子同这雪景是相衬的,她的爱情同白雪一般澄澈,她爱林屹,无论恩怨情仇,也这样日复一日,在这绝境之地,痴痴醉醉等了四年。
从彼时的踏雪少女,等到如今名震一方的沐庄主。
迎雪绽放的红梅,开了又谢,一季一季。
她终是什么也没等来。
林屹定是了解她的心性,才会在死前仍不忘做个假象,假意盗了那剑谱,他可能是想:即便让她恨他,也不要让她爱着个已死之人。
这样一个在垂死之时仍能将后事交待得如此无微不至的人,却是算错了一件事。即便他当真偷了剑谱从此黄鹤西去,再不见返,她也没能将他忘掉。
师傅轻声唤我,“小香,我们走吧。”
我远远地看着沐烟雪,她像一枚血梅,在冰天雪地中盛开,只是不晓得花期有多久。
我问师傅道,“师傅,基本上精髓我已经知道了,就是林屹与沐烟雪一起身中剧毒,然后解药只有一个,完了林屹就大爱无疆地把它让给了沐烟雪,还骗她让她以为他拿了剑谱跑路了。可是,这些还是不能解释,为何他的面皮在你那里。”
师傅平静道,“面皮,是医酬。”
我抖了一抖,我从来知道师傅的医酬是至珍之物,却不知道他竟有收集面皮的癖好,“但林屹怎样都会死,师傅你为何不在他死之后直接剥皮?如此,死前还能再顺势讨个其它宝贝。”
师傅看了看我,“他当时怎么同三公说的,我并不知道。”
我摩拳擦掌,“师傅,这样说来,那个盖世神功《沐雪剑谱》在我们药王谷里?”
师傅唇角带起一抹笑意,“那本剑谱彼时让沐雪山庄身处纷争之中,于是林屹死的时候,便一并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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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6
正文 [一三]梅沁雪(四)
我寻了块黑布,在眼睛的地方戳了两个洞,罩在头上。其实我是女人这件事,我无意瞒着楼西月。只是,昨日里他刚刚知道我不是夏景南,今日我又将同样的打击再一次施于他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打算循序渐进地将真相一层一层剥开在楼西月面前,这样他能够比较平和地接受,不会再出现类似于以吟诗为由往他师傅身上喷雪的行径。
初晓,天边已经渐有朝霞若绯烟。我想,先去寻师傅一起坐在悬崖旁看日出,尔后再找楼西月小谈。沐雪山庄真是谈情说爱的圣地,有风有花有雪有月,断崖、朝阳、还有我这个有情人在天涯。
我敲了敲师傅的门,他开门,神情柔和地望着我,“小香,你怎么这副样子?”
我正色道,“这山顶上日头太大,我怕晒黑。”
师傅,“……”
我在心中酝酿了一句诗,小鹿撞了许多下,终于鼓舞了勇气对师傅道,“师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我们一起去看日出么?”
师傅浅笑颔首。
我心中再一次小鹿奔腾。
但是当我俩走到观日的最好位置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男一女已经先我们一步了。我挺懊悔,早知道这个地方这样地抢手,我昨天晚上应该搬个凳子来占座。
这一男一女,是沐烟雪和沈然。沐烟雪坐在断崖旁,沈然青衫翩然立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抹烟霞染红天际云海,在他俩眼前绚丽绽放。
沈然在看她,沐烟雪怕是不知道,或许在他眼中,她比那漫天绚烂的红霞还要夺目。
我再寻了个地方,与师傅一并立在山巅处,看着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金色铺呈开来,皑皑素雪泛着金光点点。我偏头看师傅,他的侧脸平静美好,乌发悉数以黑色帛带束起,简单清俊。
这样的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胜似东方璀璨。
我望着他,低喃道,“师傅,日出真好看。”
师傅轻抿唇角,没有转头,淡淡与我道,“小香,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你要是喜欢,谷中竹林西边,很适合看日落。”
我怔忡失神,“师傅,这次下了山我们回药王谷吗?”
他和煦一笑,“小香不想在外面看看花花世界?”
我其实是想的,外面的世界多么地多姿多彩,有红有绿。只是,不晓得师傅愿不愿意同我一道游山玩水。
我犹豫了片刻,答道,“师傅去哪,我就去哪。”
抬眸,却发现师傅已经不在,只有雪地中的脚印,告诉我他曾经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日出朝露。
回屋之时,恰巧碰上楼西月。他蹙眉打量我,沉默了片刻,笑道,“你的脸怎么了?”
我决定与他好好谈一谈,为我将来的亮相作些铺垫。
我斟满茶,与楼西月道,“西月,你拜师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我们忆往昔岁月,也算是对你现阶段的表现做一个总结。”
他喝了口茶,挑眉看我。
我问道,“为师想问问你,对我这个师傅的有什么不满么?”
楼西月嘴角上扬,笑道,“没有,师傅宅心仁厚。”
我看向他,“西月啊,你第一次见我有什么感觉?”
楼西月狭长的眸子划过一丝促狭,他定定地瞧住我,思索了一番,支腮抬眸,漫不经心道,“不男不女。”
我愕然。
昨日沐烟雪只同我交谈几句便识破我的易容术,我本以为她是女人,自是对女人有着不可言喻的熟悉感。眼下楼西月说在他与我初见之时,就有了诡异之感。让我不得不认真地反思,我或许在气质上还是做不到浑然天成。
我不满了,“但你彼时明明说我是一俊逸出尘翩翩公子,说我气质风华绝代。”
楼西月轻咳一声,笑了,“那个时候,你坐着。”
我开始喝茶,“西月,对女子担重任有何看法?比如那种让英雄豪杰神魂颠倒、为之赴汤蹈火连命也不要的那类。”
他饶有兴趣,“你说的是苏妲己?”
我说,“咳咳,我说的是祝英台。”
他指尖敲在桌上,眉眼含笑,“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心切,实乃女子中的翘楚。”
我赞同他道,“对,为师与你,英雄所见略同。我以为,祝英台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直面男尊女卑的社会,是个人才。”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她确实是个人才,扮了那么久,梁山伯也没看出来。”
我放心了。如此这般,我是女人一事或许会让楼西月对我的崇敬之感更加地油然而生。那么,我只需要寻个合适的契机,与他道明此事。
我与他笑道,“晚些时候近晌午,沐庄主便要再次比试招亲。你要不要猜一猜,此次花落谁家?”
楼西月展眉看我,“你以为呢?”
我低声道,“我和你赌一个铜板,沐烟雪最后要嫁给沈然。就是你的师姐会嫁给你小师妹的亲哥哥,以后你们相亲相爱一家人。”
楼西月慢条斯理道,“那我两个铜板,赌她不会嫁给沈然。”
我本着与他公平竞争,信息透明的原则,与他道,“你知道沈然同沐庄主有私交么?”
他点头表示了解。
我再进一步,“你知道沈公子与沐庄主已经相识多年了么?”
楼西月笑而不答。
我笑,“嘿嘿嘿嘿,你知道沐庄主的心上人现在在哪么?”
他耸肩,“不知道。”
我拍桌子,高声道,“我再加一个铜板,他俩一定成。”
楼西月笑意更深,朝我靠近了些,话声带着丝丝惬意,“我们赌个大的,怎样?”他长眉挑起,偏头瞧我,玩味十足。
我托腮眯眼,与他对视,“好,再加两个铜板!”
楼西月伸手,顺着我面上的黑布划下来,指尖停在我下巴处,缓缓道,“你要是输了,就在额上画符三道,扬州集市上摆摊算命三天,怎样?”
我心一横,“那你要是输了,就在头上插三支钗,在扬州怡香苑里唱三天曲,怎样?”
楼西月低眉浅笑,“好。”
午时将至,我与楼西月一并赴宴。他路过之时,顺手折了枝梅花,置于指尖打着圈。我问他道,“沈然武功如何?他打得过沐烟雪么?”
楼西月随意道,“沈然四年前为了救沐烟雪接了风无影一掌,经脉受损,功夫尽失。这些年虽有恢复,但比起先前的身手,怕是不及三分。”
我顿住,“你怎么早不说啊?”
楼西月将那枝梅花置于鼻间闻了闻,“你连沐庄主与沈然多年交情都知道了,我以为你早就深谙于心。”
他说完,好整以睱地瞅了瞅我,接着手执梅枝悠然迈步。
我在原地,忧郁了。
我入前堂之时,见着面煞端坐在桌旁与鬼煞言谈。鬼煞讥道,“你就是拼死了练也没用,那小娘子见着个漂亮男人就跟没魂了一样,你以为打过她,她当真就委身于你?”
我以为面煞真的很厚道,在沈然还在沐烟雪身后默默地将她望着的时候,面煞已经真刀真枪地操练了一整晚。虽然他现在面带潮红、额上渗汗,但他应当骄傲,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曾经暗无天日地努力过。
面煞沉住气,冷哼了一声,“哼”,拿起茶碗大喝了一口。
我从他们面前踱过去,面煞瞥见我,瞪大眼睛,“噗——”茶水全喷出来。
他看着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双目涣散,目瞪口呆。
我不满,若是面煞这么容易就被我蒙了块黑布的脸吓着,那我怀疑他平日里是不照镜子的。于是我将独独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转向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再继续往前走。楼西月已经在桌旁坐好,摇着他的桃花扇,时不时同临桌的小师妹低语。
我镇定地坐下,楼西月一把将我拉近,我措手不及仰倒在他怀中。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摇扇子。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淡定道,“用扇子遮住你,要不然吓死一拨人。”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真的这么吓人?”
他瞧了瞧我,“挺吓人,暂时先挡一挡吧。”
过了些时候,师傅也入座,我凑到他耳边问,“师傅,你身上还有多余的面皮么?”
师傅淡笑,“没有,屋里没太阳,你可以将蒙布撤下来了。”
我犹豫了一会,决定先到楼西月的扇子后头去避一避。
众人基本到场,我探头看了看沈然。他神色平静,凝神在思索。
一阵环佩叮咚,沐烟雪左右侍女掀帘而入,尔后沐烟雪白裙紫钗,迈步进来。
沈然看向她,眉眼舒展,英俊的面庞顿时柔和下来。
沐烟雪爽朗一笑,明艳逼人,“感谢众位英雄光临沐雪山庄,昨日烟雪偶感风寒,故而将各位拖延了一日,实在是抱歉。”
我蹭蹭楼西月,耳语道,“扯淡不能这么扯,她天天在这里呆着,要这么容易感风寒,早病死了。”
楼西月道,“你最会扯淡,你说应当怎么说?”
我低声道,“要我,就说中暑了。”
楼西月抬眼看了看我,用扇子将我掩得更严实了些。
底下有男人表示关心,“庄主千万保重身体。在下随身带了只骨山灵芝,能够祛寒却湿,沐庄主以它入药,或许能恢复得快些。”
我感慨,“男人啊男人……”
沐烟雪含笑答谢,接着很有气派地说,“招亲一事因准备得仓促,故而昨日提出比试定亲。但在座皆是江湖高手,我沐烟雪一介女流,尚不能够与众位相持。烟雪另想了个法子,还望各位海涵。”
我一听,有戏。沐烟雪知道沈然论武不行,怕是要给他开小灶,比文。
我瞧了瞧沈然,他眉头轻皱了一下,五指收紧,眉梢间愈来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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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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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7
正文 [一四]梅沁雪(五)
堂内一片安静,我看到沐烟雪眼波流转,绽开笑颜,她好像望着众人,却又好像眸中空无一人,“我沐烟雪手上有一张面皮,堂下各位,若是有人愿意戴着这面皮过一辈子,我就嫁给他。我在此许誓,今生今世,永不反悔。”
她话声不重,却很笃定,让人想起新人成亲之夜拜于高堂下的誓言。
众人愕然。
沈然静静地坐在桌边,他将目光从沐烟雪身上收回来,伸手去拿茶碗,却能看见他的指尖轻颤,还未触到杯盏便收了回来。
他没说话,仍由身旁的人窃窃低语,只坐着,俊雅的侧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只是眼睑稍垂,薄唇紧抿,他凝神好似在思索什么。
有个男人道,“沐庄主,你此举何意?既是诚心结亲,又怎么这样刁难我等。将我们当猴耍,沐庄主居心何在?!”
沐烟雪平静答道,“只有戴着这面皮之人,才能做我的夫君。”
场面开始混乱,有些人拂袖起身,忿然离去;有人不明就已,热烈地与他人讨论幕后缘由;自然,也有人静观其变,端坐着喝茶看戏。
我,就是这个喝茶看戏之人。
沈然曾经与沐烟雪一起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他为了救她甘愿功夫尽失在所不惜,他在她站在大雪的山巅之上的时候,静静地在她身后看了她四年。
我想,连命都不要了的沈然,又怎么会在乎一张面皮呢?
沈然依旧坐着,那袭青色长衫微微带着褶皱。
他好像在等什么。
很久,很久。
堂中有一个声音,“我愿意为沐庄主戴上这面皮。”掷地有声,砸进人心中却是有点疼。
说话的,是面煞,不是沈然。
沐烟雪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最后停在面煞身上,她唇角带笑,柔声道,“好,今日我们就成亲。”
她的眸光并没有看向沈然,即便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也没有。
沐烟雪手执绛雪剑走到堂中,递给面煞,“自现在起,绛雪剑是你的。”
她与沈然擦身而过,裙袂拂过他的袍角,沈然鬓角划下一缕发丝,擦着他白皙面庞上的那道伤痕。
我以为,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但凡男人都会挺身而出,一袭长衫儒雅洒脱,长身玉立,面目含笑,执子之手,与她深情道,“面皮什么的,只要你喜欢就好。”
然后与美人相携老去,或许在某一日,美人会用手轻拂他的眉眼,将那面皮揭下,与他道,“其实只要是你,就好。”
可是,沈然没有挺身而出。我辨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沐烟雪将剑递给面煞的那一刻,我忽然寂寞了:沈然,是不是从这一刻起,只是她怀念林屹这四年里的一只路人,转身即忘。
我问师傅,“师傅,林屹是个怎样的人?死都死得这么刻骨铭心。”
师傅眸中清淡,沉吟道,“听说林公子出手极快,且一招夺命,沐庄主的师兄,有名的剑客。”
我叹气,“难怪,长得这样好看,武功还这么高,这么痴情,怎叫人不潸然泪下。”
师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师傅唇线轻抿的那个表情,又让我想起了安辰。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沈然一样,唱着江南古调的经年经月,灿然一笑的安辰,我只是他的路人,他只和我说了一句,“小香,过来”,然后,再没有回来。
沐烟雪轻扬柳眉,道,“众位,今日烟雪与面煞的结亲之日。在座的,是我沐雪山庄江湖上的朋友,还望赏脸留下喝杯喜酒。”
面煞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立在原处怔忡地看着沐烟雪。
她眸中有喜色,轻柔地看着面煞,却又好似失神。
沐烟雪转身离开之际,我突然明白了,她眼中一直在看的是林屹,自始至终,只有这么一个人。
楼西月合上折扇,敲了敲桌面,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看向沈然,他脊背僵直,依旧坐在桌旁,指尖摩挲在茶碗边缘,指节用力,那瓷白杯盏骤然碎在他掌中,血顺着掌心染红了碎边。
将目光收回,我与楼西月道,“沈公子怕是还爱得不深吧。不及面煞,不及面煞啊。”
楼西月不置可否,“什么意思?”
我叹道,“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一个丑人,沈然分毫不动。不过是一张面皮,戴上又何妨。我经常听到上古许多帝君,为了美人不要江山。比起万千社稷,面皮实在一片鸿毛尔。”
楼西月扬眉,“经常?哪些皇帝,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想了很久,没想出来,“记不太清了,反正商纣王算一个吧。”
我摆手表示不要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总之,我以为沈然要是真的爱她,方才就应当站出来,这样才叫有担当。连面煞都愿意献身,怎么他就做不到?我恨铁不成钢啊不成钢。”
楼西月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爱她?”
我拿了块点心,啃了一口,“只差一步,四年都等了,怎么现在心急了。他既然是你小师妹的兄长,你去劝劝他,让他回头是岸,沐庄主还没嫁,赶紧地抢回来。要不然,他肯定要后悔一辈子。”
楼西月看着我,片刻之后他说,“你别转移话题。”
我手上一顿,茫然望向他。
楼西月说,“你输了,下山之后我帮你在扬州支个摊,算命去吧。”
我再啃一口,“算就算,你真小气。”
入夜,沐雪山庄堂内烛火通明,将这片雪夜照着繁华。
沐烟雪身着红衣,喜服纹着百鸟朝凤,倩笑盈盈;同面煞一并携手相拜。
我看着面煞戴着那面皮,好像也俊雅了不少。
沈然走到她面前,自袖口取出一枝碧玉翠钗,径自将沐烟雪髻上的紫钗换下。他唇角扬起,“送你的。”
他的手掌,缠着白色纱布,渗着血痕。
沐烟雪垂下眼眸,没有看他。
宾客喧嚣,觥筹交措,掩去了他眼中的心疼。
新人入洞房,沈然一手擒着酒杯,定定地看着沐烟雪的背影。直至她与面煞走远,他兀自勾唇淡笑,旋即仰首将杯中酒饮尽。
楼西月执了酒壶走向沈然,与他碰杯,道,“沈兄,我陪你喝。”
沈然向他举杯示意,“我们出去喝。”
夜深人静,残月如钩。
酒席散去,我见到观日出的断崖边,楼西月与沈然二人撩了袍角,坐着,对饮。
楼西月视线落在我身上,向我使了个眼色,“过来一起吧。”
我走近,见着沈然如玉的面颊上染了几分浅绯,醉意阑珊。酒气弥散,他撑腮扬饮,直至酒尽。
一阵笛声从沐烟雪的喜房中传来,沈然停住手上动作,静静地直至那曲笛声结束。沐烟雪房中的灯火被熄灭,山庄再陷入安静中。
沈然皱了一下眉,接着他在地上抓了把雪,用力扔向崖下。那雪球,还未来得及落入崖底已经碎开。
“西月,我阁中还有事,今日和云双连夜下山,在此先告辞,后会有期。”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我看到他青衫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抓了把雪在掌心玩,感叹,“情爱,总是伤人心。”
楼西月喝酒,抬眼唤我,“小香。”
“嗯?”
他将我定定地瞧着,徐徐道,“你要不要说一下,那张面皮为何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顿住,先前只忙着围观美女与野兽的终成眷属,忙着围观儒雅少主黯然神伤,竟然忘了此事,这,真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干干一笑,“哈哈……其实吧,其实……”
楼西月气定神闲地偏头打量我,接着他伸手将我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我赶忙用手捂脸,楼西月长眸轻眯,离我近了些,近到我能感觉他的气息吐纳,他轻佻笑道,“原来——你是女人。”
他的黑眸灿然,浅浅的酒香氲氤。
我肃穆道,“嗯,你师傅我,是女人。”
楼西月慢条斯理道,“这也不算是太见不得人的事,你不用遮遮掩掩。”
我见楼西月这次非常地从容不迫,不禁惑道,“你一点不惊讶?”
他喝了口酒,长眉扬起,瞥了我一眼,平静道,“我很惊讶。”
“那你怎么不表示惊讶?”
楼西月看我,“你想我怎么表示?”他指尖轻触我的额头,拖长了尾音低声道,“嗯——?”
我别开脸,一本正经与他道,“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叫我师傅好,小香是我师傅叫的。”
楼西月没有搭理我,问道,“那个面皮怎么在你手上?”
我于是将这个有些惊悚有些悬疑,闻者心酸,听者落泪的故事告诉他。我问楼西月,“你觉得林屹是不是很伟大?”
楼西月沉默片刻,缓缓道,“沈然救沐烟雪的时候,被风无影一掌正中胸口,他俩功力悬殊,也是必死无疑。”
我问他,“那他怎么活下来了?”
楼西月摇头,“我不知道,许是沐烟雪输了内力给他。”
我想起沈然昨日的话,他那时与沐烟雪二人,在树影婆娑的山林中,共煮一碗山笋,相持治伤。只是,即便她愿意为他运功疗伤,愿意与他山林相依,却不愿意与他言笑晏晏,与他束发画眉,直至垂垂老矣。
我问楼西月,“沈然会后悔么?”
楼西月道,“不会吧。”
我扼腕,“其实归根结底,是他爱得不够深。他还没到那种为了心上人,什么都不要了的境界。”
楼西月拾了一小撮雪,搁在掌心里,渐渐融化,化成冰晶。
他叹息道,“沐庄主要什么,沈然都会给。只怕是,她什么也不要。”
沈然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命也不要,陪她一起从繁花盛开走到花枝凋零;却独独,不愿意为她戴上那层面皮。
有风吹过,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楼西月见状,伸手盖在我掌心里,暖意丝丝渗入,他旋即施力在我掌心经脉处点了几下,我顿时觉得心内似有火燃,非常暖和。
过了些时候,我问他,“你那日里不是说,要一直牵着才会暖和么?但我现在觉得不冷了。”
他戏谑笑道,“一直牵着不大好,男女授受不清。”
我起身,拂平衣衫,“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楼西月说,“好。”
他走了几步,我叫住他,“西月,我们已经出谷多日,下了山便同师傅一起回药王谷吧。这么多天,可苦了南雁了。”
楼西月颔首,“先去趟扬州。”
我疑惑,“去扬州干什么?你要再会小蝶?”
他面无表情道,“你去支摊算命。”接着,迈步走了。
次日清晨,师傅、我和楼西月一道辞别沐烟雪,和众位英雄人士一起下山。临走前,沐烟雪与面煞出来与众人相送。
她浅笑,宽袖白裙,烟眉轻展,发髻上插着沈然赠予她的那枝碧色玉钗。
素雪泠泠,我回头之际,暗香疏影,那枝如血红梅沾雪怒放。
梅开二度,冬末春初。
不知道,沐雪山庄这枝骨红垂枝梅,是开在春初,还是冬尽?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7:37
正文 [一五]南阳乱(一)
洛阳,来客酒家。.
去沐雪山庄之时,我和楼西月在这间酒家初遇鬼面双煞。现如今,只剩鬼煞一人在临桌喝酒,此情此景,实在是让我觉得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真伤感情。
我风生水起地吃一碗面,听到一声刺耳的长鸣,黑影在眼前快速闪过。大风一身正气玉树临风地立在桌子上。
大风,可能最近一段时间迷上了水栖的禽类。每次降落的地方都和水沾点边,这次也不例外,恰到好处地将一只爪子拍到我的面汤里。
大风眼珠子转过来,将我望了望以示招呼。接着将喙中的信搁在师傅面前,再把爪子从我碗里提出来,蹲在桌上。
师傅将信抖开,片刻之后,他对我说,“小香,你写信给我?”
“啊?”我看向师傅。
师傅将信摊在我跟前,温言道,“你出谷的时候写给我的?”
我将这信扫了一遍,这封信的大体意思旨在向师傅表达,写信人非常辛勤地将药王谷打理得如日中天,最后的落款人写着我的名字。
在我意识到这封信其实就是我早些时候托大风传给师傅的那封之前,楼西月已经大约地将信读了一读。
我问师傅,“师傅你先前写了封信告诉我‘不日当归’,这个不是回信?”
师傅浅笑,“不是。”
尔后我再看向大风,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盘内的烧鸡,有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味道,让我实在是不忍将他剖腹以谢天下。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指着信上一行字,问我道,“你每日挑灯夜战,抄写医书,还拔草?”
我说,“咳咳,这封信是在你入谷前写的,那个时候我还很用功。”
楼西月挑眉,“哦,我入谷前,你‘因为解了一个疑难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药王谷的名声’?”
我说,“嗯……”
楼西月音调上扬,“而且你领悟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真谛,把本来清扫不了的药池清理干净了?”
我说,“……”
我别开脸去看师傅,他神情淡然。我再看了看大风,他默默地瞅着烧鸡,好像很心碎。我朝掌柜的扬了扬手,“给我上一壶花雕。”
喝完这壶花雕酒,我再也不让眼前这只雕送信了。
我对师傅说,“师傅,回谷之前,我要去趟扬州。师傅和我一道么?”
师傅笑道,“你和楼公子去吧。谷中的云兰已到了花期,若是晚些时候,便要谢了。”
我不觉有些失落。我一直想与师傅共游扬州,或许看到某枝烟柳、看到某湾清池,他会有片刻记起我。可惜,我总是没有机会。
药王谷与扬州方向相悖,饭毕,我同楼西月话别师傅,我俩向西,师傅向东。师傅将大风留在我身边,他浅笑,“若是遇到什么事,便让大风捎信回谷。”
我想:以大风这样的状态,要是我真的碰到了杀人灭口的情况,等他挥着翅膀把信捎到药王谷,我已经灰飞烟灭、与世长辞了。
但我还是带上了大风,我想若是把他留在师傅身边,哪日里师傅要是想我了,托他带个口信,等他带到之时,我都已经心如死灰了,那定会酿成雕界一桩惨案。
我与楼西月在洛阳城中小憩。
入夜之时,一声哨响,飞来一只信鸽,衔着一卷字条落于楼西月掌中。
他将字条捋开,神色骤变。
我眼见着大风对那只小信鸽有垂涎之状,不禁提醒楼西月道,“西月,这鸽子送完信就让它赶紧走吧,晚了就要**了。”
楼西月面色凝重,郑重与我道,“小香,我师傅被人所伤,我们可否先去趟南阳,为他医治?”
我惑道,“你师傅不是我么?”
楼西月说,“我还有其他的师傅。”
我说,“你师傅真多,先前有个沐雪山庄前庄主,然后还有我,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不能专一点么?”
楼西月起身,“我这个师傅是玉罗门门主,我三叔。他被人用暗器所伤,暗器上喂了毒。”
我问他,“你难道说的是楼三剑?”
楼西月颔首。
我也跟着起身,“那还等什么?这样的人物,我们速速去把他救活了。”
楼昭,楼家三少,是上一辈中闻名遐尔的剑客。既往开来,写出神话的一般都是在某个领域非常有建树的人。比如李白,文采很好。比如张飞,武功很好。但是,楼三剑不仅武也好,文也好,于是他就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楼昭曾高中榜眼,入朝为官。尔后,供职于翰林院,经常很有见地的与圣上一起指点江山。圣上非常全面地使用了他的才能,在与薛国出兵之时,楼昭任军师随军出征。在战场上,他踩着百步生风,舞着楼家剑劈倒了无数敌人,十分地威武。
但不知道是不是身居高位,压力太大,之后他默默地消失了。
再现江湖时,楼三剑已经是玉罗门门主。
我问楼西月,“玉罗门听上去很不一样,事实上是做什么的?”
楼西月一边赶路,一边应道,“什么都做。”
我不解,“你举个例子?”
他抽了马一鞭子,“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我惊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掉下来,“你们原来是个邪教组织?”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还没说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不做之外,其他都做。”
我抚抚心口,“我听戏的时候听到岳飞都会很激动,他说‘正邪不两立’的时候,威风凛凛,非常地拉风。”
楼西月问道,“然后呢?”
我说,“刚刚本来我也有个机会,可以义正言辞地和你说‘正邪不两立’,可惜,没了。”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拉了拉缰绳,叹了声,“驾!”
五日之后,我们到了南阳,楼西月领我进玉罗门。
门中弟子对楼西月恭敬有佳,皆拱手作揖道,“七公子。”
楼西月打着扇子,与一位长衫弟子交谈。
楼西月问道,“三叔眼下伤势如何?”
此人答道,“不妙,门主已经昏睡数日。”
楼西月蹙眉,“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么?”
此人摇头,附在楼西月耳旁低语了几句。
楼西月合起扇子,正色吩咐道,“自今日起,玉罗门的事交由我接管。三叔中毒一事先不要外传。”
此人应道,“是,七公子。”
楼西月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他与我道,“小香,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我问他道,“我早有耳闻,楼三剑剑术非凡,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伤他的人将是多么地不同凡响。”
楼西月淡道,“三叔定是在没有防范的时候被伤。”
我凑近了看他,他侧脸的线条清晰,逐渐坚毅起来,我安慰他道,“你且放心,天下之物,皆是相生相克,既是中毒,定能寻到解毒之物。”
楼西月看向我,眉眼稍稍舒展,“我是在想,什么人能伤到三叔?”
我说,“*****。”
他抬眸,“嗯?”
我与他分析道,“你三叔不仅武功好,轻功也好。如果是正面刺来,他能挡回去。如果是后面刺来,他能听出声响。所以,只要他设有防人之心,就肯定打不倒。一般情况下,对付这种怎么打也打不死的人,都会用美人计。”
楼西月偏头,“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三叔孑然一身很多年了。”
我说,“心动哪是你能控制的,我们先见了他再说。”
楼西月带我入到一间屋内,榻上躺着一人。走近一看,此人双眸紧瞌,额间泛黑,肩上缠着纱布。眉目如画,形相俊雅,长发披散在枕上,与楼西月确有几分相像。
我伸手探入楼三剑的衣襟,想将他的纱布解开。楼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他的伤口。”
楼西月轻咳一声,“全身有三处伤口,右肩、前胸、还有右腿。”
我说,“那把衣裳都脱光了看看。”
楼西月皱了一下眉头,“这样不好吧。男女有别。”
我问他,“你是觉得我会不好意思看你三叔,还是觉得你三叔会不好意思给我看?”
楼西月勾了勾嘴角,“我觉得三叔有点亏。”
我想拍桌子,但身旁没有桌子,于是我跺脚道,“同样都是师傅,你怎么就这么厚此薄彼。要不是看在你爹把你交给我的份上,我现在就拂袖走人。”
楼西月动手将他三叔的里衣剥下来,裤脚撩起来,与我道,“你看吧。”
我细细观察了楼三剑的伤口,伤口整齐细长且泛黑,似是被细针划过,已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
我问他,“他伤后,可有人替他解毒?”
楼西月道,“门中弟子曾施内力替他将毒逼出,但并未逼出毒血。”
我替楼三剑把了把脉,尔后看了看他的瞳仁和舌苔。
楼西月问,“怎么样?”
我挠了挠头,“他脉象虽不稳,但内有中气游移,暂不会有性命之攸。但我把不出来这是什么毒?”
他身形一滞,“此毒无解?”
我说,“也不是,你让我翻一翻我师傅的手札,琢磨一下。我想取半碗你三叔的血,这样好试药。”
他点头,我俩正欲动手给楼三剑放血,有人敲门进来,对楼西月道,“七公子,昨日派出去追查此事的弟子,全死在南阳城外。”
闻声,我仔细端详来人,此人一袭黑色劲装,利落干净,额间一枚朱砂,眼角上翘,不掩妖娆之色,竟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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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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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7
正文 [一六]南阳乱(二)
楼西月皱眉,“尸体在哪?”
这姑娘答,“已带回门内。.”接着她扬眉瞧了瞧我,附到楼西月耳旁低声说了句话。
楼西月手中的扇子顿住,眼眸微眯,“此事先到此为止,一直到三叔醒来,我们先按兵不动。”
那姑娘唇角勾起,艳丽一笑,利落道,“七公子,你许久不来南阳,我想你了。”
楼西月方才正扶着下巴在思索,听她这么一说,稍有愣神,旋即抬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他眼中隐有笑意,“纪九,眼下三叔负伤,门中在南阳能执事的人不多,你往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纪九笑,“是,七公子。”
纪九走后,我问楼西月,“所以,这个又是你的一位红颜知己?”
楼西月笑吟吟道,“纪九身手不错。”
我说,“你身旁的狂蜂浪蝶一波一波的。”
他偏头,饶有兴致地看我。
我不满,“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方才在这里,当着你三叔的面和小姑娘眉来眼去的人是我一样。”
楼西月倏地凑近,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摹然俯首,鼻尖将将擦过我的额头,拖长了尾音轻轻吭了一声,“嗯——?”绵长轻柔的吐息拂过我的面颊。
他定定地瞧住我,漆黑的眸子璀璨生花。
我不明就已。
楼西月抬手,指尖轻轻地在我额上画了三道,调笑道,“看不到你支摊算命,挺可惜。”
我低头,轻咳一声,“你当着你一个师傅的面,调戏完门中弟子,继续调戏长辈。晚些时候你三叔没准坐起来,吐血三升。”
楼西月笑,依然离我不过三寸的距离,长眉一挑,低声暧昧道,“方才见到纪九,突然很想看你穿女装的样子,我替你置一套?”
我说,“不要吧。”
他问道,“为何不要?”
我后退一步,板着脸道,“楼西月,我是你师傅,我说不要就不要。你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再庄重地睥睨了他一眼,“救你三叔要紧,我们先放血吧。”
楼西月低低地笑,他走近楼三剑,正欲用匕首在他手臂上划开来一道。
他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小香。”
我看向他,“嗯?”
楼西月没抬头,划开来一个口子,一面接血,一面道,“你方才害羞了吧。”
我顿住,转身,郑重道,“怎么会?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身后有动静,他轻佻地语调道,“哦——”
半晌也没声响,我回身,见着楼西月操手斜倚在床边,他看着我,扇子搁在指尖把玩,悠悠道,“你脸挺红的。”
我走到桌旁端过那碗血水往屋外迈步,“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
从包袱里将师傅的手札拿出来,这里头详详细细地记着师傅这许多年来见过的一些症状,和药草的药性。师傅的字迹丰润自然,宛若劲竹。
我师傅见多识广,疑难顽症解了不少,这样一桩一桩记下来,这本手札也特别地厚。
特别地厚,厚到我从来没有翻到十页之后去看过。
我将它从药王谷背到扬州到沐雪山庄再到南阳,是因为泛黄的书页里,有师傅的味道。翻开手札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师傅静坐在案旁,神情温和地执笔写字的样子。
我有时候会立在一旁替他研墨,浅浅的墨香游移在鼻尖,师傅偶尔会停下来,执起茶碗抿一口,向我清浅一笑,柔和道,“小香,我教你怎么用药。”
窗外那片凤凰花艳若琉璃,轻风拂过,将书案上的手札吹得“沙沙”作响。
往日里我抄写医书的时候,经常在袖口上沾染上点墨。可是师傅执笔很端正,那袭白衣从未沾上墨迹。他写好一页之后便会用镇石压住,待墨水晾干之后装订成册。
往往在艳阳甚好的日子,我便会将医书抱出来,放在谷中的石块上晒晒。师傅坐在一旁同三公下棋。
他执棋子的姿势和执笔的姿势一样,都很好看,恰到好处的好看。
阳光正暖,岁月静好。
我对医书的兴趣远不比戏本子的兴趣来得大。这是因为医书远不如戏本子来得栩栩如生。
如果医书里也画些小人在廊亭撑伞,画些公子小姐在闺房喝茶,我定会将里头的内容烂熟于心。
我想,若是我也写本手札日后传给楼西月,我定会在里头把人体图画得清清楚楚,以便他能够耳熟能详。
沏了杯茶,我撑着脑袋开始看手札的第十一页。
十一页上记着紫茎草,师傅在旁写道:紫茎草,性热,醉人心志,慎用。
只有这一行字。
师傅记药之时,会将曾经医过之人的症状写在一旁,譬如此人抽搐、肿胀、面色呈青紫。
可是独独紫茎草这一页,除了这行小字,其余一片空白。
小字旁有一点墨迹,我想师傅是不是曾经想在旁边记些什么,却因为其他原因停了笔。
我的这一页,在师傅心中是空白么?还是他也曾经下笔想写些什么,却生生中断了呢?
天际渐渐暗了下来,风起。
我喝了口茶,继续翻页。
翻着翻着,我便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一睡便睡到入夜。
腹中空空,起身去寻楼西月讨些吃的。
楼西月屋中亮着烛光,我敲门。
里有动静,且动静很大,但过了许久,也无人应门。
我再敲。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纪九,她见着我,唇角冷冷一记笑,让在一旁。
楼西月,只着了中衣立在屋内,他发丝稍有散乱,额角渗汗,闻声看向我。
楼西月虽然神情很镇定,但方才从我敲门到开门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时间长到可以让楼西月从床上坐起,穿衣服,再立在屋中;纪九从床上坐起,穿衣服,梳头,再来开门。
我顿时有负罪感,咳了一声,万般尴尬地立在原处。
楼西月问道,“你怎么了?”
我咽了口口水道,“其实没什么事,你们继续,我出来赏月无意中溜达过来。”
尔后转身欲走。
楼西月笑意吟吟,拿了件外袍披上,“小香,我有些饿,一起去吃些东西吧。”
我俩在南阳寻了处酒家。
他问我道,“你有琢磨出来三叔中的是什么毒?”
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迎面撞破楼西月和纪九的奸/情中不可自拔,我说,“你方才怕是耗了不少体力,多吃点补补。”
楼西月展眉,伸手在我额上敲了一记,“你在想什么?”
我被他敲个正着,捂着额头忿道,“还没。你三叔受伤那日有其他人见着么?可有什么珠丝马迹留下?”
楼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对中原的毒熟悉,还是其他地方的也知道?”
“你什么意思?”
楼西月说,“三叔年轻时候的事,无人知晓。我以为,此毒可能从薛国传过来。”
我问道,“楼三剑当年与薛国一战中结下了梁子,然后这么多年后,有人来寻仇了?”
楼西月颔首。
薛国在离国以东,两国纷争不断,边境战事连连。
我说,“那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师傅没出过国,肯定没医过东土的人。”
楼西月皱眉,“门中弟子皆被人一刀割喉所杀,玉罗门在江湖中声誉还不错,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何人寻仇。”
离国的江湖比较太平,这许多年来出的最轰动的一件事便是《沐雪剑谱》被盗了。太平了许久,江湖人士都非常地无聊,终于出现了这么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于是群起而攻之,纷纷跃跃欲试地想把这本剑谱找出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数年以前,师傅就已经在药王谷里把这本将江湖恩怨引向高/潮的剑谱给烧了。
尔后楼西月大致与我讲了讲玉罗门的行径。归纳而言:玉罗门是江湖上非常大的一个门派,势力非常地广阔,与少林寺旗鼓相当,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
我听后感触颇深,这样一个势力错综复杂的门派,这样地低调的存在着,真的让人崇敬感油然而生。
我看向楼西月,“你难道是玉罗门下一任门主么?”
他吃菜,从容地点了点头。
我开心了,“我是你师傅,你能将我俩的关系广而告之给天下人知道么?我也沾点光。”
楼西月说,“广而告之不是玉罗门的作风,你实在想出名,可以去投奔少林寺。”
我搁了筷子,“那要是楼三剑死了,你不就是最大的受益人了。你莫不是自导自演了一出篡位夺嫡的戏码?”
他长眸眯起,道,“三叔,是我楼西月最佩服的人。”
我从未见过楼西月这样认真地说话,他突然如此一本正经,我有些不大适应。
楼西月将我诚恳地望了望,道,“小香,你能否尽力将我三叔医好?”
我说,“自然自然,你三叔就是我三哥。可是眼下这毒我我依旧辨不明白,只能先以百灵草试药。要说离国的奇毒,不过几十种,反反复复都没变过,比如断肠草比如剜心素,偶尔出来几样看上去很不一样的,也就是把断肠草混了点剜心素,或者剜心素掺了些断肠草再加了点水。”
我赞同他道,“所以你说此毒源于东土薛国,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楼西月打着扇子,问我,“那我们去趟东土?”
我扒了口饭,“去趟东土,完了再折回来。我怕你三叔扛不住啊。”
楼西月淡定道,“我的意思是,我、你带着三叔一起去东土。”
我夹了只饺子,“再带上大风,再拉上匹马,你当是唐僧取经啊。”
楼西月扶额,“……”
我说,“我先在他身上试几种药,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再寻其他出路吧。我听说东土和离国风俗很不一样,而且我们打了人家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拿下,你这么一个未来的江湖新星,和我这么一个,未来江湖新星的师傅跑过去,难免引起种族矛盾。”
楼西月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夏神医了。”
我皱眉,“你这是不相信我么?”
他郑重点头,“嗯。”
我拍案,我锤桌,我精神和娇躯同时一震,“楼西月,你等着。要是不把你三叔医好,我齐香以后改姓楼。”言毕,拂袖,大步迈出酒楼。
这日夜里,我挑灯夜战,一路向北,终于读到了手札的二十五页。上记一行字:东土狼毒叶,叶呈圆形,叶边锯齿状,茎脉剧毒;中毒之人昏睡不醒,血色无异,毒侵脑,需布针运功佐以东海血石草、东土雪梅方可解。
我一惊,此狼毒叶中毒之状与楼三剑完全吻合,只是:师傅何以对东土之毒这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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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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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8
正文 [一七]南阳乱(三)
月上中天,银色泄。.
寻到了解毒之法,我欣喜非常,当下携了手札去找楼西月。
他开门,施施然打了个哈欠,只着了里衣,敞了衣襟,胸膛半露,有些慵懒道,“怎么了?”
我径直到他屋内,寻了把椅子坐下,“我找到解毒之法了,要解你三叔的毒,需要两种药引,一是东海血石草,另一件是雪梅,雪梅生于东土境内。”
他皱眉,“药引去哪找?”
“自然是去东海和东土了。”
“这一去一返耗时太长。”
我说,“可以先布针在你三叔脑中,你找人运功压住。百灵草和东海血石药性相左,我用百灵草配一方药暂且用着。”
我问他道,“你不是说派人去请我师傅了么?他身旁或许有现成的药引。”
楼西月摇头,“夏神医并未回药王谷中,门中弟子没找到他。”
我奇道,“此时正值云兰花开,师傅按理应当在谷中炼药,那我让大风送信给他。我对你三叔所中的狼毒并不熟悉,能撑多久,一点谱没有。我觉得你三叔内力非常,从脉象来看,毒深不至死。不过,师傅手札中提到此毒攻脑,我怕一不小心……”
他眸光一紧,“怎么?”
我小声道,“脑残。”
楼西月眉头一拧,神色沉了下来,“我让纪九收拾一下,天亮我们就启程。”
尔后,我取了银针替楼三剑布针,细观楼三剑的面貌,鼻翼英挺,长眉入鬓,肌肤白皙,比楼西月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阴柔。触及他的堂中穴时,楼三剑眉头摹然收紧,嘴中喃道,“阿昭……”
我手中一滞,停了动作,引导他道,“我在这里。”
他嘴唇翕合,从口形辨来,依旧是“阿昭”二字。
我俯首在楼三剑耳畔轻声道,“我是阿昭,三哥哥,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楼西月操手倚在床边,看着我与他三叔温言软语,不语。
楼三剑没了反应。
我想换个说法尝试一下,于是细着嗓子,媚声道,“三少爷,奴家是阿昭~~你方才叫奴家做什么?”
楼西月一抖。
我时而温婉时而娇媚时而爽朗,各种都试了一遍,依然没将楼三剑唤醒。长叹了口气,正欲继续布针,银针扎入堂中穴深了几分,忽然楼三剑眼眸睁开,眸色温柔,他长臂一带,兀自将我揽入怀中,瞌上眼,再唤了声,“阿昭,对不起……”
尔后,再没了动静。
我方才被他一揽,脸紧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楼西月在身后轻咳了一声。
我正身坐起,理了理衣裳,淡定道,“你三叔和你真的是一个德性。”
他将目光扫过来,“怎么讲?”
“即便身负重伤、意志不清之时,还能够旁若无人的,随时随地的,连对象都不搞清楚地进行调戏。”我郑重地向他投去艳羡的一瞥。
楼西月打开扇子,掩口低笑。
我布好针,瞧了瞧楼三剑,他鼻息渐沉,不知是入睡还是昏过去了。
我问楼西月,“阿昭是谁?”
楼西月静静地将我望着,神色复杂,半晌,他启口道,“我不知道。”
我说,“我方才使了那么多种法子你三叔也没反应。你三叔叫楼昭,这个‘阿昭’不会是说他自己吧。”
楼西月向我走近了些,指尖捏着我的下巴,蹙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我能见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来我的模样,半晌,他松开手,状似漫不经心问道,“小香,你的眼眸怎么比寻常女人颜色浅?”
我又莫明又疑惑,“有么?”
他指尖拂过我的眉眼,停在眼角处,轻轻摩挲,淡道,“嗯。”
楼西月深深地将我望着,过了许久,他扬手,眉眼舒展,“时辰不早了,趁着天亮前补个眠吧。”
次日清晨,朝阳微露。
楼西月将一叠衣裳置于案上,道,“我给你挑的,看看合不合适。”
我瞧了瞧那衣裳,是套缎白色的裙衫,内有一角浅兰色,便手将衣物抖开来,露出来一只兰色肚兜,上绣“凤穿牡丹”,肚兜触手细滑微凉,还有浅浅的兰花香。
我一抖,看向楼西月,他单手扶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
屋内一片寂静,有束阳光斜斜探入,顺带捎来几片卷叶。
楼西月慢条斯理地玩了玩扇绥,轻声低笑,不疾不缓道,“小香,你又脸红了。”
我将肚兜连同衣裳一并扔到他怀里,“我不要穿。”
楼西月也不在意,将衣裳有条不紊地叠好,置于榻上,他将下巴抵在扇柄上,作思索状,“哦,所以你不喜欢兰色。”
接着,他迈步走近我,揽着我的肩,和气笑道,“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我恨道,“我遇人不淑。”
楼西月点头,“刚入药王谷的时候,我和你有同感。不过——”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我已经适应了。”
我顿觉耳根处有些轻痒,浑身再抖,迈开一步,与他有段距离,正色道,“咳,楼西月,你不要用这种不正经的腔调和我说话。”
楼西月耸肩,无辜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我说,“你流氓。”
他懒懒地倚在椅子里,浅笑,“我是你弟子,怎样都是你教出来的。”
我扶额,“将行李收拾收拾,我们赶紧上路吧。”
楼西月摇着扇子,徐徐道,“我听闻东土民风十分地开放,盛行男宠。”
我看向他,“嗯?”
他说,“但凡长得漂亮点的小倌人都会被大户人家买了去,地位和青楼里的姑娘差不多。”楼西月扫了我一眼,淡道,“你这副模样,肯定会被不少人看中。”
他缓缓道,“东土不比离国,不是我们的地盘。万一你真被人掳了去,有理也说不清。”言毕,楼西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榻上的那叠衣裳。
我说,“你出去,我换衣裳。”
他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道,“兰色先将就着穿吧。”
楼西月挑的衣裳还算合身,我换好出门。
他见着我,掩口轻咳了一声,眸含笑意道,“你做女儿家打扮还能看。”
我已经近三年不穿裙子,束腰窄肩的委实不大习惯,别开脸,“你看够了我们就上路吧。”
楼西月拍手,纪九忽然从天而降,对楼西月恭敬道,“七公子。”
他对纪九温和一笑,道,“纪九,你是女儿家,就在小香身旁护着吧。”
纪九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道,“是。”
纪九这姑娘非常地神出鬼没,我与楼西月驾马赶路的时候,她踪影全无。但凡在一些关键的节骨眼上,她就会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我们身后。
行至咸阳城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滚过一计响雷,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和楼西月疾驰至一处树下,下了马避避雨。
我俩选的树不大繁茂,间或有雨水落下来,且雨越下越大,雷越劈越响,天越来越暗,半盏茶的时间,便深感暗无天日。
楼西月伸手将我额前的湿发拂开,手扣在我掌心上,使了‘朝阳心诀’替我取暖。
他握着我的手,笑道,“你衣裳湿了,要不要我替你烘干了?”
我这才发现楼西月一身锦袍,却是半点没沾湿,我惑道,“你怎么没淋湿?”
楼西月指腹在我掌心打着圈,唇角勾起笑,“你这身衣裳挺薄……”接着,意犹味尽地低喃道,“我挑衣裳的眼光挺好。”
我说,“你、你速度地运功把我衣裳烘干了。”
楼西月“哦”了一声,手掌向下贴在我腰上,施力收紧,将我揽在怀中。有暖意自腰间传来,我觉得姿势有些不妥,僵直了脊背不想倚在他胸膛上。
身后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对于楼西月屡次三番这样地调戏师长、败坏药王谷名声的行径,我先前念及他生性奔放,本想作为他师傅我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不与他计较。
但纵容俨然让楼西月产生了错觉,让他以为我对他上下其手的行为抱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
这样,对楼西月的思想健康真的不大好。
我冷哼了一声,“嗯吭。”
楼西月一手握着我的肩,另一手掌移至我后背,输力过来。
待到衣裳被烘得差不多,他轻佻的调子道,“后面干了,前面好像还没怎么干。要我——帮你么……”
我端着手,手肘朝后抵向楼西月小腹,却被他以掌心接住,硬生生拦在中间。
楼西月顺势双手环抱过来,再笑,“小香,要不要我帮你啊?”
他看似松松将我圈在臂膀里,我却如何挣脱不开,急了,抬高了音量,咬牙道,“不要,楼西月,你给我放手,别耍无赖。”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松手。
我转过身,见着楼西月斜斜倚在树干上,若有所思。
一串雨水从叶隙中滑落,恰好在我俩之间划开。
他偏头看我,专注地望着我的眼睛,随即灿然一笑,眼眸微眯,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雨下得真是时候。”
我不语,后退几步。
楼西月向我招招手,“你别离我那么远,都要站到雨里去了。”
我郑重地与他谈心道,“楼西月,我发现自打你知道我是女的之后,就失去了对长辈应有的尊重之态。这让我很寒心。”
楼西月抱着胳膊,笑道,“你看看你,又淋湿了。方才衣裳白烘了。”
我说,“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让你来树下,你不来”,楼西月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他迎面捞起,将我扛到树底下。
我惊道,“你别动粗。”
楼西月一手扼着我手腕,扬眉,“你浪费我方才替你烘衣裳的心血。”接着他的手掌顺着腰一寸一寸往上移,即便衣衫有些湿凉,我依旧能感觉他掌心的暖意。
他俯首静静地瞧着我,神情极其认真,却在弹指之后,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那,我只能替你再烘一次了。”
我皱眉,要推开他。
听得“咻”一声,纪九从树上落了下来。她黑着脸,冷声道,“七公子,我寻了个山洞,生了火。要烘衣裳去山洞里烘吧。”
楼西月松手,笑吟吟地朝纪九点头,“好,正好我也饿了,找点东西烤着吃。”
他向我耸了耸肩,“方才逗你玩呢,小香,我烤点东西给你吃。”
纪九打了几只鸟鹊,架在火上烤。
有肉香飘来,纪九递了一只烤得焦黄的鸽子给楼西月,对他展颜一笑。
楼西月接过鸽子,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生气了?”
我抱着胳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手指用力,扯了一块肉放在我唇边,温柔道,“别站在这里,去火堆旁烘烘衣裳。”
我咳了一声,张口想去咬那肉,却没想楼西月倏地收手,自己咬了一口,含笑瞧着我。
他转身往火堆走,“嗯,真香。你快过来,别饿坏了。”
外头的雨依旧,楼西月撩了袍角,席地而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棋盘,以石子代棋子,和纪九下起棋来。
楼西月手中执着石子,凝神思索棋路之时,纪九怔忡地看着他,脸上难得有一丝柔和。
楼西月把玩着扇子,温和笑道,“啊呀,纪九,我又输了。”
纪九眉眼舒展,开心一笑,纯净如孩童,“七公子,你又让我。”
楼西月摇头,单手撑着额头,笑得更欢,“我没让你,打小你就聪明。我下棋从来没赢过你。”
言毕,他起身,打着哈哈道,“你棋艺太好,我下不过你,我去找个其他的姑娘。”
他看向我,无辜状,“小香,我们来下棋吧。”
我先前在谷中经常旁观师傅和三公下棋,二人经常几个昼夜杀得寝食难寐、日月无光。这样气势磅礴的棋局,通常都是以三公一掌自拍脑门,哀嚎一声,“啊——我输了”结局。
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公一掌自拍脑门,长啸了一句,“啊——”
接着,沉寂了片刻,他再拍了一次,说,“啊——我又输了。”
师傅棋艺这样地出神入化,他的第一代掌门弟子我,自然,也很懂,看棋。
我笑,“好啊,谁输了谁自拍三掌。”
楼西月扶着下巴,犹豫了很久,“嗯。”
我于是兴冲冲地端坐在地上,打算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诸事不宜的日子里,我与楼西月短兵相接,大战了一个回合。
这局棋下得时间不长,却让我感慨世事多么地无常——往往只能猜到开头,却猜不到辛酸的结局。
楼西月拍手笑道,“小香,我已经很久没赢棋了。”
我不语。
纪九在旁凉凉道,“输的人要自拍三掌。”
我装死般低吟了一句,“方才被淋着了……状态不好……我有点头昏。”
楼西月打着扇子,宽和地笑,“那就别拍了,你自拍,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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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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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8
正文 [一八]东海泱
东海位于离、薛两国交界之处,白云苍苍,沧海泱泱,卷浪拍岸,波澜澎湃。.海边磊磊奇石,巍然屹立于海天之间,笑傲惊涛骇浪,观者咂舌,驻足流连。
立于东海边,感受眼前壮丽景象,别有一番滋味。
楼西月着一袭浅紫绣亞字花纹锦袍,如墨长发被海风吹得翻卷,他噙笑道,“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人都道崖州好比鬼门关,却不想这里风景独好。”
崖州距京城极远,此地萧瑟凄凉,百姓多是受罪被流放万里,来到此处,打渔晒网,平淡终老。世人常道崖州终年冰天雪地,地势凶险,荒芜至极,被流放至此的“逆臣”多半路病死,即便能够撑住,也难以在这里长生。
却不想,崖州虽然人烟稀少,但浪淘风簸,云烟夭夭,此景寻常人无缘欣赏。
楼西月道,“崖州东海有个传说。”
我看向他,“你说来听听。”
“相传很久以前,天界陵水黎族太子,名唤黎北君。陵水黎族与东海陌族素来不和,就打了一仗。黎北君身负重伤落入人间,倒在东海岸旁。他当时现了原形,是一尾银青小龙。渔村有个小丫头赤着脚打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以为是条小蛇,便将他捡了回去。”
我问楼西月,“这小丫头多大岁数?”
他想了想,说,“大约十二、三岁,就叫她小青好了。”
我不解,“你不是说这是个传说?既然是个传说,里面的女主角不应该有个约定俗成的名字么?小青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蛇妖。”
他看了我一眼,“这个传说太长,我记不清她的名字。她那时候穿青色的衣衫,就叫小青。”
楼西月连‘东海陌族’、‘陵水黎族’和‘黎北君’这样复杂的名字都记住了,连女主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记住了,独独记不住她的名字,我为故事的女主人公感到莫明的忧愁。
楼西月继续说,“黎北君在愈伤,需要换皮,于是脱落了许多龙鳞。小青以为是小蛇要死了,她心疼他,于是用线把龙鳞穿了起来,做成蛇衣的样子,披在黎北君身上。”他顿了一下,好像陷入沉思,“小青,很喜欢笑。”
我问他,“然后呢?”
他看着眼前苍茫东海,“黎北君伤好之后回天界,他只离开了一天,奈何凡间已经过了十年。黎北君想,十年之后,小青已经是个貌美的女子,他要将她娶了做娘子。”
我说,“人仙不能结缘,这个传说是个悲剧吧。”
他转过身来,将我定定地瞧着,“小青好像离开了渔村,黎北君没有找到她。”
我说,“不是吧,他是个神仙,他想找个人找不到?”
但凡讲故事的人都要先将自己感动了,这样这才感动别人。楼西月的这个故事虽然大体上逻辑不通,但他却将自己的感情淋漓尽致地代入了进去,入戏了。我看见他眸中有一闪即过的落魄,眉宇间好像揉杂了淡淡的忧愁,“之后找到了,小青一直只当他是条小蛇,她爱上了别人。”
我愣住,“一般到这里,不应该是黎北君施展仙力,化作翩翩公子把小青追到手。之后因为人仙不能结合,于是二人痛苦万分,最后要么是黎北君抛弃仙位做个凡人与小青厮守,要么是小青被观音娘娘点化,和黎北君在天上神仙眷侣,要么就是牛郎织女隔海相望。”
我总结了一下,“你这个传说,一点传说的经典桥段都没有。而且,黎北君是神仙这个定位一点作用没有。”
楼西月扬眉,噙笑看我,目光柔和,“我是胡诌的。”
我拍拍他的肩,“这个故事没有新意不怪你,实在是这种人妖、人仙、人鬼的段子太多了。只是讲故事,要有纲领,你这个故事讲得太没头没尾了。最后可以改成:黎北君一怒之下,杀了小青所爱之人,化身成那个人,与小青白首携老,等到小青老死,天界也不过才晃了五、六天,黎北君返回天上,继续做他的上神,只是偶尔会想起小青。这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淡淡的忧伤。”
楼西月轻笑,说了句莫明的话,“黎北君不过只离开了一天,他也没想到,只转了个身,小青就不见了。”
海浪拍岸,一波一波冲刷岸边的礁石。
“七公子,今日风大,我问了渔家,不宜出海。”纪九陡然出现,爽朗道。
楼西月耸肩,“时间不宜托,三叔还等着药引入药。”
他看向纪九,笑道,“你不习水,就留在这里等我们。”
纪九皱眉,“海上凶险,公子要当心。”
楼西月看向我,无所谓地笑道,“死了还有人陪我一块上路。”
我不动声色地往纪九旁边挪了挪,“其实我也不习水,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我把血石草的图给你看,你自己去找吧。”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一把拎起我的衣领往船上走,“你不习水,就更好了。”
师傅手札上记着:血石草多生于珊瑚礁石缝中,因珊瑚呈血色,故而得名“血石草”。此草性热,呈触须状,暗血色。
我与楼西月划着船,风渐起,浪渐大,行至浅海处,天际已经有些暗沉,船身不稳,我抓着船板,胆颤心惊地坐在船尾。
我诚恳地和楼西月说,“楼西月,我真的不通水性。你让我下去,必死无疑。”
看着近处汹涌不已的浪涛,我眼一闭,心一横,“你要是不想我活了,我就跳下去。”
楼西月笑,我睁眼看他,他将外袍脱了下来,一把扔给我,“你在船上等着,别给浪打走了。”
我说,“你难道要自己一个人跳海?”
他敛了笑意,双眸眯起,正色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别怕。”
我赶忙拉住他,“我是你师傅,我还是和你一块去吧。”
楼西月凑近来,抵着我的额头,戏谑道,“你担心我?”
我向旁边挪个位子避闪开来,“……”
他笑道,“你别下去给我添乱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扑嗵”的水声,楼西月纵身跃入海中。
海浪一个接一个打来,小船浮在海上显得非常单薄。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水连绵,与沉沉天幕相接,好像要将人吞噬入腹。
海风呼啸而过,在我耳旁划开一个一个凄厉的口子。
楼西月已经沉下去近半柱香的时间,眼前除了翻腾的海浪以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试着唤了一声,“楼西月。”
声音被掩在浪涛中,一丝不露。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碧蓝的海水被映衬得泛着墨色。
我划着船浆,勉力能够在起伏的海浪中打着圈。
船身剧烈地抖动,我扶着船沿还没来得及坐稳,便有骇浪迎面扑来。我身子一斜,便跌入海中。海水自四周涌来,方才的海浪直起数米,旋即轰然倒塌。我感觉胸口呛住,吐息艰难,口鼻皆淹于水中,窒息的痛苦扑面而来。
我脑中一片混沌,清明渐失,心口似有万斤之物压制,连带着身体一并向下沉。
好像有海水被压制而来,有人按住我的后脖子,施力将我拉近,湿软贴在我唇上,顿感有股气息顺着他口中畅渡而来。我只觉稍能顺气,但远远不够,胸肺之间仿佛有什么堵住,难耐至极,手脚在水中勉力挣扎,踢蹬周身的海水,迫不及待想浮出水面。
此人一手揽过我的腰,用力收紧,将我按向他的胸膛;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环在他脖子上。他的舌尖探进来,挑开齿关,气息登时丰余了许多,我张口大力吮/吸,好像抓住一丝曙光。
腰上的手掌用力,将我向上托起。
终于出了水面,我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气喘不已,浑身无力,空咳了几下想将方才呛入胸肺的海水咳出,灵台这才稍显清明。
腰上一紧,我勉强睁眼往旁边看去,模糊中隐约能见着楼西月眼角眉梢皆沾满水,揽着我向船边游去。
楼西月坐在船上,从后面揽住我,以便我能倚在他的胸膛上,问道,“你怎么样?”
方才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时刻,让我精神为之黯然,我乏力地哼了声,“我好去死了。”
他轻轻地拍我的背,“好些没?”
浪潮层叠起伏,船身一个摇晃,我胡乱伸手一抓想保持身稳,将将好抓住楼西月的手。
他五指收紧,扶着我的肩,在我耳后道,“别慌,有我在。”
楼西月说,“小香,你抓紧我。”
他执起船浆向岸边划去,我在旁看着他,水珠沿着他额前湿发向下,顺着他的面颊一颗一颗自下颚滑落。身上的白衫已经全被水浸湿,呈半透明色,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海潮依旧,船却不那么漂浮了。
我问他,“血石草采到了么?”
楼西月向我展颜一笑,“嗯。”倏忽之间,他已伸出手,轻轻梳理我的湿发,漫不经心道,“方才我不在,吓坏了吧。”
我低头,拧衣裳,“没有。”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你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低头。”
我凝神思索方才水下他渡气给我一事,觉得心头有不爽利之感,但抬头看楼西月,他神情自若,云淡风清。
我想:既然楼西月已经表面上将此事遗忘,我作为他师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是应当将此事视为云烟。
上了岸,我俩往渔村走。
楼西月在身后唤我,“小香?”
不知何时他已经凑得这么近,我回头之时,恰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指尖捏住我的下巴,低笑,“刚刚在水下……”
我以手撑开他,赶忙接话,“刚刚多谢你救我,我没白收你这个弟子,为师甚感宽慰,宽慰啊宽慰。”
楼西月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拉长了音调低声道,“宽慰的话——那我们再来一次。”
他俯首,鼻尖擦过我的鼻尖。
我说,“楼西月,我是你师傅。”
他单手握住我的肩,挑眉,“师傅又怎样?”
我说,“我、我有心上人,我此生对他始至不渝,非卿不嫁。”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哦——?你这个心上人很好?”
我正色点头,“比谁都好,天底下再没有比得上他的男人。”
楼西月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我欲绕开他往前走,被他伸手拦腰抱起来。
我激动道,“楼西月,我和你说了我有心上人,我将你当弟子看,我们俩便应当有尊卑之分,你不要胡来。”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我往渔村走。
我挣脱不开,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扬眉,语气极淡,“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海风大,我怕你得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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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9
正文 [一九]琥珀光
我们在渔村宿下,当日黄昏,水天一色,湛蓝的海面宛若丝绸,夕阳泄淌一地的流光,烟波浩渺,涟漪微荡。
我向渔村的姑娘借了套干净衣裳换上,迈出屋子,见着楼西月拎着条海鱼,对纪九笑道,“纪九,夜里我们蒸鱼吃。”
他挽着袖子,侧脸铺呈在晚霞中,似是笼上一层星辉。
纪九接过鱼,唇角勾了个弧度,“好。”
楼西月转身看见我,笑吟吟道,“小香,明日随崖州的商队一起去东土吧。”
他将血石草递过来给我,问道,“你放出去送信的那只鸟,有回信么?”
我与他纠正道,“那是只雕。大风还没回来,我也不指望他回来了,最好他能在天上找到一只愿于他比翼同飞的鸽子,然后化蝶飞走好了,别让再我看见他。”
楼西月打量我,煞有介事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不解,“你不要说得这样含蓄,你想表达什么?”
楼西月面无表情,“你和那只鸟很像。”
我斜了楼西月一眼,“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鸟,他是雕,他是你师傅的朋友。”
他轻咳一声,“我还是去看打鱼吧。”
他转身迈大步离开,我瞧了瞧暗下来的天,不满:摸鱼的人早回来了。
我们借宿人家的主人,名唤张通,而立之年,蓄着胡子,一脸憨厚的模样。纪九做了些小菜,张通似是和楼西月很投缘,拿了坛椒酒与他共饮。
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瓮中酿成,入口极辣,易醉。
我自恃酒量比不过杜康,也能望李白项背,同三公喝酒的时候,总是能够感受“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娇不羁。因为三公回回三杯之后就会倒地,挺尸,吭唧。
我原本以为他是哼唧他与“扎着青花头巾”的姑娘的那些尘年旧事。直到有那么一天,三公一杯过后就开始吭唧,我实在无趣得紧,竖着耳朵凑过去听,一听我就泪流满面了。
三公,他不是在吭唧,他是在唱歌。
唱那古老的歌谣,凄婉的调子,含糊念着“今夕何年,明月几时”的词,三公闭着眼睛,偶尔跟着拍子甩甩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我这个没醉的人,陡然焦虑了,如同花儿般枯败萎靡。
其实我要表达的是我这个喝酒如牛饮的人,也曾经醉倒在椒酒酒坛下。
那是在某个花也好、月也圆的日子里,我摘了谷中的安石榴酿了椒酒,盛情邀请师傅与我一道对饮。
有句古话说得非常到位: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说的就是酒后失蹄,饮着饮着,就喝出第三个人了。
师傅不喝酒,他爱喝云兰花茶。每至金秋,师傅会将云兰采下,以淡盐水浸着,泡茶的时候搁进去几瓣,清香韵致。他身上总有浅浅的云兰香,抿唇淡笑之时,幽芳风远,我眼前宛若绽放一袭素云,纷乱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师傅滴酒不沾的资质,事情正在向着圆满一路奔腾不息。
当夜,酒香四溢,我大约记得师傅执着酒杯朝我浅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庞分毫不见色变。
我眼前有乌鸦飞的时候,问道,“师傅,你醉了么?”
师傅修长的手指拂过桌面,掩在我的杯盏上,声如凉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说,“我喝酒从来没倒过,我们继续。”
我眼前师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叠叠之时,我问,“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三公在唱歌?”
师傅抿唇,手背搁在我额头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抬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风和煦,师傅以帛带束着的长发被吹起温柔的弧度,好像丝丝麻麻触到我心头上。
我支着腮问师傅,“有个姑娘自打见你第一面起就爱上了你,将你放在心头上很多很多年,她习惯了看你抿嘴唇笑,习惯了在你身边研墨采茶。她长得还行,可能有点矮。师傅,你会不会一直记得她?”
我想,这大抵是我这辈子说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话。听戏的时候,那些让我抖了再抖的台词都比不过我这段。我先前总以为写戏本子的人很有才,随便一挥墨就文思泉涌,写出来的全是让人心肺俱穿、涕泪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畅淋漓地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晓得了,原来“情到深处即成诗”。我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诗人。
我望着师傅的眸子,想从中寻到一丝痕迹。他眉宇微微一滞,执起杯盏小抿了一口。
师傅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夜色很凉,屋内好像织了一层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所以可能听错了。我本来应当再问一遍师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没了力气,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来。索性一头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不过做了场梦。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合衣躺在榻上,脸上的面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撑着脑袋思索了好半天,觉得大体是我和师傅深情告白之后,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个答案,其实是个梦魇,对,就是个梦魇。
而我本来要趁酒醉躺倒在师傅怀中、与他你侬我侬的想法,也就只是个想法而已,再没机会实践。
尔后,我仔细回想了这件事,经验教训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却独独醉在师傅清浅的眸中;其二,酒后失蹄,说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没酒都会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计敲在额头上,我回神看向楼西月,他偏头淡淡地瞧着我,“你在想谁?”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饮而尽,“想我的心上人。”
楼西月眉头倏地一皱,手上一滞。
纪九问道,“七公子,你怎么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摆手笑道,“刚被鱼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与张通说话,“你方才说认识楼昭?”
张通笑着替他斟酒,“楼参军用兵如神,当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与大将军形同兄弟,战场上替将军挡了一刀,是条热血汉子。”
楼西月沉吟片刻,问道,“晋将军彼时在与东土一战中阵亡,你可知此战?”
张通晃了晃杯子,扬首饮酒,扯了扯嘴角,“怎么会不知道?我张通就是因为此战被贬来崖州。”
楼西月抬眸,“哦?”
张通已有醉意,眼中沉痛,“此战惨败,大将军被东土乱贼割下首级,悬城示众三日。圣上不满,龙颜大怒,数十人涉罪其中。”
他说着,五指收紧,重重地锤于桌上,恨道,“晋将军铁血丹心,却被奸臣所害,东土这帮蛮夷,总有一日,我大离会踏平那片荒蛮之地,将此血仇还之以身!”
楼西月与他对酌,“之后,楼昭去了何处?”
张通脸面涨红,有些激动,“圣上念及他是个人才,想留住他。但楼参军执意请辞,尔后没了踪影。楼参军是大将军两肋插刀的兄弟。将军被困在东土汶水之时,楼参军带了一拨弟兄拼死杀进去,以一敌百,打得好不惨烈。”
尔后张通索性抱起酒坛子,仰首直灌,喝到烂醉如泥,他仍不时喊道,“晋将军是我张通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我恨不能为将军你手刃仇人。我、没用……对不起将军……”
雁门郡一战,我略有耳闻。只知道离国与东土兵刃相接,数万人马丧生此地,尸陈遍野,血染雁门郡,晋朗大将军的头颅被挂于雁门,鲜血淋漓,尔后离军军心大乱,失了阵脚,铩羽而归。
晋朗,是离国颇为显赫的一员战神,三箭定北疆,长歌平汉乱。沙场领兵,挥斥方酋十余载。百姓有道,晋朗手执长刀,所到之处,再无活物。漫天风沙,大漠长烟,“晋”字军旗朔风咆哮,晋朗写下了多少传奇。
我对楼西月道,“我听说晋朗后背上有五十三道疤痕,全是被人砍的,且刀刀入骨,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楼西月喝着酒,撑着脑袋打量我。
我对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肃然起敬,“我还听说,晋朗在北疆胜了以后,活坑了四万余战俘,简直就是只洪水猛兽啊。”
楼西月饶有兴味地瞧着我,“你继续。”
我说,“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方说他的头被挂在雁门之时,有一天忽然睁圆了眼,眼角流下血来。还有晋朗食人肉,在军中将战俘烹了吃。”
我压低了声音,肃穆道,“他,尤其喜欢吃人的舌头……”
“唰——”纪九摹然起身,冷着声音道,“七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先睡了。”迈步离开。
楼西月望了望一旁不省人事的张通,说,“酒还剩下不多,咱俩喝?”
我说,“好啊。”
我继续同他讲晋朗的故事。
楼西月耐心地听我说完,笑道,“这些传说你都从哪听来的?”
我说了许多,口渴不已,端了酒杯喝下去,喉间一片火辣之感,畅快非常。我挽了袖子与楼西月道,“最主要的是,晋朗没老婆。”
他说,“这你也知道?”
我点头,“虽然没老婆,我听说他有私生子。也有人说晋朗之死与皇后有关,说圣上巴不得他早早的挂了,要不然头上绿油油的。”
说完,我再嘱咐了一句,“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我偷偷地和你说,你不要外传。”
我打算继续说,楼西月轻咳了一声,“小香,今天先这样吧。”
他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我说,“楼西月。”
他吃着东西,吭了一声,“嗯。”
我真挚地与他道,“我仔细想了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晋朗与皇后有染,圣上想将他置于死地,派他征战东土,你三叔本来是圣上置于晋朗身边的棋子,但这期间晋朗与你三叔情深意重,你三叔再不愿为圣上卖命,他想为了晋朗博一把……”
我话还没说完,楼西月手上顿住,抚着心口开始咳,执着酒杯喝了几口,好像是被噎着了。
顺足了气,他搁下碗筷,淡淡地将我望着。
楼西月食不下咽的样子让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经脉通畅,我于是向他咧嘴笑了笑,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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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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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39
正文 [二〇]古道边(一)
我坐在屋前,托腮远观东方海上日出,霞光万丈,迎地而起,海面上波光泛泛,好像一袭碧蓝绸缎。
“你怎么起这么早?”楼西月着一袭缎白上绣斧纹的锦袍,笑吟吟地坐在我旁边。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袭素衣像我师傅。
他用扇子在我额上敲了一下,“你又走神了?我就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总想着天边人。”楼西月抚着心口,语带酸意,煞有介事地说着。
我别过脸,说,“楼西月,你真矫情。”
楼西月手肘撞了我一下,道,“小香,你看那边,金色的海鸟。”
我回头,却不知楼西月怎么就离我这样近了,额头堪堪撞在他唇上。
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故意的?”
他手指抚在唇上摩挲,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我,正经道,“你才是故意的。”
我说,“鸟呢,你说的海鸟呢?”
楼西月扬起长眉,惋惜道,“早飞走了。人都道凤凰涅磐之后,会堕入东海。我刚刚见着天边忽然大亮,尔后有只金翅大鸟盘旋,不知道是不是凤凰?”
我说,“真的?”
他轻笑,“真的,昨日我下到浅海里,还瞧着一段龙尾,上有乌青色的龙鳞。”
我奇道,“然后呢?你摸到了没?是真的龙?”
楼西月扶着下巴,悠悠道,“没有。有个姑娘跌下来,踢了几脚,把那小青龙踢飞了。”言毕,他展开扇子开始笑。
我疑惑地看着楼西月,他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正在默默地回想昨日是否真的飞腿将传说中的镇国之宝踢开,纪九陡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出声道,“七公子,东土的商队来了。”
眼下离国和东土暂时息战,偶有商队将粗盐、马匹、茶叶、丝绸一类的土物私贩到东土,趁机捞上一把。
和商队一起,路线比较熟悉,对于东土的风俗人情也更有了解。
我跟着楼西月走到古道边,有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年轻人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穿着藏蓝色衣袍,上绣格状花纹,脚蹬黑色毛靴,白皮肤、琥珀色的眼眸,腰配一角弯刀,刀鞘上嵌着彩色宝石,容貌俊美。
他正在让商队的人将崖州当地的椒酒装上马车,楼西月上前去与他交谈。
我与纪九站在远处,那年轻人起先摇头拒绝,他皱着眉头向我们这边望了望,尔后稍一怔忡,淡眸璀璨,径直翻身下马,走到我跟前,弯腰作了个礼,用有些生涩的离国口音对我笑道,“我是子夏,你叫什么?”
我说,“齐香。”
子夏笑,他从脖间摘下一只项圈,上坠一抹弯月,走上前兀自戴在我脖子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齐香,你嫁人了吗?”
我不明所已,立在原处愣住。
“她有心上人了。”楼西月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走过来,我感觉脖颈上一松,那只项圈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楼西月手中。他将项圈还给子夏,依旧噙笑,只是话语中略有冰凉。
子夏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非常,他豁然一笑,“那就是还没嫁人。”他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我,却好像是对楼西月说,“我答应带你们去薛国。”
子夏指着我,“但是,我要齐香和我共骑一匹马。”
楼西月说,“不行。”
子夏看向他,不解,“你是她什么人?你为什么替她说不行?”
楼西月淡淡地看着子夏,指尖敲在扇柄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接着,他吩咐纪九道,“备上马和图纸,我们自己走。”
我往楼西月身边挪一挪,小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东土男人好男人么?这个人难道看上我了?”
他瞥了我一眼,淡道,“这个东土男人不是典型,可能眼神不好。”
我闻言一抖。
子夏思考了片刻,道,“好,我带你们去。”
他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顿说,“齐香,我会带你去骊山洗温泉。”
我再抖。
接着,子夏扬臂招呼了队中其他人,动马启程。
楼西月一把将我拎在他的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骑在我身后。
我说,“其实我自己有马。”
楼西月双手环过我,拉着缰绳,面无表情道,“你一个人,小心被那个东土男人吃了。”
我们行至草原,放眼望去,远处是起伏百里的纵横群山,与芳青袅袅的草原连成一幅无涯图。
长郊、古道、晴翠,苍穹笼罩四方,好像触手能及。
楼西月问我,“雪梅长在哪里?”
我说,“在骊山的石函崖壁上。”
他手收紧了些,“你今天很开心?”
我乐道,“我这辈子头一次出国,我心潮澎湃啊澎湃。”
我和楼西月说,“老天爷真的非常有原创性,原来外国人长得这个样子,和我心中相差甚远,真是鬼斧神工,偷天换日啊。”
他问,“你原本以为他们长成什么样?”
我仰首想了想,“其实我还没怎么幻想过长相,但我以为薛国的人民都姓薛。”
楼西月说,“……”
眼前看着子夏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我说,“齐香,前面是银月湖,今天晚上我们在这边休息一下,我煮奶茶给你喝。”
我好奇道,“什么是奶茶?”
子夏眼角弯弯,向我伸出手,“你来我马上,我只煮给你一个人喝。”
楼西月手上施力,马忽然跑得快起来。
子夏也加快马速,向他喊道,“你已经有一个姑娘,为什么不把齐香给我?”
楼西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齐香没看上你。”
子夏扬眉,说,“你怎么知道她没看上我?”
我惊讶于东土人民的奔放大胆和热情似火,更震惊于他们的直抒胸臆和看对眼的速度,咽了口口水,咕哝道,“我确实没看上你……”
子夏对商队喝了一声,“停下,我们在银月湖宿一晚。”
夜色在银月湖上划下淡淡月痕,湖面银光点点,一轮圆月挂上深蓝的天幕。
商队中的人临湖席地而坐,从囊袋中拿出些肉块和干馍裹腹。
湖边架起火堆,子夏从腰间拿只囊袋,从中掏出一块奶块搁在小锅中。他朝我笑道,“齐香,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煮奶茶。”
我好奇地凑近了些,子夏打开一只小锦盒,内有绿色茶叶,等到小锅内开始“嘟嘟”冒奶泡,他放了些茶叶和盐粒入内,淡淡的浅青色蔓延开来,清茶香混和奶香游移在鼻尖。
子夏得意道,“这是西域奶茶,是我去西域做买卖的时候学的。你尝尝。”
他递了小杯给我,我抿了一口,口味醇香。
子夏安静地看着我,抽出腰间的弯刀割下一块熟肉递过来,“齐香,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离国姑娘,和我们的公主一样美。”
我呛了一口,抬起头看他。子夏真诚地将我望着,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不好意思。我兢兢业业克守本分活了十八余载,从来没有人将我的相貌上升到能够睥睨众生的高度。虽然有一段时间,常常有人夸赞说我颠倒众生,可是就是在那几年里,偏偏不凑巧,我戴了张面皮。
我想着东土人民的审美可能非凡一般,于是想先寻把尺子度一度,我指着楼西月和纪九问子夏,“你觉得楼西月好看,还是他旁边的姑娘好看?”
子夏说,“那位姑娘更美,但他们都比不上你美。”
他的眸色极淡,将我整个嵌在其中,右耳上的金色耳环在月色中隐隐闪耀。
我指着他的耳朵问道,“你们东土,男人带耳环?”
他灿然一笑,“你喜欢?我送给你。”
语毕,他伸手要将耳环摘下来。
我说,“不用了。”
子夏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块炫目的红宝石,“这个耳环不够贵重,配不上你。这块红宝石是我进见皇子殿下之时,他赐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
我素来喜爱石头,药王谷里但凡有点形状的鹅卵石我都收着,没有形状的我经常拿在掌中磨一磨,久而久之,也都有形状了。看着眼前这块红宝石,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拿,但又怕东土和我们离国风俗一样,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仔细地分析了一下:方才我已经喝了他的奶茶,吃了他的熟肉,这些下了肚也不能吐出来,所以我已经嘴软了。那么,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那块红宝石。
子夏高兴非常,他忽然凑近来,在我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的动作,往后退仰,忙不迭地将红宝石扔回给他。
身子一轻,楼西月一把将我捞起,凉着声音道,“她是我的姑娘。”
子夏一个挺身跳起,“齐香收了我的红宝石,她爱上我了。”
楼西月看着我,“哦——?”扬了眉毛,徐徐道,“她收了我的心,她是我的人。”
我还在对这个外国友人如潮水一般来势汹涌的情感和他让人叹为观止的自我肯定能力表示震惊,尔后我再继续对楼西月这么快就能够将外国人直勾勾的表达方式掌握得这样炉火纯青进行叹服。
我摸摸鼻子,思考这个情况下我应当是出手呢?是不出手呢?
子夏一手抚上他腰间的宝刀,“我们战一场,我要是输了,齐香就是你的。我要是赢了,她就要嫁给我。”
“你别想了。”
我看向楼西月,他和我同时出声说出这句话,非常地有气场。我想,对于外来民族,我应当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进行抗争。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一个我先前一直担心的问题。
我朝四周望了望,果不其然,商队的众人都齐唰唰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着我们三个人,一边吃肉一边喝茶。
我说,“子夏,有什么事,我们私底下谈吧。”
子夏的长发猎猎,他扬起下巴,神采熠熠,“我要在月亮下告诉你,你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你。”
全场轰动了。
我想原来文化差异是这么地大。他这样一说,我觉得我好像是只出来挂牌竞标的花魁。
我无力地扶额,“你小点声,小点声……”
楼西月打着扇子,瞧了瞧我,漫不经心道,“那你们在月下慢慢谈,我乏了。”
我一把拖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他说,“要不然呢?”
我说,“你难道不能震住他吗?枉我以为你文成武德,能够泽备苍生,千秋万代。”
楼西月扶着下巴,思索了一番,走到子夏跟前,指着近处的树林,“那我们去那边打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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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40
正文 [二一]古道边(二)
子夏嘴角扬起一道不羁的笑容,“好。.”
静谧的夜色铺盖在天地间,银月湖宛如嵌在草地中的一块蓝宝石,被银白色的光芒笼罩。风将草原上的青草吹起层层碧波,浩渺的苍茫间如诗如画。
我与纪九坐在羊毛毡上,圆月倒映在明净的湖水中。
东土商人拉着马头琴奏起长调,解下腰间的水袋接水。
漫天星光照耀着这片雄浑壮美的图景。
我瞧了瞧那片小树林,子夏和楼西月进去不多久时间,没有分毫动静。
将手中的熟肉递给纪九,“纪九,你饿了吧?”
纪九看着我,额间的朱砂红将她衬得非常俏丽,她说,“我不饿,不要吃。”
我好心地问纪九,“你是哪里人?几岁入的玉罗门?”
她简洁地说,“我是七公子在南阳街上捡回来的。”
我说,“你家七公子真是有眼光,净捡漂亮的姑娘带回家。”
纪九神情柔和了些,“七公子对我好。”
我玩心起了,拔了根草开始编蛐蛐。
我说,“纪九,你知道小蝶不?”
纪九摇头。
我再问,“你知道沈云双不?”
纪九再摇头。
我说,“还有小梦,桃红,白鸽。等你家七公子打完了出来,你可以私底下问问他,这些姑娘都是谁。”
纪九问,“她们都是谁?”
我但笑不语。
一声凄厉的狼嚎划过长空,尔后,四方狼嚎声渐起,将安静的夜晚撕开了伤口。
身旁的东土商人开始收拾东西,他们惊慌不已,将货物胡乱拾拣一气,驾上马就要离开。
纪九不解道,“怎么回事?”
我说,“狼群要来了。”
纪九闻言轻跃起身,跳上马,撂下我,朝小树林中飞奔而去,显然是去找她的七公子报信。
我在一片混乱中死死抱住一匹马,踢爬上去,本来想跟上大部队,但东土人民显然是被狼群欺压怕了,短短时间内就鸟兽四散得不着一丝痕迹。
我瞧了瞧四周,无论哪个方向都差不离,于是勒紧了马脖子,天马行空地向着未知奔走。
我在马匹上指点江山的空隙里,仰首看了看天空,今日是月圆之夜,狼群出没,耳边好像有狼啸的声音。我的眼前突然闪过绿色的幽光,冷清清地在周围溶溶月色中或隐或现。
浑身打了个激灵,我勒住马,想辨清楚哪边才是活命之道。
周围依旧是风吹草低的草原,被连亘的山脉环绕,这样迷人的草原夜景中,我迷失东土了。
马儿忽然前腿内折,我身子不稳,跌落下来。
夜很静,只能听到风吹草丛的“沙沙“声。
四周好像有“窸窣”声,我浑身寒毛陡竖。
忽然有人飞身过来,一把将我扑倒压至身下,低声命令道,“别动,有狼。”
我被楼西月困住一动不敢动。
头抵在他胸膛上,一片沉寂,月上中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两手支在我身侧,勉强撑起身子,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深潭一般的眼眸看着我。静静地,他的漆黑发丝拂过我的脖颈,楼西月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么?”
他遮住了月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觉得他这次问得小心翼翼,与他往日里说话很不相像。
我压低声音问,“楼西月,狼走了没?”
他微微一滞,旋即压下来,抱着我翻了个身,将我侧放在草丛中。月色在他的脸上划下银色的淡痕,他低声道,“没,你别作声,让我抱着你。”
我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楼西月安静地看着我,眸中衬着星辉。
我实在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弄得好像柔情似水一样,于是就闭了眼睛,我不看,不看。
这样闭着闭着,我就睡着了。
风微凉,星空一片灿烂,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草原悠扬的长调。
迷蒙之时,感觉唇上有粗砺之感。
睁开眼,子夏指尖置于我唇上轻轻摩挲,他见我醒了,凑近来,意犹味尽道,“齐香,你真美,我可以吻你么?”
我顿时全神心地抖了一抖。
我说,“楼西月呢?”
子夏道,“他昨夜为我们驱走了狼群,我要谢谢他。”
我这才发现子夏的衣袍袖口处有抓痕,他的脸上也有伤口。
楼西月双手置于脑后,嘴里叼了根草,躺在不远处,瞌着双眸似在补眠。
我问子夏,“你们俩昨天谁打赢了?”
“打到一半狼群来了,没打完。”
我说,“然后呢?”
他凝望着我,“你不见了,我们分头去找你。我和楼西月约定好,谁先找到你,谁就能拥有你。”
子夏眸光一黯,“月亮并没有指引我找到你……”
我默默地瞧了一眼子夏,通情达礼道,“咳咳,月亮做得很对,你要相信它。月亮会指引你找到你爱的姑娘。”
他忽然起身,单膝跪地,捉住我的手,款款道,“你就是我爱的姑娘,我要带你去骊山桑陌,我要娶你。”
我抽回手,沉痛地对子夏说,“这里有三条理由:第一,我有心上人,我只想嫁给他;第二,你是东土人,远距离姻缘实在不大好维系;第三,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你的月亮娘娘昨天夜里没有显灵,你输了。”
子夏重重地一拳锤在地上,没有说话。
我别开脸,看到楼西月眸带笑意地侧躺着,几分慵懒、几分惬意地瞧着我俩。
我走过去,赞道,“听说你大败狼群,成了草原英雄,可喜可贺。为师欣慰。”
他支身坐起来,淡笑问道,“你只想嫁给你的心上人?”
我扼腕叹了一声,“是啊,但这又是另一个凄美绵长的爱情故事了。”
楼西月说,“纪九今天来问我,小蝶、云双……这是你告诉她的吧。”
我说,“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好几条河走来走去,走串了很正常啊。”
楼西月笑,“是挺正常。但小梦、桃红、白鸽,这三个姑娘是谁?你和我讲讲?”
我说,“用以象征你其他不为人知的地下情人。”
楼西月默了片刻,突然与我道,“小香,你的心上人是夏景南。”
他的尾音并没有上翘,语气很淡,说得好像他已经知道很久一样的平铺直叙。
我一愣,我以为我行事很严谨,滴水不漏,而且还很含蓄而低调,喜欢师傅这件事,我一直都是默默地放在心上,很少有浮于表面的行为产生。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楼西月玩着扇绥,不经意道,“你入药王谷四年了?”
我说,“三年。”
他说,“所以,你三年前就爱上夏景南了?”
我绞着衣裳,“你不要直呼他的名字,他是你师公。而且我是你师傅,这件事情你不外传,师徒恋还是很禁忌的。”
楼西月伸手挑了我一绺头发,缠在他指尖上,把玩着,许久以后,他才慢悠悠地说,“昨天夜里,你见着的不是狼。”
我奇了,“不是?”
他语气淡道,“狼群都去抢商队的肉了,谁还来追你。”
我不相信,“我明明见着了绿光,是狼的眼睛。”
他说,“那是萤火虫吧。”
我站起身,“你知道没有狼,你还骗我?”
楼西月语调中透着玩味,他以手撑地斜倚着,定定地将我望着,“对,我是在骗你。因为我想抱你。”
我想,原本就奔放的楼西月遇上了比他更奔放的子夏,结果就是奔放无止尽了。
他起身,手指在我额上弹了一计,浅笑道,“真的有狼。”接着,走向子夏与他打听骊山的路线。
经过昨夜,子夏和楼西月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我们出了草原,行至汶涞郡,子夏的商队需要在汶涞集市上停留数日售贩茶叶。
我念及楼三剑有毒在身,不宜久拖,于是和子夏道别。
子夏赠了我一把精致的匕首,银色的鞘壳上镶着宝石。
他一把扣住我的腰,搂着我,在我眼眸上亲了一口。
我措不及防,挣开他,怒指,“子夏,你这样在我们离国就算调戏姑娘,这要在衙门里挨板子的。”
他浑不在意,笑道,“齐香,你的眼睛最漂亮,我被你迷住了。你在骊山等我,我会去那里找你。”
他清亮的眼眸将目光锁在我身上,“我要去向陛下请求赐婚,我会戴着宝物和财富去迎接你,我的姑娘,你会成为我子夏的女人。”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住了没有上前抽他耳光。
我正色对子夏说,“我这就要回离国和我的心上人成亲了。他有钱有才又有貌,他是我的夫君。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谁要是敢拆散我们,我就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说完以上这段话,我和楼西月、纪九掉头要走。
后面有子夏的声音,“齐香,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们来日方长,不见不散。”
楼西月低低地笑。
我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他说,“你这样可歌可泣的痴情姑娘不多了。”
我昂首挺胸,“坚贞不二、有手段有技巧说的就是你师傅我。”
他看着我,慢条斯理道,“方才那番话,你能够一个字不差地说给夏景南听么?”
我顿住,低头,“有些话,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放在心头上默默地想着,就好。”
楼西月淡道,“原来——你敢说不敢做。”
我沉默了片刻,甩头,“对,我就是敢说不敢做,你能拿我怎么滴?”
楼西月说,“……”
汶涞的集市喧嚣,百姓沿街摆摊叫卖。东土民风果真脱俗,这里的姑娘多着广袖窄肩艳丽上衣,灯笼纱裤,赤足,脚踝上系着铜铃,叮当作响,露腰,身上挂着配饰、缨绶琳琅满目。
许多姑娘以面纱挡住半边脸,只将一双琥珀色的俏目露在外头,额间配一方坠饰或点一抹朱砂。
我问楼西月,“我看没挂面纱的长得都比挂面纱的难看,子夏说我其实长得很漂亮,我也应该在脸上挂个面纱吧。”
楼西月说,“好像挂了面纱的都是还没成亲的姑娘,没挂面纱的都是妇人。”
我惊奇,“你居然光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她们的婚姻状况?”
他笑道,“我是从腰的粗细来看的。”
接着,楼西月瞥了我一眼,说,“小香,你要是不穿她们的服装的话,还是不要挂面纱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她们戴面纱是因为将腰露在外头,女性特征还是挺明显。你村妇打扮,再戴个面纱,旁的人以为是打劫的来了。”
我仰首说,“我要露腰,我也要露腰。”
楼西月淡淡地瞧了瞧我,吩咐纪九道,“不用理她,我们自己走。”
我凑到摊上挑挑捡捡,余光瞥到一角素白。转过头,看到远处一个男人,着一袭白衫,以帛带在脑后松松系起了头发。
我惊讶,此人从背影看,与师傅无异。
我大声唤了一句,“师傅。”
那人步履虽稳但疾,他显是没听到我的招唤。
我赶紧追上前去,只见他拐过一个街口,尔后,没入人来人往中,没了踪影。
被人揽过我的肩,楼西月问道,“你方才作何跑那么快?”
我疑惑不已,“我好像看到了我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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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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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41
正文 [二二]狼毒杀(一)
我怔忡地看着师傅背影消失的墙角,黯然神伤。.
我垂头喃道,“茫茫人海,擦肩而过,只余背影聊以相思,不知道是有缘还是没缘啊。”
楼西月扶着下巴,看着远处,凉凉道,“没缘。”
我唏嘘感慨道,“佛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方能换得今生擦身而过。今生今世,我们遇上了谁,爱上了谁,都是因为前世积攒的缘份。在青灯古佛前摘下的菩提叶已经写下了这一世的定数。人来人往,若是不能相伴到老,是因为前世来不及回眸,相遇即是有缘,善哉善哉……”
楼西月听完好似陷入沉思中,静立片刻之后,他偏头问,“所以,这是哪个佛说的?”
我顿住,凝神想了很久,道,“我要露腰,我要蒙面。”
汶涞郡是薛国都城,临海而建,三面环山,帝君行宫位于郡中,抬首远眺,以琉璃瓦所盖的大殿沐于阳光下,斑澜流溢,金碧辉煌。
我们落角在街边的摊点,用碎银子换了些熟肉和干馍,就着汶涞当地的木熹酒填肚子。听得一阵嘈杂,路上的百姓纷纷退散,让出一条道来,妇孺老幼皆立于街边,探着头好像在等什么。
正午,远处大殿中,“当——”一计雄浑的钟声响起,钟鸣五声之后,骤止。
鼓乐声起,在长空中低回起伏,殿上升起袅袅青烟,盘环于正空,久久不能消散。
西南天际悬起天灯,烟云缥缈,薄影摇红。
百姓都噤了声,肃穆整齐地立在两旁。
我问楼西月,“怎么回事?”
楼西月低声道,“好像是祭天。”他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一队兵马领路而至。为首的那人着黑色劲装,驾一匹赤色骠骑,额间系乌青色额带,将他的眼眸衬得宛若星辰。
我滞了很久,问楼西月,“怎么我看外国人都长一个样,领队的那个,不是子夏吧。”
楼西月支着下巴,“嗯……”
我惊叹,“原来,他居然是个人物。”
楼西月敲着扇子,“嗯……”
我托腮,“我也曾经和皇亲贵胄有那么一段跨越海峡、无关种族的纠隔。”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子夏后头一队长车,有乐师奏乐,宫女着红色纱衣,手托供器、祭品,分置两侧。
六马并驾,一男子着紫色朝服,上绣双凤逐日,头戴旒冕,贵气之色聚于眉宇之间,坐于马车上,想来便是东土帝君。
两个年轻男子锦衣驾于良驹之上,护于左右。
帝君之后,是一个女子立于铜质双轮独辕车之上,她着一身黑色衣衫,乌发垂至腰间,宫女手持刺绣宫扇立于其两侧。她肤色极白,面容妖娆,眸中好似在碧海盈盈,眼角上扬,暗含阴厉之色。观其地位,好似就在帝君之后。
我问道,“这个是帝后?二人怎么不共乘一车?”
楼西月沉吟道,“我有闻东土帝君并未娶妻纳妾。”
我惊奇,“古往今来,有妻有妾君临天下是多少皇帝毕生的愿望。这个帝君这样地纯洁?”
楼西月淡道,“可能……”
我忽然想起楼西月先前与我说的话,恍然,“我想起来了,东土好男风。原来帝君两旁那两个才是他的妻妾,不同凡响啊不同凡响。”
楼西月扶着额头说,“……”
我转念一想,“帝君没老婆,那公主哪来的?”
我向那黑衣女子身后瞧了瞧,不由得被她后头的那匹乘驾吸引了。
马车上刻伏羲、女蜗交缠,上半身□,下半身以鳞身缠绕,交尾合体,二人手举鲛珠,表情好像非常地欢愉。
我轻咳一声,凑近了楼西月,“东土人民要不要太奔放了。这个结婚照画得真是让我面红耳赤。”
楼西月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而且伏羲和女蜗本是兄妹,这样大胆地提倡**情节真的是让民风淳朴的我等情何以堪啊何以堪。”
楼西月依旧没有应答。
我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他双眸微眯,定睛望着那乘驾上的姑娘。
这姑娘以紫色面纱半遮面,额间缀了一枚金色西番莲,美目微翘,浅棕色眼眸流光溢彩。身着紫红色束腰纱裙,乌发玉肌,以发带悉数束起,斜插一枝西番莲,美艳伶俐。
我手肘蹭蹭楼西月,凑到他耳边,“看呆了?”
楼西月眉宇微蹙,回神过来,轻咳了一声,“这个就是东土公主吧。”
我说,“西月,你莫不是想将她捡回去,纳入囊中?”
楼西月瞧了瞧我,旋即伸过扇子挑了我的下巴,轻佻笑道,“我想将你捡回去,你从是不从?”
我扭头,“你去死吧。”
东土祭天之礼无比浩荡,帝君携其宫内三姑六婆全部倾巢出动。
我在旁边等了一柱香又一柱香,终是在我伴着悦耳丝竹声将将要入睡的时候,楼西月说,“人走了。”
纪九附在楼西月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接着,楼西月眸色渐冷,他微微颔首,沉声道,“你去打听打听。”
我在一旁道,“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交头接耳,这样我会觉得很空虚很寂寞。”
纪九陡然起身,一晃眼便不见人影。
我问道,“纪九去哪里了?”
楼西月摇着扇子,喝酒吃肉,但笑不语。
我说,“我是你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的小秘密讲来听听。”
楼西月看了我一眼,“我的小秘密,不告诉你。”
我端着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我要回国,我要回家,我现在就回药王谷去。”
楼西月扇子挡在我跟前,“我让纪九打听一下狼毒是不是东土皇室御用的毒药。”
我问,“为什么?这个帝君看上你三叔了?威逼利诱不行,自己得不到,于是就毁了他?”
他沉吟道,“在南阳之时,曾经有刺客夜闯玉罗门。我看那身手,觉得是东土暗人。”
“什么是东土暗人?”
“就是东土朝廷圈养的一群杀**手。”
我说,“夜闯那天,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然后他们来刺杀你,完了纪九进去帮你,于是你只着了中衣就起来和那些暗人一顿厮杀,我去找你的时候,那伙暗人堪堪被你打跑了。”
楼西月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嗤之以鼻,“你和纪九有□就有□,还要编个暗人出来欲盖弥彰。”
楼西月瞧了瞧我,似带笑意,“你在意我和纪九?”
我说,“不大在意。”
“那就是有一丁点在意?”他凑近了,笑眯眯地将我望着。
我郑重地说,“我怕你坏我药王谷门风,要是过界了,我会考虑清理门户。”
楼西月沉默了片刻,突然柔声唤我,“小香。”
我掉过头去看他,“啊?”
他浅笑,神色温柔地看着我,良久,楼西月轻声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们等到约莫黄昏之时,纪九回来了。
她说,“七公子,狼毒确是东土皇室御用的毒物。”
我特别好奇,“纪九,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难道随便找一个路人都知道狼毒的出处吗?”
纪九说,“我去皇宫里走了一遭,杀了个人。”
我沉默。
纪九继续道,“今日是帝君祭天大典,要在祭坛闭关九日,宫里没几个人。”
她看向楼西月,“上次刺客落下的腰牌,我试了一试,确是东土暗人的腰牌。帝君好像病了,宫内都在炼丹药替他续命。”
楼西月问,“今日祭天,帝君身后的人都知道是谁么?”
纪九说,“那个黑色衣裳的女人叫紫莫,是东土的占卜师。再后面的是东土公主。”
楼西月淡淡问道,“东土公主是帝君的女儿?”
纪九答,“不是,好像是已故帝姬的女儿。帝君并未立后。”
我问,“那要是帝君不小心归西了,公主岂不是要当女皇?武媚娘啊。”
楼西月蹙眉沉思,吩咐纪九道,“你再去打听打听帝姬是怎么死的。我和小香先去骊山采雪梅,七日之后我们再在此处碰头。”
骊山就在雁门郡郊,是座雪山,山顶常年冰雪覆盖。
我背着包袱和楼西月往雁门郡走。
我将在汶涞小摊贩手中买的面纱缠在脸上,问楼西月,“美目盼兮否?神魂颠倒否?走路不稳否?”
楼西月扶额,“……”
我在汶涞买了个戏本子,路途打发时间用。
眼下楼西月和我在路边歇脚,他在袭袭夏风里吹着笛子。
我枕着包袱,翻戏本子看。
笛声忽然就停了,楼西月问我,“东土的字,你认得?”
我津津有问道,“不认得。”
他说,“那你看什么?”
我说,“看图说话,我能联想出来。”
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块石头,我扔给楼西月,朝他笑道,“打赏你的,再来一曲。”
夏虫鸣唧,树影稀疏。
他执着笛子,长眸将我锁住,笛声澄净悠扬,在山间游荡。
楼西月问,“小香,你哭了?”
他凑近来,指腹在我眼角处划过。
我低头说,“没有。”
他默了半晌,似笑非笑道,“你看戏本子看哭了?”
我将书举高了些,掩住脸,“说了没有。”
楼西月坐在我身边,温言道,“你和我讲讲,这是怎么样的故事?”
我举着书,置于我俩之间,“就是有个姑娘爱上了倜傥的公子,他俩耳鬓厮磨,十指相扣说此生不相负,额头抵着额头温香软语。之后,公子就仗剑天涯了。姑娘在长亭中等他,人来人往,日出日落,许多人在亭中驻足,然后再离开。十年后的一天,姑娘已经老了,她突然不想等了,走了。
某年某月某日,那个公子和他的娘子路过长亭之时,脚步滞了一下。
长亭旁开满了牡丹,他好像记得自己曾亲手在一个姑娘鬓间别上一朵牡丹,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楼西月拉下书,蹙着眉头淡淡地看着我。
他用袖子在我脸上拭了拭,低声道,“傻姑娘,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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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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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41
正文 [二三]狼毒杀(二)--未完
晓行夜宿,我和楼西月到雁门郡地界。
月残星疏,咧风卷起黄沙,夜寂寥,迷雾起。
抬首,城郡的门楼赫然立于泠泠长夜中,让人不由回想昔日的厮杀。
晋朗出征东伐,九战九胜,唯有雁门郡一战,离军惨败,将士尸积如山,血洗雁门。
而今,此处荒芜颓败,不知是否游散着彼时的孤魂野鬼。
我说,“楼西月,那城门上好像有人头。”
楼西月抬头瞧了瞧,“嗯,吐着舌头。”
我说,“你还真信啊。”
隐约好似听到一阵呜咽抽泣声,在静夜中如游丝一般寸寸爬行,阴森之色渐噬人心。
我停住脚步,“楼西月。”
无人应答。
我回头望了望,夜色很黑,耳边好似有羌笛声,楼西月掩在暗处,辨不得神情。
我说,“楼西月,你出个声。”
楼西月的声音凉如水,“你后面有人。”
我说,“不是吧。”
他没有作声。
寒意一丝一丝爬上我的肩头,扼住喉间。
我转身扑向楼西月,拽紧他的袖口,闭眼道,“我的娘嗳,鬼啊!”
楼西月应了一声,“嗯。”
我说,“你快点,给我往死里打。”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
我再扯,问道,“几只鬼?男的女的?有头没头?”
“一只女鬼,脸上有布。”
头顶传来隐隐笑声,我睁眼,楼西月眸含笑意地低头瞧着我。
我原本以为方才我扯的格外卖力的是他的袖口,却不想我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高,眼下正趴在他胸膛扒他的襟领。
楼西月说,“你这是打算采阳补阴么?”
我正色道,“要是女鬼,就将你牺牲了。要是男鬼,你勉为其难再牺牲一回。”
他淡道,“不是鬼,有人在超度亡魂。”
我掉过头去,远处迷雾中隐约有人影,还有零星的火光,凄艾的唱调伴着青烟团绕在夜色里。
我在原地踱过来踱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眼下有人在烧纸招鬼,我和楼西月要是撞上了欲求不满的厉鬼,就要堕入六道轮回,从畜生开始重新修炼。
但我尘缘未了,阳寿未尽,大业未成,而且未婚。
我和楼西月想,还是站在远处静静地围观他们阿弥陀佛比较厚道。
事实上,东土人民很封建很迷信。
先前在汶涞祭天,帝君携其家属把他的窝点从大殿雄纠纠气昂昂地端到了祭坛。这种事情若是出现在中原,直接代表着皇上被灭了,百姓可以洗洗睡了。
一般蛮荒之地会更加地封建迷信,穷苦人民把希望寄托在牛鬼蛇神身上,而不是努力耕种发家致富,这都是没文化种下的恶果。
所以,我们从子时等到丑时,雾渐渐散了,月色渐重,远处的人们还在进行严肃紧张的人鬼对话。
道边摆了个祭桌,上有香炉内插三枝焚香,一些老妇人一面烧纸一面哭着控诉老天爷不长眼,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
楼西月说,“他们是在渡当年雁门郡战死的东土人。”
我心情沉重状,“我军也死伤很严重,痛失一员大将,悲伤逆流成河啊。”
我问他,“晋朗那么威武,百战百胜,怎么雁门郡的时候输得那样彻底?”
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激动地说,“其实在我小时候,晋朗这种铁血丹心的大将军是很多姑娘心中的英雄,思慕的对象。鲜衣怒马,纵横捭阖,豪情万丈,旷世英杰。”
楼西月抬眸,“哦?”
我说,“可是英雄就那么一个,喜欢他的人成千上万。很多姑娘就默默地放弃了。”
我补充道,“其实蛮重要一点是,晋朗年纪比我大,可以做我爹了。”
楼西月扶着下巴,漫不经心问,“你也喜欢大将军?”
我说,“我听戏本子的时候,喜欢项羽那样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男人,我幻想以后的相公肯定是身高八尺有余,面相魁岸。但有一天我遇上了个人,他长得不是项羽那个类型,打那之后,项羽就被我遗忘了。”
楼西月听完,半晌没说话。
悲泣声似有似无,却将这长夜衬得更加静寂,天地之间,悄然沉眠。
有云飘过,将月色掩了起来。
手忽然被握住,听到楼西月淡道,“不等了,我们走吧。”
我看不清楚路,只能由着他拉着往前走,我问他,“要是撞上鬼,拖我们下去见阎王怎么办?”
楼西月说,“那你就松开手,自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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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41
正文 [二四]狼毒杀(三)
我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楼西月展颜一笑,“将头发梳梳好,我们上山去吧。”
我正色道,“趁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的?你总用这种调调说话,作为你师傅,而且很良家妇女的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楼西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是你说要温度高一些。”
我说,“是啊,但我没说要和你一块洗鸳鸯浴。”
楼西月耸肩,“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我想了一想,说,“有很多啊,比如在温泉旁支一口锅,烧热了水倒进来啊,还有,唔,在水里头多扑腾几下,身上就热了,或许还可以等到正午的时候太阳晒一晒,水就热了。还有啊……”
我没说完,被楼西月打断,“你说的都挺好的,再不我们上山吧。”
雪梅生在骊山峭壁上,盘根纵错,扎入石缝中极深。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隐有寒风刺骨,山内草木渐稀,只余嶙峋怪石,偶有零落几株峥嵘枯松。
走至崖壁边,我回头对楼西月说,“你拉住我,我探出身子看看雪梅在哪?”
他问,“为何要拉住你?”
我说,“我怕一不小心,我就栽下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离峭壁还有几十尺,怎么栽?”
我瞧了瞧那崖缘,“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长高了,躺平了能够得着。”
楼西月默了片刻,过来捉住我的手,“我还是拉着你吧。”
略略地扫了一圈,入目的皆是光秃秃的青石和石缝中刺出来的野草。
我奇道,“这个雪梅怎么没有?”
楼西月指着某一处,“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着壁中确是横生出一棵枝桠交错的树来,只是乍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很容易将它误以为是团天边的乌云给无视掉。
我端详了半晌,“难道雪梅非梅?”
我转念一想,“难道雪梅它是棵树?”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我顿时不寒而栗,因为它要真是棵树,那我们就面临着两个问题:其一,怎么把这棵树从峭壁里拔/出来;其二,怎么把这棵树弄下山。
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可以直接将树扔下去,扔到哪是哪。
那么第一个问题得以解决之时,就是自强不息的愚公死去活来之日。
雪梅树迎风好似抖了一抖,黑色的枝条大幅度地动了一动。
我望梅兴叹,“它是棵树也就算了,它还长在这么高的山上;它长这么高也就算了,这山还巍然屹立在东土境内;它巍然屹立也就算了,东土还和我中原誓不两立;它誓不两立也就算了,还要将我们的大将军杀死;它杀死大将军也就算了……”
楼西月说,“你说得都挺好,再不我们先摘雪梅吧。”
我看向他,“摘?”
他点头,“那上头栖着只大雕,我看那雕许是以雪梅为食。不知何时才会走开。”
我端着眼定神地瞧了一瞧,才将那只乌漆八黑的雕识出来。它挪了挪位子,翅膀下隐隐露出来一簇玉白如雪的果子。大雕回头用喙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接着低头啄了枚果子不紧不慢吃起来。
我远目,“原来,这世上除了大风,还有吃素的雕。”
楼西月俯身拾了块石子,“我试它一试。”
我伸手拦住他,“你要做什么?不要打它,难得有和大风这样般配的雕,要是是只母的,可以捡回去给大风作媳妇。”
他问,“大风在哪?”
我说,“不知道。”
楼西月说,“再不你看一看,这只……是大风么?”
我说,“啊?”旋即向那边断壁走近了几步,无奈那树委实有点远,那雕又垂着脑袋,掩着面。
其实,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大风这么一只活的雕。单从长相上我只能将他和小鸟区分开来,若是一群雕放在一块,要将大风挑出来,可能需得借助外力,譬如放只鸭子在前头,谁要是两眼放光那必是大风。
我与楼西月惋惜道,“我辨不出来。”
楼西月摊了摊手,“那先打下来再说。”他出手一扬,石子飞出正中大雕的腹肚,听得一声嘶啸,雕躯一震,展开翅膀“呼啦——”地朝我们直冲过来。
楼西月拉着我往旁边一闪,他手中转着扇子似要对付这雕。
我指着那雕爪子上挂着的字条道,“是大风,我让他送给师傅的信在那呢。”
楼西月收了扇子,操着手看着我俩。
大风已然落了地,怯生生地向我们一步步挪过来。
我柔着声安抚了大风,再声情并茂地指导它去树上将雪梅采下来。
楼西月闲闲地问了句,“夏景南来东土了?”
我说,“那日在汶涞我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师傅。”
他扶着下巴,淡淡说,“哦,那我们早些回中原救三叔吧。”
雪梅长得剔透冰晶。我忍不住尝了一枚,却不想味道极涩,且苦辣,
楼西月将我写给师傅的信捋开来,大致扫了一扫,不经意道,“你会酿椒酒?”
我说,“呸。”
楼西月稍稍蹙了眉,“你还会泡兰茶?”
我说,“呸。”
他瞧着我,把信递过来,“你自己在信上写的,要给你师傅酿酒泡茶。”
我摹然想起这封信写得谴词造句澎湃激昂相当地深情款款,赶忙收起来。
楼西月微眯眼,“你,想死他了?”
我说,“呸呸呸,雪梅真苦,嘴里涩得难受。”
楼西月说,“……”
七日过后,我和楼西月带着大风回到汶涞郡,与纪九会合。
纪九见了楼西月,柳眉一皱,“七公子,你瘦了。”
楼西月抿了口酒,谦和地笑了笑,“不打紧。”
纪九招呼伙计上了叠酱肉搁在楼西月跟前。
我看向纪九,“我也瘦了。”
纪九对楼西月说,“可惜东土没有芙蓉糕。”
楼西月用扇柄把酱肉拨到我跟前,对纪九笑道,“你这样一说,我想吃芙蓉糕了,失了胃口。”
纪九说,“帝姬是帝君的妹妹,很早就死了。那个东土公主是帝姬的女儿。”
楼西月敲着扇子,问道,“怎么死的?那公主的爹是谁?”
纪九摇头,“不知道,好像……”她顿了顿,低声道,“好像和帝君有关系。”
我啃了一口酱肉,拍桌子,“难怪马车上纹着女蜗伏羲,原来帝君和帝姬有染。”
楼西月支着腮思索。
片刻之后,他说,“我们去趟大殿吧。”
我看他,“为什么要去?”
他挑了挑眉头,“查一查是什么人要将三叔置于死地。”
我埋头继续吃肉。
楼西月问纪九,“东土公主叫什么?多大岁数?”
纪九利落答,“怜姬,十八。”
楼西月拍手,“我们去会会她。”
我看了他一眼,“其实你是想将那公主捡回家的对吧。”
我笑眯眯地望着纪九,“纪九,你家七公子当时是怎么将你捡回去的,你说给我听听?”
纪九愣了一愣,“我是个乞儿,七公子看我可怜就捡回去了。”
她想了想,再说,“公子对我很好,做皮影人逗我笑。”
楼西月掩口轻咳了一声,“祭天要九日,明日之后他们才会回大殿,我们先宿在殿里吧。”
我搓手,“住皇宫?”
楼西月颔首,“嗯。”
我雀跃非常,“那我要睡贵妃榻,我要吃御膳,我还要有个太监在旁边侍候着。”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我和纪九去,你和这只鸟就寻个客栈住下吧,配配解药。”
我不满,幽怨道,“凭什么?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睡帝王榻勾引小公主,我和大风两个人,离乡背井的,在这里吹冷风抹冷汗。”
楼西月笑了笑,扇子敲了敲我的额头,“那捎上你吧。”
他看着大风,沉默了一会,“大风的话,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大风不明所以,眼珠子转过来,孤独地将我望着。
这天,我做了件有违良心的事。为了和楼西月奔向那雕梁画栋的大殿,我把大风留在了路边。我想,大风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肯定心如死灰,所以也没上前一步追我。
我断不是有意抛弃它,只是因为此行险象丛生,我不忍他一只鸟儿涉险其中。
东土帝君的大殿以青砖高砌,上置彩色琉璃瓦,檐扬八角,角上皆雕刻貔貅虎罴。
我们翻了墙入到内苑,可见整个大殿布局呈对称状。
苑中长垣回廊,石亭花园,一抹清泉,上有一座浮桥,装点得别致。
我之所以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和楼西月眼下正坐在殿顶上。
殿中或有着黑色劲服的、手执长剑的男子扫荡来扫荡去,或有着宫装的女子婀娜来婀娜去。
观望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东土宫内的衣着打扮与宫外大相径庭。
女子的宫装包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不比宫外赤足露腰的模样。
我说,“怎么现在,穷苦百姓穿得都很争奇斗艳,贵族皇戚穿得都很良家妇女。”
楼西月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接着,纵身一跃,跳下去了。
他再上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套宫装。
纪九没说话,利索地宽了外衣换上那宫装,再蒙了块面纱。
我换好之后,尴尬地对楼西月说,“这套衣裳大了。”
楼西月轻笑,“我没找到比你个头小的。慢点夜深了,也没人能看出来。”
我挠头,“真的看不出来?可是这个面纱真的太大了,我根本戴不上。”
楼西月沉默了好一会,“这不是面纱……这是裙子……”
入夜,殿内响起钟声,点起宫灯。
楼西月揽着我的腰落入苑内,他低声道,“我们去南殿瞧瞧,那里是帝君的药阁。”
往南殿走,途经一方小花园。
园中开满了淡紫色的西番莲,晕上一层浅香。
宫灯昏暗,将花瓣上打下剪影。
我看见灯影中有个女子,墨发长垂,着一袭黑色束腰镶紫云的纱裙,肤色很白,妖艳的侧脸在宫灯下明明灭灭,她微微俯首,抬起手,在指尖上舔了一口,指尖被刺破了,血染在她的红唇上,勾起一抹美丽的笑颜,好像一朵盛夜绽放的罂粟。
她抬起眼眸,轻笑道,“安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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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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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42
正文 [二五]狼毒杀(四)
我顿住脚步,定在原处。.
楼西月在我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说,“我想进去瞧一瞧,你陪不陪?”
楼西月朝花园里探过去,揽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陪。”
宫灯之后的暗处站着一个人,辨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见着他的身影。
“紫莫大人。”
声音平静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晚风吹过,宫灯摇曳,照在师傅的素白布衣上,他安静地望着那女子,离我很远。
紫莫俯身摘了一枝西番莲,搁在鼻尖闻了闻,“这个时候,扬州的云兰开了吧。”
她轻轻扯下一片花瓣,看向师傅,笑颜绽放在黑夜里,“我记得你喜爱喝兰茶,我在殿里种了几株。”
师傅淡道,“不必了。”
紫莫指尖施力,手指染上西番莲紫色的汁液,她轻轻摩挲着唇瓣,唇上染了浅紫,妖娆之色聚拢,“安辰,近日来我观天象,给自己算了一卦,我好像命不久矣了。”
她停下来,望着师傅,湛蓝色的眼眸盈盈,“我想起和你在骊山银盏池里……”
月色将清辉洒在师傅衣袍上,他平静道,“紫莫大人,在下依约医治帝君之疾。烦请带路,夏某想去殿中药阁看一看。”
紫莫微微愣神,她唇边勾起浅笑,“好。”
她裙边一挑,朝门外迈步过来。
紫莫扔了手中的西番莲,稍稍低头,止步,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的师傅轻柔道,“你是因为药阁答应赴约?还是因为我说我活不长了,所以你才来……”
师傅清雅的面容融在夜色里,他眉梢微滞,“紫莫大人,带路吧。”
楼西月拉着我匿于廊柱之后,“小香,你要跟着他们去药阁么?”
他用手挑起我的下巴,迫着我与他对视。
楼西月皱起眉头,“要哭了?”
我低头,“不去了。”
楼西月凑近来抵着我的额头,“我带你去殿里转转,找张贵妃榻滚一滚?”
我别开脸,“不用,我想一个人呆着。”
楼西月偏头看我,沉默了一会,他不在意道,“大殿里都是暗人,你想一个人呆在哪?”
我靠着廊柱蜷膝坐下来,无力道,“就在这里。”
楼西月轻叹了口气,一把捞起我,抱着我跃上屋檐,再下到南殿的一间屋前。
趁着夜色掩人,我俩推门而入,屋中布置得别具一格。矮榻上顶四角紫红纱帐,下铺绣着大丽花的滚金边羊毛毡子。所置的杯盏尊爵皆是镶嵌了小块的细碎宝石,在宫灯灯影中流光溢彩。
楼西月笑道,“贵妃榻没有,公主榻给你睡吧。”
我说,“方才的那个姑娘,是个美人。”
楼西月扬了扬眉头,颔首,“嗯,大美人。”
我绞着衣裳,“哦……”
楼西月坐在一旁支着腮看我,时不时地拿起高案上的铜觚左敲敲右瞧瞧。
我唤了一声,“楼西月。”
楼西月噙笑着看我,“嗯。”
我说,“那个紫莫,就是祭天当日见到的占卜师。在帝君后面的。”
他说,“我知道。”
我说,“占卜师就是算命的么?算得准是不准?”
楼西月应道,“应当是准的。”
我小声道,“她方才说她要死了……”
屋内燃着薰香,浮浮浅浅氲氤在周围。
楼西月起身走到我身边,慢悠悠道,“你这个姑娘好狠的心呐,眼见着心上人被人抢了,就咒人活不长。”
我咬了咬嘴唇,不说话。
楼西月靠近来,耸了耸肩道,“今天晚上我陪你睡吧。”
接着他开始宽衣解带。
我说,“我不要。”
他摊手,“放你一个人在这屋里,委实让人担心。恰好药阁有人,我也没地方去了。”
我没搭理他,闭上眼,趴在高案上,脑中一遍遍浮现紫莫的神情,她笑得暧昧,好像对旧情人耳语一般,软言软语地说,“这个时候,扬州的云兰开了吧。”
我想起三年前在扬州,晚霞如烟,柳叶纷飞,安辰眸中流光星灿,他笑着问我,“你是谁家的丫头?”
我还想起在药王谷的夜里,夏虫鸣唧,月色流淌,师傅抿了口椒酒,对我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忽然腰上一紧,楼西月揽住我,他伸手扶住我的后脑,按在他的胸膛前,指腹在我眼角拭了拭,轻声道,“公主榻这么大,一个人睡太可惜了。”
我用力推,推不开,伸手去锤他。楼西月捉住我的手放在他腰上,顺势倒在榻中,懒懒道,“动静太大,要把暗人招来了。”
我气恼,“你放开。”
他瞌上眼,闲闲道,“不放。”
我怒道,“你不放我就喊人了。”
他施力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淡道,“今晚上借给你暖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索性哭起来,“你欺负我。”
楼西月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欺负就欺负吧。都累了,哭完了早点睡。”
我哭了些时候,挡不住乏意,便眯了眼昏沉过去。
隐约觉得身边好像有动静,好像听到纪九和楼西月说话的声音。想撑起眼皮看一看,却乏力的厉害,一觉睡到天明。
楼西月唤醒我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大约是卯时,殿内敲着晨钟,窗外依稀能见着浅浅的月牙。
他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有些嫌弃状,“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我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恣意轻薄我,我怎么会这样?”
楼西月无所谓地抱着胳膊,轻佻道,“你接下来要说:我毁了你的清誉,所以你要委身于我?”
我说,“委身你个毛线。”
他笑道,“今日正午祭天结束,晚些时候帝君就回来了。”
我好奇道,“我们这么容易就能混进来,那刺杀帝君,感觉很简单很简单。何必要大动干戈地打仗?”
楼西月面无表情道,“那你去很简单很简单地把帝君杀了吧。”
“你和纪九查出来你三叔和谁人结了怨么?”
楼西月敲了敲扇柄,若有所思道,“还不太清楚。”
他看着我,淡道,“你师傅是来给帝君治病的。”
我垂头应道,“嗯。”
楼西月掉过头来,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句,“公子辰,你知道么?”
我看向他,“谁?你说的……是安辰?”
他看着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拉住楼西月,“安辰是谁?”
他微眯起眼,定定地将我望着,思索了片刻,笑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过中原有位公子辰,善用药,晓兵法,通布阵。”
我问他,“然后呢?”
他摇了摇扇子,“我们先出去吧,要不然晚些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楼西月在屋内转了一圈,停在一只锦盒前,锦盒半开半闭,他托在掌心中细细打量。
我听到屋外有人道,“紫莫大人,祭天回礼就要开始,帝君在祭坛没有见着您,已经生气了。”
我走到窗棱旁,看到紫莫手中执着一柄木骨刀,摩挲着下巴仰望天上,片刻之后,她问道,“夏公子在何处?”
旁边有人答道,“公子在药阁里。”
紫莫支着腮,唇角浅笑道,“你去和帝君说,天有紫云团罩、五星聚舍,贵人来访,我要和夏公子共乘一辆辕车,昭示我国子民。”
不知何时,楼西月站在我身后,他轻声道,“我想了想,救三叔要紧,我们今日回中原吧。”
我说,“我想把我师傅带回去。”
楼西月身形一顿,淡淡道,“怎么带?”
“我想先去药阁见见他。”
他看着我,凉着声音道,“好,我带你去见他。”
出了屋门,一队宫女手托祭盘经过,她们低声窃语道,“紫莫大人在祭天回礼上和夏公子共乘一车,这是想逼帝君赐婚吧。”
“可是紫莫大人应当净身,是不能够成亲的。”
“这次天象大吉,天神意旨,说不定帝君开先例了呢。”
我心中一紧,“师傅定是不知道紫莫的把戏,这个女人不太好,我去同师傅说一说,然后我们一块回离国。”
楼西月应了一声,“嗯。”
我说,“怎么不见纪九?”
他说,“纪九去打探消息了。”
我正色与他道,“你好不容易将人家捡回来,就这样随随便便让她一个女孩子家涉险,怎么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
楼西月看我。
我再说,“纪九长得如花似玉,又正值青春年少,你把她拴在身边比较好。”
楼西月问,“齐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摸了摸下巴,“其实我是想让纪九帮忙把大风找回来,师傅要是知道我把大风扔了,肯定要不高兴了。”
他的眼眸黯了黯,“好,等见了你师傅,再去找大风,一样不落下。你要的,我全给你。”
我莫明地凭添内疚,“那我们去药阁吧。”
药阁是大殿中西南角的一处阁宇,东土奇珍异草颇多,阁中收纳东土各地的珍稀药草和医书。有闻帝君有意炼长生不老的丹药,故而每年都自四方搜刮珍药聚于炉中。
药阁是一方四角青瓦的小楼,我和楼西月刚到门口,便见着紫莫领着一行人先我们之前入内。阁外防备森严,密密集集立了三排后带长剑的黑衣男子。
楼西月为难道,“这里戒备很重,不好进去。”
我说,“那好,我们就在外头等着,师傅一出来我们就抢了他赶紧跑。”
我与楼西月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太阳渐升,殿中响起巳时的钟响。
一组乐师提着枹鼓、排箫、羌笛和箎瑟在我们跟前走过,宫人抬着祭香往殿门外去。
我在想,如果师傅被紫莫骗出来了,那我和楼西月就把她打晕了将师傅带走;如果师傅没被紫莫骗出来,那我和楼西月还是把她打晕了,以她作人质换出师傅带走。
可是我既没猜中开头,也没猜中结尾。因为太阳升至正午,大殿上方燃起袅袅青烟,钟鼓合鸣之时,师傅和紫莫依旧没有从药阁里出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三年前我在青楼门口等安辰一样,有去无回。
约莫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药阁门前的宫人忽然有些失神,都聚在阁前。我看到师傅一袭白衣迈步出来,他手中抱着紫莫,黑色的纱裙上绣着紫瓣金边的西番莲,她双眸紧闭,嘴角溢血,额间那枚紫色的三瓣火将她的肌肤衬得剔透如雪。
师傅将紫莫交到宫人手中,伸手探了探紫莫的颈间,眉梢间微蹙。
我想,原来不用我们出手,紫莫已经晕了。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7:55
正文 [二六]狼毒杀(五)
初入药王谷的时候,我总是给我师傅讲安辰的故事,一遍一遍,谷里的凤凰花开了又谢,天边的云朵在三年的光阴里变幻成各种模样。
大抵上,所有故事都能用几句话讲完,基本上出名的剧情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亡,这中间生死相望,阴阳相隔,揪心揪肺,最后君重生我归西。
可是我和安辰的故事在走向“君生我好不容易也生”的圆满结局中坑了,于是我给师傅讲了几句便也讲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再在师傅面前提起这个故事。
不知不觉,扬州的翩舟渐行渐远,垂杨唏嘘,岁月唏嘘。
眼下,我和楼西月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上,一面在心中回忆我花样年华里的情愫,一面俯视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斩妖除魔。
殿中混乱非常,三两法师戴着面具,身披熊皮袄,手执青铜法器,嘴中念念有辞地在苑内游走驱鬼。
紫莫对东土的重要性堪比我中原的皇后娘娘,她这样一晕倒,帝君很配合地在祭坛里不回来了。东土的祭天回礼要求很多,要有大吉天象、有帝君君临天下、有占卜师祭神祈天,一个不能少。眼下紫莫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将帝君孤伶伶地扔在祭坛里,撒手晕了,讹传说是妖魔吞日,盛请了巫术无边的法师前来做法。
事情发生的时候,师傅离我并不远,一群宫人簇拥着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正挽了袖子要将他抢回来,紫莫微微一动,她睁眼朝师傅望了一望,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着她黑色的广袖下,纤长的手指捉住师傅的手,好像很用力,十指交缠。
我想了一想,放下袖子,问楼西月道,“那里人那样多,其实我们过去了,师傅也抢不到的,对吧?”
楼西月瞧了瞧我,“嗯,你可以这样想。”
我说,“那算了,等人少点再动手吧,免得伤及无辜。”
黄昏之际,法师们在哭哭唱唱之后,终于开始最后一道工序,献上了金玉珠帛、粢盛米浆和一只羊羔作祭品。再哭哭唱唱了一遍,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大概明天再来。
我看着那只羊羔,“温饱思淫/欲,后面一个解决不了,先解决温饱问题吧。下去拿点东西吃?”
楼西月说,“这是用来祭祀的。”
我说,“牙祭也是祭啊。”
我俩跳下去,我在祭台前摸了壶酒和一叠糕点。楼西月操手站在远处望着屋檐,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我赶忙收了手转身要走,迎面撞上一行宫女,有人将一只金樽和一盏油灯塞到我手里,东土口音的语调道,“送去紫莫大人的屋里。”
我顺势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回头瞥见楼西月的衣角在廊柱后,便放心地跟着她们向前走。
我想,东土殿中宫女以纱遮面,是多么地有利于刺客进行潜伏工作。
紫莫的屋子在花园角的一方独殿中,进去的时候,雪白的云兰渲开一片卓华胜桃夭。推开屋门,紫莫斜躺在榻上,榻顶紫色纱帐卷起,她的长发如泼墨,瞌着双眸,肤色苍白。
师傅,坐在一旁替她把脉。
他凝神听脉,没有抬眸,只淡淡地说,“把东西搁在案上吧。”
领头的宫女问道,“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师傅起身,从药匣中拿起把竹柄小刀在紫莫腕上割开一个口子,以金樽盛血。
他说,“你们留下个人替她包扎一下。”
我不由地迈了一步,拿了旁边的纱布走到紫莫身边,替她包扎。我想留在这里,哪怕是将师傅望一望也好,不知道迟了些时候,是不是连看着他的机会也没有了。
紫莫唇边漾开一抹妖娆的笑,她没有睁开眼,声音空灵,“你心疼我,对不对?”
师傅指尖蘸了她的血,搁在唇边试了试,徐徐道,“你服了青酉汁?”
紫莫无力地动了动手腕,吩咐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听到紫莫轻轻叹了口气,“安辰,我想,我真的忘不了你。”
脚步一滞,我在想,师傅会怎样答她?
等了许久,屋中依然无人作答。
有人扶着我的肩头将我转过来,师傅眉尖轻蹙,“小香,你怎么在这里?”
我万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师傅相认,干干道,“师傅,好巧啊,我来东土采药。身上盘缠用完了,于是来宫里挣点钱。”
师傅平静地望着我,抿了抿唇,他温言道,“你来宫里挣钱?”
我说,“嗯……”
师傅轻笑了笑,“你一个人?”
我说,“不是,我带着我弟子、我弟子带着他丫环、还有大风,一块来挣钱。”
“你是谁?”紫莫抬眼,瞧了瞧我。
我想了想,“我是我师傅唯一的女弟子。”
这句话的重点在“唯一”和“女”上头,她要是能把女弟子听成女人就更好了。
紫莫垂眸,“你是他唯一的弟子,那我是什么呢?”
她微微侧头,眉心中的三瓣火拧紧,“安辰,我的占卜术是你教的呢。”
一绺青丝滑下,落在她白晳的颈间。
师傅取出银针锦袋,执了三根五寸银针在油灯上过了过,扎入紫莫的腕中。
有人敲门,在屋外道,“紫莫大人,帝君担心您的安危,派人来问夏公子话。”
师傅起身,对我道,“小香,半个时辰之后将银针取出来。”他拂了拂衣袍,迈步出去。
紫莫出声唤住他,“安辰,若是帝君问起来,不要说我服了青酉。”
天渐渐寂下来,紫莫屋内燃着一种熏香,袅袅的紫色香烟升起,笼罩在屋中,晕开一层神秘的光辉,让人想起掩在薄纱后诱人的少女。
晚风撩过纱帐,吹灭了烛灯。
我起身想将灯点燃,听到紫莫轻声道,“别点,我喜欢黑夜。”
我装作不经意道,“你原来认识我师傅?”
她说,“何止认识。”
花香随风钻入屋内,渐浓,捎了几片云兰。
紫莫说:我认识安辰的时候,十六岁。
暮雪落满千山,西风猎猎,薛国败得很彻底,战场上放眼过去,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
每个人身上沾染血腥,有个公子,长眉斜飞入鬓,身披黑色的大氅,他俯下身看着紫莫,眼眸漆黑如夜,“你受伤了。”
这便是紫莫十六岁初见安辰的时候。
那时候她腿上正中一箭,却依旧能咬着牙冷着声音对安辰说,“你救救我,我会报答你。”
因为她是暗人,自小刀光剑影,箭入腿骨眉头都不用皱一下。
安辰将她带回营,她的腿伤一养便是几个月。
营中的将士见着安辰都道一声,“公子。”
紫莫成了营中丫鬟,安辰坐观星象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看他执着石子在地上摆出星宿的位置,安辰说,“紫莫,我教你怎么看朱雀七宿。”
紫莫说,“公子,朱雀是什么?”
安辰笑了笑,抬手指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朱雀是我中原的赤羽神鸟,你看,那里是张宿六星,朱雀的嗉子。”
紫莫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幕,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以后你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安辰。”
大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安辰教她占星、教她用叶子上的雪水泡茶,皓月和山峦凝成一幅画,营地鹅毛大雪好像蒹葭铺天盖地。
紫莫去野外射了一只雪狐,将皮剥下来,半夜点着灯缝成一顶裘帽。她用刀用剑是一把好手,做起女红来却笨钝得很,十个指头都刺破了,才勉强缝好。
他搁在手中细细摩挲雪狐毛,抿了抿唇,笑着对她说,“这顶皮帽手艺挺好,样式挺新鲜。”
紫莫这才发现:皮帽上头留了一个大口忘了封起来。
雪停了之后,便是春季。薛国偃旗息鼓了一个冬天,终于蓄足了力气再打了起来。
安辰将紫莫留在后营里,随军出征了。
这次打得相当艰难,苦苦搏了数月,终于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紫莫不在了。
他俩再相遇的时候,是在扬州的一间歌舞坊。
紫莫蒙着面纱,跳着曼妙的舞蹈,她攀上安辰的肩头,暧昧地唤他,“安辰。”
紫莫说:安辰,我其实是东土的暗人,被捉了回去,他们逼着我吃了狼毒草,我一直在找你,终于让我在扬州碰上你。
安辰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说:回来就好,我会医好你。
紫莫说:原来中原的江南这样好看,我想长住在这里。
安辰笑着望向她:可以隐姓埋名,我叫夏景南,你叫夏紫莫,我们置一座宅子,种些云兰,我做大夫,你收酬金。
紫莫问他:为什么要姓夏?
安辰说:因为眼下是夏天。
这个时候的扬州,天际浮着七色云霞,照在江南人家的青瓦上,泛着淡淡的枯黄。
岸边的杨柳,抽了新芽。
云兰,大片大片地绽放,好像她初识安辰那时候的雪天,在月下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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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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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7:56
正文 [二七]狼毒杀(六)
暗夜无边,没有月光。.
紫莫静静地讲着。
江南的朱亭折扇,细雨小楼,晚晴江船,像水墨画一般缓缓铺开。
这样美好的光景,我也见过,就是因为我也见过,所以在脑中那样清晰,清晰到我想模糊也模糊不开。
紫莫说:安辰喜欢抿唇笑,喜欢喝云兰泡的茶,写字的时候用镇石压住渲纸。
我想,这些我也知道。
我还知道,用清晨收集的露水,采了云兰花蕊向外数第二层花瓣,搁在茶壶中用温火煮一柱香的时间,恰到好处。
紫莫说:为了解毒,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试了很多药。
安辰翻了很多医典,布了许多次针依旧不见效果。
毒发之时,紫莫头昏得厉害,宛若有千万支针深刺入脑中。
她躺在院中的软榻上,看着窗外树叶渐渐枯卷,再随风飘飘扬落下来。
紫莫说:安辰,我是不是会死?
安辰说: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他带她品中原的酒,换上中原姑娘的绸裙。
像寻常百姓人家一般,平平静静地住在一间屋子里。
晚上安辰看医籍,紫莫在灯下替他研墨。
不知道为何,她同我道这段往事的时候,我觉得很熟悉。
我能想到紫莫捻着灯芯将油灯点燃,安辰低头执笔的模样。
他在看完一章之后,会微微偏头,朝她笑一笑。
油灯磨出浓浓的墨香,静夜里逗留在人影摇曳的屋中。
或许,他还会执起茶碗抿一口。等到深夜,我便点了炉灶再煮一壶茶,师傅会说:“小香煮的茶很香,拿去给三公喝一些。”
秋天要来的时候,安辰带着紫莫离开江南,去了崖洲,去了东海。
我抬起眼问紫莫,“所以,在那个秋天之前,你们一直在扬州,是吗?”
紫莫说,“是,一直到扬州矮堤上的柳条黄了。”
我想了许久,鼓足了气力低声问她,“安辰那时候有没有和你提过,他……他有扬州有一个朋友,也曾……和他一块在堤边赏柳听琴。”
紫莫说,“嗯?”
我闭上眼,“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她顿了顿,说:东海很美。
夕阳西下,戴着荆钗布裙的紫莫,在岸边等安辰出海回来。
渔村的妇人指着她窃窃低语,说她生着湛蓝的眼眸,雪白的肌肤,是东土的妖女。
紫莫神情淡漠,从腰间抽出匕首,微眯双眸,冷冷地扫过妇人的脖颈,一刀见血。
日暮染红海面,血滴在岸边的砂石上。
紫莫冷笑地瞧着剩下的妇人,她们惊惶无措,恐惧地望着她。
她扬起衣袖,手被人捉住。安辰的声音响在她耳旁,“紫莫。”
紫莫回头,染血暮色将安辰周身晕了一圈金色,他的神情安静柔和。
他说:“别动手,我带你走。”
紫莫收了手,问安辰:“我是东土人,怎么办?以后别人都要对我指指点点。”
安辰抚着她的长发说:“我觉得挺好。”
安辰自腰间取下一块浅紫玉佩:“紫莫,紫玉比匕首更适合你。”
他们去了骊山,在起伏的山峦中相依。
安辰摘下雪梅,配好药替她解毒。
骊山顶上有一处银盏池,池内泉水温热,池外冰雪连天,枯藤掩埋,烟花浩渺雾茫茫。
安辰在池内替她运功驱毒。
腾腾的暖气缭绕在二人身旁,紫莫嘴角渗出毒血,顺着雪白的面颊染至下颚。
她皱着眉头,说:“安辰,我疼。”
紫莫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对人喊疼。”
往日里,刀入骨内、噬心噬肺,她从没同别人说过疼。
安辰在她身后轻笑,“紫莫,以后疼就喊出来,想哭就哭出来。”
紫莫看着起伏连绵的雪山,轻声道:“我真的疼。”
她酿东土的木熹酒给他喝,他千杯不醉。
紫莫对安辰说:“我不识中原的字,你教我认字可好?”
安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在纸上写了“安辰”二字,他说:“我的名字你要记住。”
她一笔一划地学,学得很用功。
紫莫问安辰:“你没有家人吗?”
他笑了笑,低头在白纸上写上“紫莫”二字:“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他们在东土逗留了数日。
一日夜里,十余个黑衣暗人从天而降。紫莫那时候尚有余毒未曾逼出,安辰顾及她,重重地接了一枚暗器,正中胸口。
来人看着紫莫,用东土话对她说:“你将他杀了,跟我们回去。”
紫莫抽出匕首,撑着身子,将刀抵在自己脖颈上:“你们谁敢动他,就让帝君将我的尸体收回去。”
暗人面面相觑,冷冷地道了声:“帝君会找你算帐。”接着,消失不见。
紫莫自怀中摸出一管膏药,涂在安辰的伤口上,她说:“他们在暗器上喂了毒,这是解药。”
安辰倚在桌边淡淡地看着她,很久以后,他开口道:“紫莫,你有家人吗?”
紫莫一愣,旋即摇了摇头:“没有。”
安辰自己简单包扎了一番,他挑了眉尖,说:“不要骗我,将你过去的事告诉我,可好?”
他说话语气很轻,像是情人间在商量。
紫莫垂下头,简单道:“真的没有,我是孤儿。小时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
安辰望着她,缓缓靠近,贴在她唇上,低声道:“那好,从今往后我做你的家人。”
秋风瑟瑟,安辰宛若雾气袅袅的银盏池一般温暖。
尔后,两国再战。
接到传信的时候,安辰在替人诊脉看病,紫莫坐在竹帘后替他缝补衣裳。
安辰将信搁在一旁桌上,笑着看向紫莫,“你手艺越来越好了,那时候缝顶皮帽要缝十几天。”
紫莫惊讶,“你那时候知道我在偷偷给你做裘帽?”
安辰侧着头,喝了口茶,“知道。我看你做得那样吃力,都想去替你缝了。”他看着紫莫的眼眸,“紫莫,你的事我都知道,瞒不了我。”
紫莫碧眸微眯,认真道,“我没有瞒过你。”
安辰手撑着额头,浅笑如曦,“紫莫,战场上要随我一起去吗?”
紫莫说,“你去哪,我去哪。”
安辰用纸将药粉包起来,他说,“紫莫,这次过后我们去金陵,金陵花锦如烟。然后在那里隐居。”
他静默了许久,“我欠将军一个人情,所以这次还给他。”
紫莫问,“什么人情?之后你再不踏足战场吗?”
安辰笑道,“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紫莫将缝好的衣袍置于凳上,她在上头细细绣了“紫莫”二字,“可是我觉得你更适合带兵布阵。”她稍稍低下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我眼里的英雄。”
红霞悄悄染上她白净的面容,添了小娘子的赧涩。
安辰平静地望着紫莫,“你更想留在营中?”
紫莫贴近他,耳语道,“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安辰说:“紫莫,这次我不能答应你。”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深秋。
红色的霜叶纷纷扬扬铺了一地,芳草萋萋,采繁祁祁。
他们启程往余埠走,
到余埠之时,已是狼烟四起,黄沙卷起营旗。
又是一年冬。
紫莫看着身边的翩翩公子,他负手立在军帐中,与将军彻夜挑灯。
他执着石子在地上摆出偃月阵。
夜里星辉落在他眸中,他坐在篝火旁,和军中将士喝酒吃肉。
有人喝醉酒,跌跌撞撞一把将紫莫搂在怀中,浑浊的酒气吐在她的脖颈上。
这人昏昏沉沉地摸上她的脸颊,“小美人,大爷好好疼你。”
紫莫眸色一沉,抚上腰间的匕首,一刀没入他的胸膛,快得不眨眼,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衫。
男人闷吭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她,“妖女……”
她蹙着眉尖,看着眼前人应声倒地,营中一片混乱。
她被捆起来送到将军眼前。
将军身旁站着安辰,安辰抿了抿唇,朝她春风浅笑。安辰说过:紫莫,我不会让你死。
将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是她。”
安辰淡淡地开了口,“将军。”
将军拂袖将案上的砚台扫落,“砰——”砸在地上,沉重地闷钝。
将军临走前对安辰说,“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安辰走到紫莫眼前,松开她身上的绳索。她手中依旧死死攥着那柄匕首。
安辰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抽出来,温言对她说,“紫莫,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依靠我。”
紫莫孑然地看着他,“安辰,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安辰抚着她的发丝,“没有。你知道天河吗?”
紫莫摇头。
安辰拉着她的手走出营帐,抬手指着浩渺的天际,“那里是天河。中原有许多传说,关于天河,关于月亮。”
紫莫看着他,“你说一个我听听?”
安辰撩了袍角,与她一并坐下,篝火“吡吡啪啪”作响,他握着她的手暖了暖,“我一个一个讲给你听,一天一个。”
紫莫讲到这里的时候,轻笑了笑,她睁开眼睛,蓝色的眸中泛着涟漪。
屋中寂静,纱帐起伏,在黑色的笼罩中,依稀能见着她的肌肤苍白无力。
她说,“可是,我只听他讲了一个故事。”
正文 [二八]狼毒杀(七)
紫莫的声音渐渐黯了下去,我起身走到她身旁,将银针取出。
她瞌上眼,眼睫轻颤,“他大抵是这世上最会讲故事的人了。要是能听一辈子就好。”
我趴在案上,问她,“是么?我没听师傅讲过……”
紫莫说,“听故事的人,有时候愚钝得很,不知道自己可能就在故事里。”
屋外有人敲门,门轻轻开了。
我听到师傅的声音淡若月痕,“小香,怎么不点灯?”
我向屋门口走了几步,不想被什么绊住,往前踉跄了几步,师傅伸手扶住我。
我抬起头,隐约看得清他的面容。
师傅说,“我们出去吧。”
我回头望了望紫莫,她好像睡着了,没了动静。
出了屋门,我绞着衣裳,“师傅。”
师傅停住脚步,低头看我,院里的兰花绚烂如兆雪,“嗯?”
我眼一闭,心一横,“这个紫莫是外国人,东土的占卜师要净身,不能成亲。”
师傅淡淡地瞧着我,抿唇温言道,“你好像对东土的习俗很熟悉。”
我说,“是。我在宫里挣了这么久的钱,这里头的门道摸得一清二楚。我听说,占卜师虽然法力无边,但要修炼许久才能成精,所以并不吉利。而且占卜师每天要观星象,很容易被雷劈着。”
师傅没有答话,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小声道,“刚刚说的这些……都是楼西月告诉我的。”
师傅似染了笑意,他说,“你来这里采什么药?”
我说,“都采好了,楼西月他三叔中了狼毒,我来东土摘雪梅。”
师傅眉宇微滞,他说,“狼毒无解。”
我奇道,“怎么会?你的手札上写着雪梅和血石草,布针能解狼毒。”
我心中一紧,“而且……你好像……曾经……大概……可能……替别人解过这个毒。”
师傅说,“手札上记错了,狼毒无解。小香,你确定他中的是狼毒?”
我一愣,“和你手札上记的症状差不多。身上未有毒血。”
师傅平静道,“有种毒叫乌针,和狼毒的症状很像。若是中了乌针毒,脑中宛若有针刺,施以雪梅和血石草能够解毒。若是中了狼毒,毒侵脑,神志或有紊乱,至今我不知道如何解。”
我说,“师傅,你知道安辰吗?”
师傅看向我,眸中沉寂,“知道。”
夜色铺天盖地,大片大片地染黑了我眼前的光景。
这样浓的夜色,化也化不开。
我低着头,良久,“原来你骗我。”
师傅说,“小香,许多事我记不起来了。”
我问他,“你记得紫莫吗?”
他稍有迟疑,“记得一些。”
我问,“为什么许多事你记不起来?”
师傅说,“我中了狼毒。”
我一惊,“怎么会?”
师傅淡道,“时辰不早了,早点去歇息。”
师傅要朝旁边迈步之时,我叫住他,“师傅。”
他没有回头,“小香,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我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的眼眸,我向他咧了咧嘴说,“我之前没和你说过吧。当时安辰问我叫什么,我和他说,我叫齐香,唔,香草美人的香。”
我一直很后悔,当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香蕉不够风雅,所以安辰印象不深。
眼下终于有个机会重来一次,我要改变我的定位,深化我的形象。
师傅沉默片刻,他轻笑,“嗯。我知道。”
我望着大殿檐角上挂着的宫灯,依稀放着昏黄的光晕,我说,“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我小时候喜欢去庙里或者观音台上蹭吃蹭喝,于是莫明地对烧香产生了亲切感。所以叫齐香。”
我顿了顿,补充道,“这个名字蛮好记。不小心忘了,可以触景生情,比如香油、香肠、香艳什么的,都可以想想我。”
师傅说,“小香,我记住了。”
我说,“哦,那就好。”
我想了想,复又问他,“师傅,你记得原来有个姑娘给你缝过衣裳,还在衣裳上绣着她自己的名字吗?”
师傅思索了片刻,“不记得。”
我感谢上苍:狼毒真的是好物啊好物。
师傅迈步离开之后,我蹲在云兰旁边,顺着花瓣的纹理细细摸了一摸。突然有个人影跳下来,落在我跟前,楼西月似笑非笑地俯首看我,“我在上头观摩你很久了。见着心上人,饭也不要吃了?”
我点了点头,“不吃了。”
楼西月问,“你在做什么?”
我说,“你不是看见了么?我在蹲墙角。”
他有些好笑地凑近来,“然后呢?”
我说,“画圈圈。”
他撩起袍脚蹲到我旁边,笑道,“姑娘你这是要诅咒谁?”
我偏过头去,“我不告诉你,要不然你又要说我心狠手辣。”
楼西月正色道,“不会,你是我师傅。”
我说,“我诅咒天打雷劈……”
楼西月扶额轻咳了一声。
我瞥了他一眼,“你咳什么咳,我诅咒明天打雷闪电,把这片云兰都给烧了。”
楼西月支腮道,“小香,你好像心情不好。”
我扯下朵花,数着花瓣,“没有没有,我心情极好。”
楼西月说,“那你笑一个我看看。”
我扭过头去,朝他咧了咧嘴。
楼西月偏头,“你这是在笑么?”
接着,他伸手在我眼角处拂了拂。
我骤然意识到我戴着面纱,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很难判断出表情是哭是笑。
于是我哀伤地瞧了瞧他,一本正经道,“笑中带泪就是这样的。”
他定定地瞧着我,寂静了半晌之后,楼西月说,“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姑娘。”
我说,“但凡是个姑娘,你都认识。”
他扬了眉骨,隔着面纱捏住我的下巴,“姑娘你心情不好,本公子做皮影人逗逗你。”
我叹了口气,起身拂了拂衣裳,“不好,我对皮影人这种没兴趣。”
楼西月扶着下巴,笑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扎小人?”
我说,“我心如挠墙,你让我挠挠?”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不让你挠挠。”
我幽怨地瞧了他一眼,“我心如死灰。”
他上前扣着腰,陡然将我打横抱起来,飞上屋顶,再凭空踏了几步,就落到大殿外头。
我哼哼道,“原来我这样轻,抱着我飞檐走壁这样轻巧。”
楼西月伸手捉住我的手,环在他脖颈上,示意我抓紧些。
他长眉一展,说:“有一次,三叔和我爹在外头喝醉酒。我就是这样将他俩提回去的。”
我哼哼道,“我心如挠墙,我心如死灰。”
他带我来到一间酒家,纪九和大风等在里头。
我见着大风,默默地低头。大风炯炯的目光射在我身上,让我感觉如芒在背。
纪九说,“它没走,一直在酒家前头等着。”
我闻言非常感动,抬头瞧了瞧大风,见它身上羽毛稀落了不少,有些奇道,“大风,最近开始掉毛了?”
纪九说,“它总把酒家里的烧鸡叼出来,刨坑埋了。于是酒家掌柜的,见它一次打一次。”
我心疼地抚了抚大风的翅膀,它哆嗦了一下,想必是羽毛掉了,身上冷得厉害。
我对大风说,“我再也不扔下你,你就是我的风儿我的沙。”
楼西月扶着额头说,“……”
纪九低下头说,“……”
我们点了些饭菜,我要了一坛木熹酒。
我一面喝酒,一面对楼西月道,“不知道你三叔中的毒是乌针还是狼毒。”
于是我大致地将这两种毒与他解释了一番。
我说:狼毒就是中了之后无药可解,乌针就是中了之后有药可医。
楼西月问,“从症状上来看,怎么辨得清是哪一种?”
我说,“就是把药吃了,如果好了就中的是乌针,要是没好中的就是狼毒。”
我转念一想:紫莫在与我说她的故事的时候,她说她中了狼毒,然后安辰带着她天涯海角地寻找解毒之道;可是师傅说狼毒无解,那么紫莫中的便是乌针。她既是东土的暗人,自是应当对狼毒这一御毒了如指掌,如何会分不清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我凝神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问楼西月,“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女人骗一个男人她中毒了,需要这个男人帮忙才能解,她居心何在?”
楼西月顿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她中了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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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22
正文 [二九]狼毒杀(八)
我“哦”了一声,低头默默吃菜喝酒。
吃完之后,我抬头与他道,“我说的‘要男人帮忙才能解’,和你理解的‘男人帮忙才能解’不一样。”
楼西月替我斟好酒,笑眯眯道,“那你说的解是怎么解?我说的解又是怎么解?怎么不一样了?”
我斜了他一眼,正色道,“你之前说的公子辰,和我说说?”
楼西月放下筷子,瞧了瞧我,“我只知道公子辰善布阵,但有一次两军相战中错摆了游龙阵,结果满盘皆输,好不惨烈。余埠就是在那次给东土攻下了。”
我说,“行军打仗,本就有赢有输。胜败不是很正常么?”
他沉吟片刻道,“嗯,只是余埠是大埠,内有盐道横穿千山山脉。余埠往西是草原。东土人善长马上作战。所以攻下余埠之后一路往西,险些破了京城。”
我与他道,“我师傅就是你说的这个公子辰。”
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想了想,还是打算把事情大抵都同他讲了一讲,往后也有个人同我商量商量,于是我说:我师傅之前救了紫莫,完了紫莫喜欢上了他,那时候他还是安辰,尔后他中了狼毒,失忆了,这才去了药王谷。
楼西月听罢,下巴支在立起的扇柄上,问了两个问题,“安辰喜欢紫莫么?他怎么中的狼毒?”
果真是一针见血,前一个问题我选择性忽视,后一个问题确是这桩扑朔又迷离,揪心又挠肺的前生今世、国仇爱恨里最关键的转折点。
我说,“我也想知道。可我师傅中了毒,他大抵都记不起来了。”
我猜测,“可能是紫莫给他下的毒。
楼西月锁了锁眉头,“不如……”
我问他,“你有办法了?”
他吃了箸菜,“夜里去找紫莫问个清楚,问完了明日一早我们回中原给三叔试药。”
我本来期待楼西月会有锦囊妙计,能够在珠丝马迹中寻到事情的始末,最后让我眼前一亮霍然开朗,结果他想出来的办法是我早就想出来的,而且是最容易惹祸上身的。
我说,“你以为问了就会说?万一真要是她给我师傅下毒,我们这么直接地逼问,把她炸毛了就了不得了。”
楼西月淡道,“所以我说,问完了就跑。”
这次行动因为是暗地里的,于是我们布置得异常严谨。先将大风留在酒家里,还给它点了只烧鸡陪它玩。纪九在屋檐上候着。我蒙了两块面纱,严严实实,只将眼睛露出来。以免日后紫莫寻起仇来,满世界贴画像寻人。
楼西月换了袭黑衫,他将往常束发的玉冠取下了,用根黑色的帛带绑了绑,很有夜黑风高杀人夜下,偷瓜贼的感觉。
今夜月色全无,掩在云朵之后。殿中稀稀拉拉地间或有宫女行来往去,提着宫灯,在青石路上拉下长长的人影。
此时已近子时,万籁俱静,偶有树叶落下,擦着路面的细碎声。
我和楼西月贴着墙角走,他伸手过来捉住我。
我有些莫明,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楼西月手上用力,突然转身将我抵在墙面上,将我遮了个一丝不露,他俯首在我耳边吹气,低声道,“要掩人耳目。”
或许在他身后有人走过,但他将我压得厉害,我是一点光也没见着。
楼西月叉开我的手指,与我五指相扣。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说,“方才有宫人走过,我拉着你走吧。”
走了几步,他捏了捏我的手背,语含笑意,“小香,你为什么手心出汗?”
我语塞。
他笑了笑,“哦,你紧张。”
我说,“我一点不紧张。”
楼西月玩味道,“姑娘,可是因为拉了小生的手,所以不好意思了?”说完这话,他停住脚步,偏着头看我。
夜色那样浓,我根本瞧不见楼西月的神情,只是觉得他的眸子璀璨得很。
我左看看右看看,抬头瞧了瞧天上,“今晚月亮真是圆啊。”
楼西月低低地笑,微微俯首,眯起长眸,“哦——月色原来这样地好啊,姑娘你是否心猿意马了?”
我将手抽出来,催促他,“你快点走,快点走。”
他闲闲道,“眼下要是白天就好了。”
我问他,“为什么?”
楼西月低头笑,“那就能看到你脸红的模样。”
紫莫的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
我和楼西月偷偷拉开屋门,闪身进去之时,忽然楼西月拉住我朝一旁闪身。
我见着眼前一道银光,有人执刀向我们砍来。
紫莫沉声问道,“谁?!”
楼西月身子一僵,接着听得一声轻响,衣袍划破的声音。
我壮了壮胆,摸黑道,“咳咳,紫莫大人,我是齐香。”
屋内的灯被楼西月点燃,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紫莫瞧了瞧我,神情淡漠,“你来做什么?”
我朝紫莫极其友好地笑,“是这样,师傅让我来看看你的症状,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睡得可好?”
她扫了扫楼西月,皱了眉尖。
我说,“这是我的弟子。我师傅他中了狼毒,或有不适。所以我和楼西月过来瞧瞧。”
我在说师傅中狼毒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紫莫,她眸中一黯,额间的三瓣火拧紧。
我状似不经意道,“紫莫大人也曾身中狼毒,不知可否告诉我如何来解?”
紫莫并未答话,她靠在软椅中。
椅子里铺着绣着格状花纹的布毯,琉璃灯照耀下显得异常华贵。
楼西月操着手在一旁看着我俩。让我觉得起码在人头上,我们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紫莫沉寂了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给楼西月抛了个眼神“她不说怎么办?”
楼西月给我回了个眼神“不知道”
我再抛向他“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说。”
楼西月似笑非笑地瞧了瞧我,我想他肯定在心中腹诽我蛇蝎心肠。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来得简单且平铺直叙得多,紫莫起身,在香炉里点了些薰香,白皙的肌肤看不出一点血色。她说,“狼毒无解,当时是我骗了安辰。”
余埠的秋末初冬,白茫茫的雪扬扬洒洒地在地上积了几寸。
安辰着狐裘披风,脚系黑色皮靴,袍裾猎猎。北风呼啸,将他的头发吹得丝丝可见。
他浅笑对紫莫道,“帐中有火,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去金陵。”
这场就是楼西月和我提到的败关之战,气势恢宏且惨绝人寰,败得相当地惨烈,一日的时间里东土就破城而入。
将军冲回营中,操起大刀,走到紫莫帐内,他身上盔甲伤痕累累,血迹和风沙掩不过他的怒意。他二话不说,执刀砍过去;紫莫闪身,轻松避过,她的手按在匕首上,犹豫了许久,终是抽出来,刺向将军的心窝。
将军死前说了两句话,他说:与军同亡,吾之幸也。
接着,他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紫莫,“你真的以为安辰什么都不知道?”尔后,伤重而亡。
这个时候,东土大军扬着薛字旗,浩浩荡荡地进驻余埠。
紫莫冲上城墙,城外十里,血染山河。
余埠被屠城,数万百姓和将士尸积成山。
紫莫坐在血汗宝马上,享受帝君恩赐给她的珠宝首饰、功臣加勋。
她在纱帐中独自看着宣纸上“安辰”的名字,三角卮中盛着紫红色的桑葚酒。
天幕依旧落下雪花,刺目的让人想起一年前的冬天。
她倚在软榻中,久久不能入睡。
烛灯被风吹灭,有人在她屋中静静地立着。
紫莫搁下三角卮,垂下眼睑,试探着问,“安辰?”
安辰声音淡得没有分豪情感,“紫莫。”
她转头看到他,妖娆的面庞上渐渐爬上笑意。
可是,安辰接下来的一句话将她的如花笑靥彻头彻尾地浇灭。
他说,“你我初见之时,你腿上的箭伤自上而下,是你自己刺进去的。”
紫莫眸中划过一丝讶异,她与安辰从头至尾,都是有目的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只是这中间,是否有计划外的情感产生,只有她自己知道。
听到这里,我不免震惊,果然英雄救美都是鬼扯。当时那么多人,死的死,伤的伤,再漂亮的美人儿也被风沙掩了容颜,怎么可能在万人之中,安辰独独就瞥到了紫莫那惊鸿回眸。
紫莫说她那时候也比较震惊,其实你陷害别人一点也不可怕,但别人明明知道你陷害他,还眼睁睁地看着你进行陷害工作,这就可怕了。
紫莫当时起身,借着月色看向安辰,他俊雅的面容上瞧不出一点动容。她身子轻颤,走上前去软着声音,贴在他耳旁,低眉顺眼地唤他,“安辰,你随我去东土,好么?”
安辰安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他伸手挑起紫莫的长发,如同旧时温存一般,轻声道,“你中的不是狼毒,是乌针。你舍不得给自己下狼毒,因为此毒无解。”
紫莫渐渐冷了下去,她抬眸看着安辰。
安辰淡淡地看了看她,“在骊山之时,暗器上喂的毒就是狼毒,是吧。”
安辰轻笑了笑,“紫莫,我初见你之时,你将营中的图纸拿给东土。复见你之时,你假传我的信笺。”他停了停,徐徐道,“你学我的字学得那样认真,可是不知道我从不在信上署‘安辰’,我用自己的篆章。”
紫莫蹙着眉心,看着安辰,她怕是没想到他知道的这样清楚。
安辰附在她耳畔道,“紫莫,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一个哥哥,你的家人都死在战场上。我说过,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身子一动,案上青铜制的三角卮打翻,桑葚酒沿着案边滴滴落下,沾湿了她的裙摆,一角暗色。
安辰稍稍低头,指尖沾上酒,搁在唇边尝了尝,“这酒,和你的血一样冷。”
紫莫顿时无措得很,她强压着慌乱,咬唇看向安辰,“既然你都知道,你怎么不制止?”
安辰淡笑,“本来,我想赌一赌。”
他好看的眉眼微微黯了下来,“但我输了,赔上余埠数万条命。”
窗外的天暮星光点点,大地被雪覆盖,宛若白昼。
安辰说,“紫莫,我的家人也死在战场上,金陵是我的故里。”
他眉宇稍凝,“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紫莫瘫坐在地上,寂静了许久,她启口央道,“我找人医好你,我们一起去金陵隐居,你叫夏景南,我叫夏紫莫,好不好?”
安辰瞧了瞧她,唇边带开一抹讥诮,“我也曾这样问过你。”
这是三年前紫莫最后一次见安辰,他依然安静地笑着对她说话,手腕一寸寸爬上她的脖颈,这样的亲近,好像旧时一样,烛灯明明灭灭,烛泪瘫在案上,却不复往日的温柔。
尔后帐外有人高呼,“有刺客。”
紫莫听得眼前人一声低笑,安辰松开手,他说,“紫莫,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走了。
风将窗户吹得“哐哐”作响,将士尺骨未寒,在余埠城外唱着丧歌。
紫莫讲完,微微瞌上眼,似是对我说,“我没想到安辰依旧活着。他的毒,我也不知道如何解。”
我听罢,心中郁结得厉害,很想把眼前这个女人一巴掌扇到房梁上挂着。
我质问她,“当初是你骗了他,现在作何要将他找回来?”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想见他……”
她揉了揉额角,声音缥渺得好像抓不住,“齐香,他好像对你很好。”
我冷言道,“是,我师傅对我好得不能再好。”
她轻笑,“那也好。我看到他对你的模样,勉强能想到安辰。这么久了,我怕将他忘了。”
我略一愣神,复又问她,“狼毒,真的没有解么?”
她眉眼微微舒展,“他将我忘了,不好么?”
紫莫倚上软榻,闭上眼,她的眼睫轻轻颤动,琉璃灯下闪烁晶莹。
我和楼西月出了她的屋子,行至后花园的拐角处。
我喃喃道,“我师傅中了毒,我要怎样医好他?”
楼西月问我,“你是想医好他的狼毒,还是想医好他的心病?”
我一愣,抬眼看楼西月,他看着我的眼眸,神情有些凝重。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都想。”
他漫不经心道,“那我呢?我也有心病,你医不医?”
我说,“你病入膏荒,不大好医。”
楼西月凉凉地笑了一声,“姑娘你这样迟钝,在下等不及了。”
他摹然拉下我的面纱,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俯首亲在我唇上。
我脑中顿时和这夜色一般黑得铺天盖地惊世骇俗,只能见着楼西月的眼眸灿若繁星。
他伸出舌尖轻触我的唇,我陡然醒悟过来,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有濡湿之感。
楼西月身子微微一滞。
我张口“啊——”了一声,想低头去看。
他指尖微微施力,不容我低头,舌尖探入我口中,细细抵着上颚。
我用力推开他,怒道,“你、你做什么?”
楼西月倒抽一口气。
我低头一瞧,手上沾着血,不禁奇道,“你受伤了?”
他好似有片刻走神,旋即抚着心口,作受伤状,“嗯,伤得很重。”
我伸手再在他胸膛上揩了一把,果然渗着血,只因着他着了黑衣裳,半点看不出来。
我说,“方才在紫莫屋子里,她将你划伤了?”
楼西月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对,我身心都受伤,你替我医医?”
我卯了气力,锤了他一计,“你个登徒子敢调戏我,为师今日不治治你,妄我药王谷悬壶救人,除暴安良的招牌。”
楼西月闷吭一声,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你还真下得了手。”
我扬眉,正色道,“你再动我,试试看。”
他扶着下巴,浑不在道,“哦?那我倒想看看。”
一阵衣料磨擦的声音,接着花园内有人声传来,“公主殿下。”
“谁在这里说话?”
此时已经近丑时,我在想,东土人民真是起早贪黑,大半夜的居然能见着活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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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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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31
正文 [三十]狼毒杀(九)
楼西月拉着我往旁一避。
那位公主朝我们的方向瞧了瞧,夜色下能见到她的眉间中有朵金色的西番莲闪耀。
东土的女子大都在额间点点东西,我猜测这大抵上类似于把守宫砂移到了额头上。但这样委实不大好,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把贞洁放在脸皮上给人家看,会让许多姑娘情何以堪,会让许多公子情难自禁。
公主穿得很华贵,她的乌发挽成雾鬟,上插一朵粉色绢丝挽成的茑萝,白晳的脖颈上挂着金色项饰,环佩叮当。
我瞧着她头上那朵花簪瞧了很久,心中垂涎了一番。
我在出药王谷之前,从未有过争奇斗艳的念头。那时候,纯朴的一如谷上方的那掌蓝天,每日里穿着长大褂,戴着面皮,行来走去,从来不会为胭脂俗粉留步。在青春期的年纪里,我远不如平常姑娘青春,琳琅首饰没有,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师傅送给我的那颗夜明珠,第二值钱的是装夜明珠的锦袋。
可是见到紫莫,我比她青春,比她热情,比她健康;我深以为,我俩最大的差距在于她比我有女人味,换言之,我迫切需要在头上插一朵粉色的绢花以彰显我的成熟。
我畅想之时,听到公主对一旁匍匐在地的宫人问道,“我方才听到有人声,那边是谁在说话?”
宫人应道,“公主殿下,没有人。”
她思忖了一番,“我明明听到有人。”
宫人很是紧张地答道,“公主殿下,现在是祭天的时候。紫莫大人患病在身,殿下不宜离开祭坛,会招来厄运。”
公主稍有不悦,“我趁帝君睡着的时候过来看看,紫莫到底得的什么病?”
“奴婢不知道。”
公主拍了拍手,“我要去看看她。”
她迈步往前走,宫人起身点着宫灯伴在她左右。行至我们藏身的葱郁槐树旁,她停了脚步,有意无意地朝树后瞧了瞧。
楼西月将我掩在暗处,气氛很紧张,紧张到公主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势必将引发一场斗欧,严重点就会出现血光之灾。我虽然躲在楼西月身后看不太清楚,但凭着我女人的感觉,她应该是发现了我们。因为我太紧张了,以至于将楼西月身后的扇子蹭了下来,“啪嗒——”落在地上。
宫人警醒道,“有人。”
我不得不说,楼西月的扇子除了能够招蜂引蝶以外,就是只祸害。
我屏息凝神,在脑中想如果动起手来,我方势必打不过人潮汹涌的敌方,那么我就一定会受伤,那么按照戏本子里的事物发展规律,我师傅势必会从天而降出手救我,抱着我在空中转几个圈再缓缓落下,大槐树的落叶会在一旁替我们伴舞。
确有一片叶子飘扬落下,楼西月在我额上弹了一计,“小香。”
我看见他打着扇子立在我眼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免惊奇,“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个东土公主?”
楼西月点头,“嗯。”
我说,“方才你的扇子是不是掉到地上了?”
楼西月偏着头,“你蹭下去的,你不知道?”
我问他,“难道这么大动静,公主没发现我们?不能吧……”
他突然默不言语,沉寂了很久。
这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深邃以至于楼西月要想这样久,我蹭蹭他,“我们走吧,再迟些时候,大风就会发现那只烧鸡是死的了,那他要伤心的。”
楼西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俯身拾了个什么东西在手心里。我看不太清楚,只露出滚着金边的一角紫色,有些像女儿家的荷包。
我们回到酒家接了大风,捡了个客栈宿一晚。
因为公主回殿了,于是公主榻给人占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滚一滚。
这时候已经清晨,鸡鸣了好几声,天色也渐渐清明了,灰蒙蒙的能见着一角淡淡的弯月。
我允了楼西月天亮之时,便启程回中原。
眼下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边渐露肚白的天角,忆起了药王谷里金色的桂竹香,一簇一簇迎风摇曳。
我想医了楼三剑之后,回谷中陪着师傅,年年岁岁。
楼西月在吹笛子,若有若无地掺杂了些淡淡的感伤。
我已经很久没听他吹小曲了,他斜倚在院里的树干上,眉心微皱,黑色的衣袍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清晰。
楼西月隔着雕花的窗棱瞧了瞧我,他静静地吹完一支曲子,然后走到我的窗子外头,依旧是往日里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说,“姑娘,我爱上你了。”
透过样式繁复的木窗骨,楼西月的眼角轻轻挑了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楼西月会这样突兀地说出这句话,但他着实将我惊了一跳。我惊了一跳的结果就是将手中的茶碗直接砸向他。
楼西月侧身避过我的茶碗,茶汤洒在他的衣裳上,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背过身去,“风太大,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在我身后道,“好,那我再说一次。”
我往屋里走,“不要,我特别困,我要去睡了。”我一头栽倒在矮榻里,被子蒙住头。
东土人家喜爱用熏香,屋内弥散着荆芥草的芬芳,熏得人异常清醒。
屋中有响动,好像屋门被人推开,接着我听到脚步声。
有人坐在我的榻边,他伸手想将我的被褥拉下来,但我在里头死死攥着。
这样你拉我扯的过了不多久,他松开手。楼西月低着声音道,“齐香,我爱上你了。这次你听明白了么?”
我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往榻里蹭了蹭,顺带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我用鼻子哼哼了两声,表示我已经睡着了。
他依旧坐着没走,却没了动静。
我装作梦呓般喃了声,“师傅……”
屋内寂静地什么声响都没有,好像空旷幽深的山谷,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楼西月说,“你不用这样,将被子放下来吧。”
我扯下被子,露出眼睛看了看他,他定定地瞧着我,手指在玉笛上来回摩挲。
我慢吞吞地说,“医好你三叔以后,我、我想回药王谷,谷里有许多药草,没个人打理容易枯。”
楼西月手上一滞,他起身往门外走,“随你。”
待到日出之后,我们收拾细软准备回国。
晌午途经汶涞集市之时,突然听到大殿内鸣钟大作,“当——当——当——”,浑厚的钟声一遍一遍回荡在空中。
尔后,丧乐响起,百姓闻声皆匍匐在地,头埋至双臂间,作臣服状。
我不明所已,被楼西月拉着一同跪下。
我偷偷抬头看身旁的百姓,他们口中念念有辞。
我大约听明白了,紫莫死了。
远处的殿内腾起紫色的烟雾,好像一朵紫色西番莲,盛放之后再颓谢,化作一缕轻烟,谁也捉不住,谁也看不透。
我听着鼓乐,感受东土子民的哀恸,想到师傅安安静静看着紫莫的样子,渐渐觉得有些冷。
人若是活着,许多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人若是死了,纵是相逢不相识,怕也是忘不了她。
我看见云兰织成江南人家的小桥屋檐,不知道我在谷里还等不等得到我的师傅。
哀乐奏完,百姓纷纷起身让至两旁。远处有人马开道,辕车缓缓驶来,帝君的神情淡漠得不着痕迹。
我被人群撞了一下,险些跌倒,楼西月伸手拉住我,他瞥了我一眼,眉梢微凝,指腹在我掌心划过,没有言语。
在之后的路途中,我和楼西月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尴尬,就是我不和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说话,中间通过纪九互通有无。
赶了几天的路,我们在一个很小的集镇里捡了家小酒楼歇脚。
集镇旁有方碧清的池子,里面开满了莲花,镇上传说池子里有只花妖,在莲子熟的时节里,会附身在一颗莲子里,谁吃了就能在下一年莲子熟了之前,指挥花妖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的传说无疑带动了莲子采摘事业的欣欣向荣。
我想,花妖大抵就是从中原的哪咤男变女而来。
我望着镇中四处奔走相告莲子熟了的人们,不免动了一回凡心,也想去摘几颗吃吃。我指挥大风挥着翅膀去池里叼几株,但回回都是它还没叼到我这里,就情不自禁地把莲蓬给吃了。
楼西月单手撑着额头看向窗外,偶尔抿口茶。
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哥哥,给两位姐姐买点莲子吧。”
我回头一看,有个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没到戴面纱的年纪,红通通的脸蛋,背着个竹篓。
楼西月看了看纪九,“纪九,你要是想吃,就买一些。”
纪九说,“莲子苦,我不想吃。”
他淡淡地扫了扫我,对那小姑娘说,“不用了。”
临桌有人在讨论,其中一人道,“离国什么都没有,比我们差远了,那里的男人娶女人的时候,会给她吃一小碗莲子汤,这样才能够生孩子。莲子在那里可是稀罕的东西,多少钱都买不到。”
另一人大笑,“离国的女人岂不是都生不出孩子了?”
楼西月听罢,搁了块银子在那姑娘面前,“你背篓里有的,我全买了。”
接着,他看也没看我,闲闲道,“你不是想吃莲子么?”
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临桌人民对我国错误的看法,和他们盲目自大的小农逻辑。听见一阵嘈杂声,酒家内进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手中拿了卷画像,捋开来向人打听。
画像里的大抵是个通缉犯,她的眉眼偏偏长得和我有八分像。
我抖了一抖,极快地回顾了一下我近日来的所作所为。
除了紫莫在见了我的第二天就死了这件事之外,我确实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惊世骇俗的事。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8:32
正文 [三一]荷花亭
其实我以为在东土想通缉一个年轻女子,委实不是件靠谱的事,因为大家都蒙着面。.并且,这个地方打劫的和刺客肯定普遍比较多,蒙个头搁人群里基本发现不了。
但是,楼西月方才大手笔买下了一篓莲子。我不好意思辜负他,同时我也十分期待能够将女哪咤吃出来,所以我就把面纱摘下来搁在桌上准备剥莲子吃。
带头的官兵正在问话的时候,我又恰巧寻声望了过去。
我与那官兵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了好一会,他狐疑地瞧着我,怕是没想到那样不靠谱的事就这么靠谱了下来。
他嘴唇动了一动,大抵是在吩咐旁人说通缉犯找到了。
一行人向我们走来。
楼西月的茶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他扇子一动,篓中的莲子滚了出来,接着他信手执了几颗飞向来人,借着莲子点穴。尔后拎着我跳出窗外,跃于马上开始跑路。
我问他,“他们作何要抓我?”
他不答话,只拉着缰绳,夹了夹马肚子。
我叹道,“可惜了那篓莲子。”
楼西月依旧专注地驾马,没有言语。
我料想他定是不想同我讲话,我俩已经数日没有正面交谈。这期间我屡次三番地没话找话,想与他拉近点距离,化解诡异的气氛,但都未果。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没话找话。
我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睡过公主榻,被发现了?也可能紫莫死之前将我给揭发了。”
我再说,“难得路过这里,景色一片美好,莲子熟了,莲花开了,莲池绿了,莲藕白了,连空气中都有夏末的味道。”
楼西月神情平淡,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扶着额头,轻飘飘地道了声,“楼西月,我有点头晕。”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淡道,“嗯?”
我说,“不要跑了,真的有点晕。”
他缓了马的步子,问道,“头晕?”
我气若游丝道,“可能晕车了。”
楼西月说,“……”
我朝四周瞧了瞧,纪九在后头,此外没有人追来。大风没跟上,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那篓莲子,在酒家里捡着吃了。
我们途经那方荷塘。
大片大片的芙蕖浮出水面,密密麻麻的荷叶染绿清池水。
塘中有翩跹小舟,撑船翁提着酒坛子坐于船头,采莲女着碎花短褂,赤足立在舟中,挽着裤脚,折下莲蓬放入背篓中。
莲池旁有一座凉亭,亭柱上雕着睡莲,醉荷风碧。
亭中有人在嬉戏。
一个粗布衫少年和一个总角的女童,并排坐在簟上。
小姑娘唇红齿白,长得很讨喜。她将篓中的莲蓬拿出来,剥开,露出白嫩的莲子,递给那少年。
少年灿然一笑,吃了莲子。他挽了裤脚,纵身一个猛子扎入水塘中。约莫过了些时候,塘中有水泡,他冒出头来,手上抓着一截莲藕朝亭里的姑娘吹着口哨。
微风阵阵,池中荷叶飘摇,水气弥漫,小姑娘的笑脸添了一丝赧意。
瓦蓝的天空,白云飘扬,大雁南飞。水草随风而动,塘中一圈圈涟渏漾开。
我望着荷花亭中无忧无虑的少女,想起了齐笑。
她与我分别那么久,再没找到过她。
脑中她朝我笑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她是我的妹妹,我却不知道将她留在了何处。
我说,“小时候我家穷,没东西吃,我在扬州江边摸过鱼。”
楼西月勒住马,在我耳边道,“你既然头晕,去凉亭里歇会。”
亭中的小姑娘眉眼含笑看着塘中的少年,晃着脚丫,唱着不成曲的小调。
我托腮看着荷塘、凉亭中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忆起许多往昔岁月。
我唏嘘了,“这个,时光匆匆啊。我曾经也这般大小。”
楼西月坐在我身旁,扶着下巴,似在出神,尔后他说,“你小时候爱听戏吧。”
我一愣,终于摆脱了这许久以来同楼公子对牛弹琴的日子。
我偏头看他。
他眸若翎羽,末梢微翘,浅笑,“你肯定不是个省心的姑娘。”
我扬起下巴,“你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疾苦。”
楼西月撑着额头,“小香,你……”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没有下文。
我说,“我什么?”
楼西月瞧着我,微微低头,不在意地勾勾嘴角,“是不是有什么药,吃了之后会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莫明,“你在说什么?”
楼西月展开扇子,悠然地看着荷塘,“我在想——”
他挑眉戏谑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说,“你才吃错药。”
楼西月低头闷笑,起身用银子换了些莲蓬,递过来给我。
有嬉笑声传来,我瞧过去,采莲女中有个姑娘小脸绯红,她支着船靠了岸边,手里拿了朵粉荷,赤脚走到楼西月跟前,将荷花塞到他怀里,杏眼盈盈。
楼西月显是没料到,掩口轻咳了一声。
塘中的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朝着凉亭调笑道,“公子,随阿碧回家吧。”
我瞅瞅纪九,她若无其事地坐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楼西月。
我再瞧瞧采莲的姑娘,她眼眸中荡漾着春心。
我最后看了看在凉亭簟席上坐着的小丫头,满含期待地看着一旁哥哥姐姐一见钟情。
炎炎夏季,人心浮躁。众人都在期盼发生点什么。
我也浮躁。
我挠了挠头,凑过去,笑眯眯道,“原来你叫阿碧,方才他还在问你的名字。”
阿碧闻言欣喜,杏眼更加盈盈了。
我问,“阿碧,你多大了?”
她看向楼西月,笑道,“十五,阿娘说我可以嫁人了。”
我说,“他二十一,他师傅说他宜嫁娶。”
东土的姑娘奔放起来真的是不负众望。
阿碧对楼西月道,“今日我采荷花给你,往后我给你生儿子。”
楼西月扇柄敲在掌心中,客气道,“阿碧姑娘,我其实……”
他还没说完,阿碧打断他,“公子,你成亲了吗?”
我说,“还没。”
阿碧笑,“那我去同阿娘说一声,我要跟你走。”
从阿碧和子夏的行为,我总结出了东土男女定情两步曲:先问对方成亲了没,要是没有,男的就会要女的跟他走,或者女的主动提出跟他走,简而言之,这就叫“走婚”。如此看来,这个国家的结婚率该是多么地高。
楼西月看了我一眼,转头,嘴角含笑看着阿碧,柔声道,“阿碧姑娘歌喉动人。”
他俯首朝她凑近了些,微微眯眼,“方才我在这荷花亭中听姑娘唱小曲,别有一番滋味。”
阿碧很开心,坐在楼西月身旁,“你喜欢听,我还会很多,都可以唱给你听。”
楼西月不置可否,打着扇子笑道,“好。”
我眼瞧着阿碧要一头栽进情网里,楼西月依旧半假半真地勾引纯洁的少女。略略有些不忍,楼西月的花名在我大离已然很出众,但还是没有走出国门登上国际舞台。
我思忖着,觉得自己有点助纣为虐,拐骗无知姑娘的感觉。
我又凑到他俩之间去,“楼西月,时候不早了,你看……”
楼西月笑着将我望了一望,转头对阿碧说,“阿碧姑娘,我要走了。”
阿碧爽快应道,“那我现在就去同阿娘讲,我和你一块走,你等等我。”
楼西月轻佻地伸出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声道,“阿碧……”
我打断他,同纪九正色说,“纪九,看,淫/荡的人出现了。”
楼西月闻言低头闷笑,他收起桃花扇,对阿碧道,“你年纪还小了点。”
他状似无意地瞧了瞧我,复又看向阿碧,微微一笑,“我只带十八岁的姑娘走。”
阿碧有些失落,“我三年后,来找你,你家住哪?”
楼西月笑意更深,扯了瓣荷花搁在鼻尖闻一闻,饶有兴致地瞧着阿碧,“我住在扬州。”
阿碧茫然,“扬州在哪?”
楼西月显是觉得眼前的姑娘很有意思,扶着下巴与她耐心道,“扬州离这很远,怕是要很久才能到。那里的姑娘……”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那里的姑娘都不如你这样善解人意。”
阿碧不好意思地说,“公子你叫什么?等我到了十八岁,我就去找你。”
楼西月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阿碧,调笑道,“三年后,我已经在扬州捡了一个姑娘作娘子了。”
他转身拉起我,吩咐纪九道,“我们走吧。”
我驾在马上,回头望了望荷花深处的小楫轻舟。
我问楼西月,“你不怕人家阿碧姑娘真的等你三年?”
楼西月轻笑道,“我无所谓。小香,你怕了?”
我说,“我为什么要怕啊。”
他将我望了好一会,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担心。”
我说,“看吧看吧,谁让你不计后果。这么小的姑娘你也下得了手,我看着都寒心,就快要看不下去了。”
楼西月摊手,闲闲道,“我担心三年之后,某个扬州的姑娘还没嫁给我。”
我顿住,别开脸,回首望了望。
荷花深处,小楫轻舟。
阿碧当真是花一样的年纪,转眼就忘了楼西月,同塘中的姑娘嬉戏打闹。
风莲举,华池边。
荷花亭中的那对小儿女,夏日相依。
我不免艳羡,“怎么我就没有一只竹马?”
楼西月沉默片刻,望着远处,道了句,“我倒是有株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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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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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32
正文 [三二]女儿红
这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东海浪滚滚,听到了殿钟乐鸣鸣,坎坷相随,回到中原,过程中还获悉了三个惊天大秘密。
其一,神勇无边的子夏在某个月圆之夜,在月亮下对着帝君起誓要将我娶作老婆。据东土百姓口口相传,子夏的这个准老婆有着天人之貌,和子夏在离国崖州有一次美丽的邂逅,尔后她一路紧追不舍追到了东土,和子夏一样的神通无边。
于是薛国疆土境内,四面八方地出现了许多拿着我的画像打听捉捕的人。
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我、纪九和楼西月在边境的一间小酒家吃饭。我听到百姓描述我“细腰雪肤、娇美欲滴”,不由地低下头偷笑,“嘿嘿嘿嘿,我在东土出名了。”
楼西月抬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撑着额头问,“他怎么知道你细腰?”
我想了很久,“这就是凹凸有致、曲线毕露吧,嘿嘿嘿嘿。”
楼西月说,“……”
第二件惊天大秘密,就是楼西月要走了。路上得了一封家信,楼玉凤将楼西月火速召唤回家。大抵是他的八妹要嫁人,云双师妹将代表青山阁出席,诚恳地期盼楼西月回到楼府与云双小师妹双双共赴酒席。
这件事委实不是件大事,但比起下面一件来,已经非常惊天了。
最后一个秘密就是,大风又走丢了。
夜里我们在青花浦的一间客栈宿下,明日各奔东西。楼西月回扬州,纪九和我去南阳医治楼三剑。
晚饭之时,楼西月笑吟吟地问我,“明日我要走了,你今天夜里想吃点什么?”
我想到分离,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徒增伤感,于是温顺道,“随便。”
楼西月沉吟片刻,同店内伙计道,“一只烧鸡……”
我打断他,“我想吃素的。”
他说,“那就一壶花雕,一道芙蓉酥,一碟……”
我感怀道,“大风不在,不喝花雕,换成女儿红吧。”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点菜,“清炒莲藕。”
我蹭蹭楼西月,“莲藕不好,莲藕没叶子。”
楼西月扶着额头,失笑,“你到底想吃什么?”
我说,“随便……”
窗外皎月当空,偶有蝉虫鸣唧,芳草未歇。
我斟了杯酒,仰首喝下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楼西月微微偏头,含笑看着我,“舍不得我?”
我说,“要是能医好你三叔,我就回药王谷了。若是你还想学用药,可以来谷中找我。”
他垂眸扫过桌面,旋即夹了箸菜细细吃起来,只简单应了一声,“嗯。”
青花浦是方小郡。
入夜,不少寻常人家拿着竹凳,摇着蒲扇,在外头纳凉,道道家长。
让我想到药王谷里的夏天,我去谷外头的镇上买了西瓜回来,同三公和师傅一并在院子里看星星。
师傅偶尔会同我讲,“小香,明日要下雨,我们将晒在外头的药书收起来。”
我问他,“师傅,你会天气预报么?”
他浅笑,好看的眉眼印在我心上,比陈酿还要醉人。
我有时在想,即便与师傅一道在谷中听雨打芭蕉,看烟云似锦,静静地听着年华流淌的声音,也是件美事。
我轻轻地叹了一声。
楼西月指尖轻轻在杯沿摩挲,执起白瓷杯抿了一口,轻声道,“不过多久,我去去就回。”
我发现楼西月不论做什么都比较风雅,很有大户人家贵公子的风范。即便是在这样的乡野小栈,喝酒吃肉,他依旧翩翩风度,和我等草根阶级很不搭。
我不满,敲了敲酒坛子,问他,“你敢不敢和我对着喝,看谁酒量好?”
楼西月微微一挑眉骨,“和我比酒量?”
我重重地点头,“是啊,谁输了谁是小狗。”
他望了望窗外,不以为意道,“你输了,就叫我一声‘楼哥哥’。”
我兴致大增,“好,你输了的话,往后谷里的杂草都归你拔,医书都归你抄。”
楼西月回过头来,静静地瞧着我,店中的灯火摇曳,好像掠过他的眼眸,轻轻闪烁。他淡淡地笑了笑,敲了计我的额头,“依你。”
是夜,我俩喝到三更鸣响。
店内空空无人,纪九业已睡去。
青花浦的人家也早早地收拾了凳椅回屋歇下,小郡中一片静籁。
油灯几近燃尽,依然没有分出个胜负。
酒气游荡,楼西月斟满一杯,问我道,“小香,你不开心,是么?”
我抬眸瞧了瞧他,见他眸子里好像映出来个双颊微红的姑娘,我笑道,“我没什么好不开心的。”想了想,我复又道,“我好像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我没爹没娘,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世上唯一亲近的就剩下我师傅,只是师傅总是离我那样远。眼下,我没来由地觉得很孤单。
楼西月嘴唇翕合,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油灯在眼前晃,流光晃进了他的眼眸里,晃得我很晕。
夜色那样静,油灯渐渐地黯淡下去失了华彩。我瞌上眼,脑中或有若无有楼西月执扇低笑的样子,他的广袖锦袍滚着银边,绣成流云的花纹。
耳边隐隐绰绰有打更声响,我趴在桌上,低低地道了声,“楼哥哥,我输了。”
次日晌午,日上三竿之时,我才自榻上醒来。
楼西月已经走了。
我起床时,见到纪九。她好像略有些失落。
我安慰她,“楼西月走了还会回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纪九眼眸黯了黯,“老爷给七公子订了亲。”
我说,“纪九,你弄错了,不是你家七公子要成亲,是他妹妹要成亲。”
纪九道,“他骗你的。七公子要回去成亲了。”
我怔了一怔,“那我还没同他道喜。”
我和纪九往南阳走,这一路让我感觉非常寂寞。纪九除了在我走错路的时候,会陡然现身将我拉回正道,其他时间里,她就遁地。
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怀念大风在的日子,怀念它犀利的眼神。
半月之后,我们回到了南阳,又惊闻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两日前,东土暗人再一次攻打玉罗门,门中不少弟子伤亡,誓死保卫了楼三剑。
我问纪九,“玉罗门到底有多少人?这么一拨一拨地前赴后继,很危险。”
纪九说,“不知道。”
我再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提高防御能力的?”
纪九说,“不知道。”
我本来还有许多颇有见地的思想想同她深讨,但考虑了一番,还是作罢。
我比对着师傅的手札,用雪梅和血石草作药引,给楼三剑布针解毒。
解毒过程很漫长,这期间我在南阳赏花听戏,顺手做了件轰动的事情,将南阳首富杜员外的痴呆公子医好了。杜员外很感激,就要以身相许,将我讨作小妾。
眼下,我刚给楼三剑布好针,坐在苑中的石凳上翻小人书。
有长衫弟子上前作揖与我道,“齐姑娘,杜员外将聘礼送到门外,说要与你相见。”
我问他,“聘礼很多吗?”
他点头,“十只箱子。”
我说,“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很轰动吗?”
他答道,“是,整个南阳都知道齐姑娘与杜员外的亲事。”
我想了想,笑眯眯地与他道,“不是说玉罗门的弟子很多,潜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四面八方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问道,“齐姑娘吩咐的事,在下一定尽力。什么事?”
我合上小人书,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帮我宣传一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
那人疑惑道,“你想让整个江湖都知道?”
我期盼地看着他,“有没有可能让东土的帝君也知道?”
他说,“……”
布针三日之后,楼三剑的症状依旧没有渐愈的趋势,让我不免有些担心:莫非他中的是狼毒不是乌针?
近夜,我在苦思此毒如何得解,门外依然喧嚣如闹市。传说杜员外将聘礼加到了二十箱,并且对外宣称,他那个痴呆儿子其实就是我同他的私生子,他在年轻之时与我曾经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然后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啊金不换。
有弟子来通报,“齐姑娘,门外有公子要见你。”
我心中思忖,杜员外果然很鬼斧神工想象力何其丰富,自称为公子。
我挥了挥衣袖,“你和他说,打死我也不嫁他。”
这时候,天空一声长啸,落下来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咻地一声他就蹿到我的跟前。我定神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大风,大风一点没有多日不见、相逢泪眼的感觉,只淡漠地将脑袋转向我瞧了一眼,然后踢了踢腿,他将一只脚垫在另一只脚上,就那么单脚站在石桌上,面无表情。
几日不见,大风就学会了金鸡独立。我哀伤地想,大风清楚自己的定位了,他以为自己是只公鸡。
他脚上系了捆小字条,我拿下来,上面师傅清晰的笔迹写着:你在哪。
我心中欣喜,师傅莫不是想起我来了?
方才那个弟子复又踱回来,与我道,“那公子说,他是你师傅。”
我顿住,与他道,“你快去同那公子说,刚刚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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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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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33
正文 [三三]相思棠
我趁着门内弟子与师傅的见隙,溜回屋里在鬓旁别了朵绢花。
出门恰巧见着师傅,他依旧着干净的素白布衫,白晳修长的手中执一卷医书,在石凳前坐下,将我摊在桌上的小人书翻了一页,微微侧头,浅笑中含着温存。
我将将出屋门,现在又想掉头回去,因为那本小人书情节异常地缠绵、三观异常地不正,师傅看的那页正好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高/潮部分。
我在犹豫回与不回之间,师傅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低头,慢慢地蹭过去,“师傅。”
师傅眸中清明,问我道,“我以为你还在东土殿中,怎么走了?”
我说,“楼三剑的病不好久拖,挣足了盘缠我就回来了。师傅,你去东土给帝君治病么?”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了很久。因为东土是我们的敌人,帝君就是祸首,替他医治无异于投国叛敌。当然,给他加一味药,让他默默地死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师傅不置可否,只淡道,“我去东土药阁中采几味药。”
我说,“师傅,你怎么来南阳了?”
他抿了抿唇,笑道,“来找你。”
我心中颤了一下,又装作淡定道,“来、来找我做什么?”
师傅没答话,将目光放在小人书上,笑意渐深。
我凑过去瞧了一瞧,奇道,“咦,这是谁的书?”
为表清白,我再批判道,“这是淫/书啊,看不得、看不得。”说完,我上前手一拍,将那书合上,再顺势往一旁推了推。
师傅眼中含笑望了望我,“我先前收到楼公子的信,请我替他三叔医治顽疾。”
我说,“那正好,我替他布了针,也施了药,依旧不得解。师傅你来瞧瞧他中的是什么毒?”
师傅微微颔首,“那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在前面领路,而后师傅轻声道,“小香,我入南阳之后,听闻你要与人订亲?”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师傅,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低下头赧涩地回答道,“唔……是啊。”
“是怎样的人家?”
我挠了挠头,开始绞衣裳,“唔……是个俊朗的公子,挺有钱,家里人丁非常地兴旺。”
院内桂香渐浓,暮色打在师傅的冠玉之面上,他笑了笑,稍见霍然,“小香说的是杜员外么?”
我一怔,掩口打哈哈,“不是……杜员外是个插曲,其实、其实整件事是个误会。这里头有个不为人知的典故……杜员外有个儿子,那是个俊朗的公子……”我越说声音越小。
师傅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大风昂了昂首,旋即垂下脖子,大喙在地上重重地啄了啄。
我特意用手拢了拢鬓间的绢花,瞧了瞧左右,转移话题,“许多日不见,大风其实更娇羞了,师傅你看,它脖子上好像长了一撮白色的毛,像戴了朵花似的。”
师傅将我望了一望,目光扫过那只浅粉色的绢丝牡丹,他伸手将它正了正。
风拂过树梢头的月桂,纷纷扬扬坠落些许碎瓣,芳香馥郁,醉在人心尖。
师傅温言道,“进屋去看看楼门主吧。”
师傅在屋内替楼三剑听了听脉,观了观他的面色。半晌,他与我道,“小香,他中的不是乌针,是狼毒。”
我说,“没有办法解吗?”
师傅眉尖轻蹙,“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解,我可以先给他施药止住毒散。”
我问,“那中了这个毒,活不长么?”
师傅顿了顿,再道,“小香,中此毒神志丧失,不足数月毙命。我许是在谷里试药,故而活得久些,至于是哪种药草能克制狼毒,如今我也没找出来。”
我一惊,心中收紧,“师傅,再没有其他法子么?这世上奇珍异草那样多,总会有一样能解此毒。”
师傅淡道,“命格已定,我们左右不了。”
我看着师傅的眸子,与他道,“我一定要寻到解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怎样的毒药都能找到一方与它相克的药草。”
师傅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尔后的日子里,师傅配了方药给楼三剑服下。
我每日里对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寻出些门道来。
半月之后,病情毫无进展,楼三剑自打那日里抱着我含含糊糊叫了几声“阿昭”之后再无生气。
思来想去,我给楼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时下最难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我与师傅打算回药王谷以寻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许眼下正值新婚燕尔,于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没来得及收到楼西月的回信,我与师傅便启程回药王谷,天阴且暗,没有风。
八月,已入秋,微凉。
半月之后,我们途经金陵,安辰的故里,寻了处临河的酒家歇脚。
此时已近黄昏,暮云渐杳,秦淮河岸灯火相望,风吹柳花满店香。
赤栏桥下开满秋海棠,香雾霏霏,东风袅袅。
我说,“师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还有一个别名?”
师傅望着楼角天际一抹红霞,没有说话。
我夹了只合意饼,咬了一口,“曾经有个妇人,相公为了谋家计搭船远赴他乡。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着北窗盼着,却盼不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入土中,洒泪之处便生出一株的妩媚动人的花草来,叶子正面为绿,背面为红,花色就像妇人的面容。因为秋海棠是这个小娘子哭出来的,所以有人唤它‘相思草’。”
师傅眉宇微滞,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盏中淡月倒影。
关于师傅的记忆,我把不准哪些他记得,哪些他不记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忆了,药王谷与他相见的第一面,我就应当扑上去与他哭道,“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满月了~~”
但他与常见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忆不一样,他是选择性失忆。比如,他不记得我,但记得紫莫一点,这一点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计。
不知道,师傅可否记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状似不在意地问道,“师傅,你来过金陵吗?”
师傅抬眼看我,“从前来过。”
我心中一颤,“那、那你是同谁一块来的吗?”
“我来这里替人看病。”他的声音好像丝绸一般温凉。
我松了口气,“哦。”
调整了一下心态,我说,“金陵是个好地方,这里花柳烟巷,金迷纸醉,歌舞声平,美人如玉剑如虹。这里也叫石头山,为什么叫石头山呢,是因为金陵有座山,山里石头比较多,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以金陵为背景,结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后面的石头山写了一部旷世奇作《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师傅,你从前的事还记得多么?紫莫,你记得她多少?”
一口气说完,我赶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师傅沉默半晌,“大约记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师傅看着我,“嗯?”
我说,“我刚刚是说这个《西游记》写得太好了,旷世奇作。又蝴蝶鸳鸯,又写实批判,又有插图配画,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师傅唇角勾了勾,过了一会,他说,“……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石头记》?”
临桌有书生喝着小酒,在谈论国事,偶有“东土”“帝君”“大离”的字眼飘过来。我想我虽不才但也曾在东土大殿中风生水起地飞过檐、走过壁,于是竖起耳朵凑过去听了一听。
有人道,“已经寻到崖州来了。”
另一人说,“这叫什么事,两国已数十年没有通婚。当年东土曾意图送薛国帝姬来和亲,尔后不了了之。”
“眼下这位,也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动静闹得这样大。”
这二位书生果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来。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内涵,非常地深刻;以至于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半柱香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我欲作罢。
听得有人清脆道,“薛国帝姬彼时并未同意和亲一事。”探声望去,见着位着青色衣衫的小公子,乌发高髻。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他手中执了一把纸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边,自斟自饮,却也是风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却又道不明是何处熟悉。师傅在一旁,我实在不好意思起身走过去,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此举实在太有搭讪之嫌。
临桌戴纶巾的书生问道,“你如何知道她并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声道,“这便是一桩秘闻了,有道说东土帝君私慕其妹,曾为其射下一只雪豹以讨欢心。和亲一事,他极力反对,故而作罢。”
我陡然明白缘何对他有熟悉之感,因为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娘里娘气,曾经我也如此这般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装原来这样容易被识破。更能深深地体会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却自以为自己男得很真实,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以后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问,“有闻帝姬死于燕门郡一战,不知道是否当真?”
那小公子回过头来,扬了扬眉,“假的。”
我瞧见他的脸,愣了很久,叫了一声,“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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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qiy
時間:
2011-11-7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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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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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36
三四]金陵夜
我與齊笑已近五年沒有相見,但這小公子的眉眼長得和我確是有幾分相像。 自己的妹妹,縱是她眉梢間已添嫵媚之色,但依舊辨得清楚。
她將我望了一望,眸中似有驚愕,半晌,她說,“姐姐?”
我歡喜非常,終于將失散許久的妹妹尋了回來。我拉著她上下打量,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我與她道,“這麼久,你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
齊笑拉了把長凳坐到我身邊,正欲同我細細道來。接著她目光掃過師傅,微蹙起眉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師傅,再掃回來看了看我,半晌,齊笑說,“姐夫?”
我心中咯 一下:不愧是我妹妹,說話多麼地有深度多麼地有見的。
我和齊笑一同默默地注視著師傅。
師傅面上溫和恬靜,眉目依舊,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我想,眼下不能冷場,于是輕咳了一聲,“嗯……這個……”
齊笑展顏一笑,“姐夫生得好模樣,你倆成親多久了?姐夫是做什麼的?”
我再瞧了瞧師傅,他眉尖劃過一道輕瀾,看著我,似有要開口否認之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咳咳,他是我師傅。”
齊笑凝著目光,片刻之後,她失望道,“不是吧……”
我說,“就是……”
她湊到我耳邊道,“那你方才緊張什麼?”
我與她耳語道,“你哪里看出來我緊張了?”
她低聲道,“你一個勁地絞衣裳。”
我說,“我沒有,我很淡然。”
齊笑說,“你有,你絞的是我的衣裳。”
這夜,我們宿在金陵。
我與齊笑盤腿坐在赤欄橋下,身旁擱了兩壺酒,望著秦淮河兩岸煙雨樓台,槳聲燈影。
齊笑將她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我听。
她說我倆分開的那夜,她是給牙婆順走了。
我大吃一驚,“人口販子?販賣婦女兒童?”
齊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被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喊我?”
齊笑不以為意地笑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們偷了人家的錢袋,被家丁發現了,過來尋仇了。你身子不好,就用茅草蓋住想將你藏起來。”
她喝了口酒,說她後來被人賣到京城去做舞女,這期間托人回揚州尋我,但都找不到。前些日子她听說了我同杜員外的親事,于是收拾了細軟溜出來,踏上了漫漫認親路。
齊笑雲淡風清地簡單幾句將過往道了出來,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看著她,對岸的燈火落入她眸中,她回頭朝我笑了笑。
這一剎那,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齊笑,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里陪你。”
齊笑執了顆石子扔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
河中畫舫撥開條條水紋,夜市喧囂,流火似金,霧色氤氳。
我說,“小笑,我隨我一道回藥王谷吧。”
齊笑托著腮,問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夏公子?”
我點頭。
她正色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和他……”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有沒有……?”
我說,“啊?”
齊笑展開紙扇,挑了挑眉頭,湊到我耳邊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藥王谷處了這麼久,有沒有那個?
我嬌羞,“啊……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復又問她,“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做了幾年舞女,有沒有哪個公子哥,嗯……那個你?”
齊笑遠目了一陣,瞧著那畫舫煙紗籠罩,上有歌女唱著小調,不說話。
我有些憂慮,擔心我的猜疑成真,這樣我真的無顏以對齊氏列祖列宗和我那對素未蒙面的爹娘。再想一想,其實我和齊笑不姓齊,準確一點說,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姓齊。
最早的時候,我倆在揚州街上浪蕩的時候,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姐姐”。日子長了,我發現姐姐妹妹是個泛稱,在集市里我若是高呼一聲“妹妹”,會引來許多老的少的目光。還有一點,青樓里的鴇母都喜歡自稱“姐姐”,喚里頭煙脂水粉的姑娘叫“妹妹”。所以,我撿了個黃道吉日,給我倆正式取了個名字。
那時候年紀小,我最仰慕的人物有三個:齊天大聖,二郎神和七仙女。所以,我從里頭撿了個比較像姓的姓氏,齊氏。
我拍拍她的肩,“小笑,那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微微點了點頭,再燦爛一笑,“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沒弄明白齊笑點頭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還是我上上個問題,但鑒于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歌聲伴著薄霧隨風沉浮,月色和石橋倒映在河間,隱隱綽綽。
我倆在河邊一面喝酒,一面互訴心事。
齊笑朝我眨了眨眼,“夏公子很不錯。他醫術好,人書好,相貌好,還對你有意思。”
關于師傅,我只和齊笑描述了兩句話:第一,他是我師傅;第二,我三年前入藥王谷拜他為師。
她能從這兩句衍生出這麼多有意義的結論,讓我很驚訝。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意思?”
齊笑說,“方才我叫他姐夫,他沒有否認。”
我低頭,“可是他也沒有承認……”
齊笑思索了一番,“他默認了。”
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花,無論師傅是默認還是默默的否認,我都選擇相信我妹妹的話。
我揚了揚酒壺,和她對飲。
鋪著青石磚的巷口,人煙漸少,許多酒樓熄了燈,只有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昏昏暗暗灑著光。
我借著燈光,無意中瞥到一眼齊笑手中的紙扇,瞧了瞧,也是一簇桃花。
我突然就想到樓西月手中那柄經久不衰的桃花扇,他成親以後,那把扇子怕是也沒有太多的風月場合用以揮灑。
煙柳巷中或有裊裊笛聲飄過來,滿含離愁別緒。
我迷了迷眼,好像看到樓西月衣袂翩然地斜倚在畫舫的圍欄,微眯著長眸,手執一柄玉笛擱于唇邊。
“姐姐。”
被人拉了拉,我回神望著齊笑,“嗯,你方才說什麼?”
她問我道,“你這次回藥王谷是要找狼毒的解藥替樓三劍醫治?”
我點頭。
她說,“我知道此毒的解藥。”
我問,“這個毒可解?”
齊笑深思狀,“好像用九尾雪狐的血配上紅龍抱柱,再加一味鹿角靈芝,便可解此毒。”
她說得像模像樣,很有一方解藥的感覺。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毒是東土皇室私毒,應該來說是不太容易解的,要是真那麼容易解,那東土的那撥人還混什麼。”
齊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在宣王府上見過一只九尾雪狐,他告訴我的。”
我再一次驚訝,齊笑竟然已經與王爺這等人物對過話。
我看著她,“這個宣王爺就是你的心上人?”
齊笑不置可否,“九尾雪狐在北疆大漠里,很難尋得到,是稀世珍寶。”
我說,“有沒有可能把王府里的那只順過來?反正只要它的血即可,放點狐血,我們再偷偷送回去。”
齊笑說,“有這個可能。”
她這麼一說,我愈發相信她同這個宣王爺關系匪淺。
我說,“那我們去京城,會會你的相好吧。”
爾後我倆再痛喝了一場,喝到酒壺見底。
三更聲響,河心月浸白,周圍沒了生息。
齊笑的面上漸見淺粉色,她似有微醉,將頭枕在我肩上,瞌上眼低低地囈語,“姐姐,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微微點了點頭,拔了根草放在手中編蛐蛐玩,“好。小笑,你呢?”
她沉默了許久,終是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道了聲,“不好……”
我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低聲道,“是我不好,往後我去哪,都帶著你。”
水面粼粼,岸邊柳條依依,月色醉人。
月團圓人團圓。
從前的日子里,我一直記得我有那麼個妹妹,讓我覺得有盼頭。我想給她買糖霜,想給她置新衣裳,順了錢袋買了饃饃兩人分著吃。寒毒發作的時候,我就蜷在一團倚著齊笑。小孩子就是要個伴,那時候冬天沒夾襖穿,我倆凍得牙齒打架也不覺得苦;一年吃不上肉,也不覺得多麼苦。揚州依舊繁華,陽光依舊燦爛。
齊笑走了之後,我曾經暗無天日,覺得很空虛,一直在身旁的人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感覺像少了點什麼。爾後安辰的出現讓我覺得很有盼頭,尋到師傅之後,他不記得我又讓我空虛了一次。于是生活就在這樣的圓滿又空虛,空虛又圓滿中進行著,和月亮一起盈缺。
我的家人已經滿月,我的愛人依舊是上弦月,哦不,他可能還停留在一顆星星的階段。
我抬頭望望月亮,唏噓不已。唏噓唏噓,我就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我和齊笑衣衫凌亂、睡眼惺忪地回到客棧。
師傅在院中石桌旁看書,他抬頭朝我溫潤一笑,好像初曉的清露劃過心尖。
我走過去將狼毒的解藥同師傅說了一說,再表示我打算同齊笑一道去趟京城,去接點血。
師傅眉間一滯,道,“我和你們一塊去。”
齊笑說,“不用那麼客氣,宣王爺我認識,我和姐姐兩人去就好。”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湊過去與齊笑低聲道,“你是不是和宣王爺很有私交?”
她瞧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那不如……讓他把那只狐狸送到藥王谷來吧。”
齊笑說,“……”
我同齊笑商量了一下,與師傅分頭行動。我同她一道去京城,師傅回谷中采鹿角靈芝。
臨走前,我與師傅話別,在赤欄橋上。橋上有文人餞別,折柳相送,吟詩高歌。
師傅的發絲輕揚,長身玉立,隱隱含笑。
我低頭,“師傅。”
師傅安靜道,“小香。”
我在心里斟酌了許久,終于水到渠成地道了一首名詩,“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斷人腸。勸君更進一杯酒,夫妻雙雙把家還。”
這首詩太奔放,說完我就捂著臉奔到橋下去了。
到了橋下,見著齊笑,我問她,“我師傅方才什麼反應?”
她說,“笑了。”
我說,“笑有很多種,大笑、微笑、會心地笑、溫柔地笑,他是哪種?”
齊笑說,“隔這麼遠,我只能看出他嘴角動了動。”
我有點失落,“哦……”
齊笑拍拍我的肩,“他眼眸中有波瀾,面色似有微紅,應該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說,“你能看清楚我師傅扇子上題的那行字麼?”
齊笑搖了搖頭。
我說,“你連他手里有沒有扇子都看不出來,你能看出來他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與齊笑上路了。一路上我在思考過去的時光,自打樓西月入谷以來,我就陷入了無休止的奔波當中,短短不足一年的時間,我已經徒步將大離的版圖丈量了一半。等到將他三叔醫好,我一定要把谷中所有的活都給他,讓他每天都去竹林里掃葉子。
回溯完時光,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我和齊笑身上銀兩好像都不太多。她說她的錢袋在和我雙雙醉倒在秦淮河岸的那個夜晚被人順走了。
我身邊值錢的除了夜明珠,還有就是在頭頂上盤旋的大風。我在猶豫要不要把大風賣了。
最後,我咬破手指頭,撕了塊衣裳,在上頭寫了兩個血字:給錢。
系在大風腳上,我與他鄭重道,“兩天之內,你不把這個字條帶給樓西月,我就把你賣了。”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7 18:37
[三五]堤上柳
行至安定,我和齊笑彈盡糧絕。
大風一去再不復返,讓我很痛心,有福可以共享,有難卻不能同當,雕書很不好。
我會醫術,齊笑會跳舞,于是我在思考我們是賣藝還是賣藥。
結合安定鎮一共百來人的生活水平,我以為讓齊笑當街跳舞這種陽春白雪的藝術能造成轟動,但不一定會帶來收入。
于是我從包袱里摸了幾包焦術和黃蓮粉,摻了些甘草根,和齊笑在集市上擺攤賣止瀉藥。
生意很不好,攤前人丁稀少。望了望旁邊賣雞蛋的大娘,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納悶,“安定鎮上的百姓不會瀉肚子麼?”
齊笑說,“可能是大家還不懂未雨綢繆。”
我皺眉頭,“但瀉肚子這件事情,是不能夠在有要瀉肚子的趨勢時再出來找藥,找好藥已經瀉了,時間不等人啊。”
齊笑嘆了口氣,不說話。
我思考了很久,和齊笑說,“我想到了兩個辦法。”
齊笑看過來,“嗯?”
我說,“第一,你在旁邊翩翩起舞,可以吸引一些百姓的目光。”
齊笑扶了扶額頭,“用第二個吧。”
我說,“那好,第二個就是在鎮上的井里擱點巴豆。既然沒有需求,那麼我們就創造需求。”
齊笑想了半晌,扶著額頭說,“那還是第一個吧。”
最後齊笑沒有起舞,因為天陰下雨,我們不得不鎩羽而歸,歸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我倆蹲在屋檐下,眼前串串水簾自青瓦上滑下,在地上砸下點點水渦。
齊笑怔怔地望著煙雨迷蒙的安定鎮,似在凝神想什麼。
我推推她,“小笑,你在想什麼?”
她回神應道,“我想起小時候在揚州,夏天經常下雨。”
我托腮,“當務之急,是要湊到銀子。不如,我去問問這戶人家要不要大夫。”
于是我敲了敲門,有個穿長衫的削瘦男子來應門。
我與他的對話進行了第一句就草草收尾。
我問他,“你們家有人有病嗎?”
他看了我一眼,將門重重地合上。
雨霽之時,懷才不遇的我,打算去鎮上的當鋪將身上的夜明珠當了。
我自包袱中將平日里收集的那些個石塊倒出來,尋著夜明珠的錦袋想與掌櫃的討個好價錢。
那掌櫃的眯著眼瞧了瞧,半晌,他問道,“姑娘,這塊波斯翠你想當多少錢?”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是樓西月先前給我的那塊刻了“三生”的青綠石頭。
我沉思狀,“這個……是不當的。”
掌櫃堆笑道,“這塊波斯翠,我給你五十兩。”
我心里提了提,不想這塊石頭這樣值錢。
我裝作訝然,“五十兩你就想換這寶貝,不當不當。”
掌櫃為難道,“俗話說:玉有暇而價貶。波斯翠原是值錢,只是姑娘這塊上頭刻了字……”
我拍桌子,“一百兩。”
那掌櫃的二話不說,立馬從櫃里拿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我。
之後的路上,我揣著這一百兩一直在想,到底是我欺騙了掌櫃的,還是掌櫃的欺騙了我。
到京城之時,深秋。
我安頓在一間客棧中,齊笑獨自前往宣王府。
茶樓里有人在說書,我好像听到“宣王爺”的字眼,于是擱了茶碗,凝神看過去。
那說書老兒醒木拍案,搖著羽扇,道,“聖上的皇兄,宣王爺彼時曾提拔過大將軍晉朗,與其有知遇之恩。將軍在燕門郡戰死之時,王爺也是痛心涕流,扼腕嗟乎。”
有听客道,“我听聞燕門郡一戰,將軍曾請援兵,然王爺不允;若當真是手下愛將,怎會見死不救?”
我以為自己听錯了,于是向身旁的食客打听,“他們在說的這位宣王爺,是咱聖上的皇兄?”
此人點頭,“自然。”
我雖不問朝事,卻也知曉眼下是崇元三十二年。
即便聖上十歲登基,這個宣王爺的歲數也大于等于四十二,我這個疑似妹夫同我爹一般大。
思及此,我抖了一抖。
說書老兒再道,“此言非實。燕門郡戰時,適逢宣王妃臨盆產子,王爺請師回朝,斷是無心涉及戰事。”
我再抖,齊笑莫不是想做後娘。
爾後,說書老兒再說了什麼我也沒听進去,心中一直在盤算等到齊笑回來,我應當如何開導她。
當日,齊笑一夜不歸,讓我心中十分惶恐。
更加惶恐的是,次日有傳宣王府遭刺客夜襲,死傷不知。
我在客棧里惴惴不安地等齊笑回來,腦中在思考齊笑就是刺客的可能性。
或許是和宣王妃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妃的刺客;或許是為了搶九尾銀狐和宣王爺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爺的刺客。
想了很久,我再把以上的推翻,因為齊笑沒戴頭釵,沒有凶器,她也不會功夫,這個刺客肯定不是她。
入夜之時,齊笑回來了。
她與我道,“宣王府的那只九尾銀狐死了。”
我問她,“說刺客夜襲宣王府,原來是為的刺殺這只狐狸?”
她嘴角勾了勾,沒有說話,神情淡漠。
我試探道,“小笑,有些時候感情會讓你迷失自我,你只會覺得信賴他,信任他,想一直呆在他身旁。但卻分不清這是愛情還是習慣。這種自我的迷失,經常會出現在少女時期。”
齊笑看著我,輕笑一聲,“你其實只是習慣性地想留在夏公子身邊?”
我擺手道,“不是,我是想讓你想清楚,你對宣王爺是什麼樣的感情。”
齊笑靜靜地看著我,燭光將她的剪影照在窗戶紙上,側臉在夜里泛著涼意,還夾雜了些陌生。
她起身走至榻邊,躺倒在榻上,輕聲道,“我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爺。”
齊笑吹滅了燭火,屋中靜得厲害,黑得像濃墨。
我听到齊笑說,“姐姐,我乏了,今日早些睡吧。”
我心頭似有道不明的東西壓著,感覺齊笑心中有秘密,感覺她與我隔得很遠。
我想尋個日子與她深度對話,卻沒想到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她留了封手信給我,上頭寫著:姐姐,我有要事離開數日,三個月後在揚州相聚。
離別是這樣地措手不及,我還沒反應過來,齊笑又走了。
措手不及的還有一件事,宣王爺被刺客割喉而亡。
原來刺客的目標不只是那只狐狸,還有那狐狸的主人。
我只來了一日,京城就發生了這樣驚世駭俗的殺人事件,讓我覺得權利斗爭之地,不宜久留。
思來想去,我打算去一趟北疆。
既然宣王府中的九尾銀狐已經陣亡,我只能親自北上捉一只活的。但此行實在寂寞,我于是在京城尋了處鏢局想寫封信以訴衷腸。
提起筆,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思想感情深厚且文采洋溢的信:
師傅,吾行至京都乎,此地甚險乎,九尾銀狐已逝乎,王爺一塊死了乎。吾欲北上尋藥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乎;十日不見,如隔三十秋乎。吾定將狼毒解藥帶回谷乎,大風走了別回來乎,師傅保重乎。
本欲托鏢,然則因得藥王谷地處偏僻,鮮有人至,為了一路上的差旅費,鏢局要價甚高,送了這封信我就面臨著需要再一次擺攤賣藥的潦倒境地。
取舍了一番,我將師傅二字劃掉,湊和換成了樓西月。
在城中打听了一番路線,我行至城郊離水邊,打算乘舟前往北疆。
天灰蒙蒙,不足片刻,便落下雨來。
我在渡口等船,江水奔流,細雨在眼前織成千絲萬縷,充滿了離愁別緒。
一旁有人來往相送,有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在與一個書生模樣的公子依依話別。他替她攏了攏發髻,溫言道,“等我。”
那姑娘微微點頭,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他,低眼,淚濕了衣袖。
看著渡口三兩相送,我有些悵然有些哀傷,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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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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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37
[三六]乌纱舫
渡口的青石階上蔓蔓爬上了青苔,天邊霞停,江邊清風微動,拂過樓西月鬢邊的發絲。
柳絮在他身後紛飛,點點落江心,幾重煙雨渡青山。
他邁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額間的濕發撥開。
煙雨迷住我的眼,油傘下的樓西月眉目如畫。
我說,“好巧啊。”
他低笑一聲,“我來渡口接人。”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城?”
樓西月瞧著我,徐徐道,“眼下正值茶梅詩會,我來京城賞梅會友。”
我說,“哦,我要去北疆捉狐狸,給你三叔解毒。”
他微微點頭,“有勞你了。”
江上波瀾輕宕,依舊望不見船的蹤影。
天邊烏雲漸收,曉露出一角煙霞。
起了霧,將江面輕輕籠了一層,好像青絲織成的寒紗。
我轉念想想,覺得有些吃虧。既然是為了救他三叔,我一個人艱難困苦北上遠征,樓西月卻在京城與眾多公子哥喝酒賞花還吟詩作對。
我寂寞的時候,別人不寂寞,我就會更寂寞。
樓西月收起烏木傘,遞過來給我,“雨停了,你收著這傘,以備路上要用。”
我說,“北疆那里听說很危險,豺狼虎豹的,去過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的。”
樓西月抬眼看我,饒有興致地說,“哦?”
我說,“我是多麼地大無畏,舍生忘死,舍己救人。”
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個圈,笑意更深。
有烏紗船靠岸,船家撐著竹篙,撥開一圈圈水紋。
船上走下一行人,拿著包袱,踩在船板上“吱呀”、“吱呀”作響。
大約等人都離散了,在渡口等船的人開始陸陸續續上船。
我問樓西月,“你要接的人還沒來嗎?”
他點頭道,“可能是下一趟。”
我思索了一番,“你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船好半天才來一趟,沒準天黑了下一趟還沒來。”
他笑著問我,“你有什麼好法子?”
我說,“這麼著吧,你和我一塊坐船過去,到對面不就能看到你要接的人了麼?”
樓西月愣了愣,旋即笑出聲來,他打著扇子說,“這是個好法子。那我們上船吧。”
離水浩渺,霧蒙蒙。
遠處隱約連綿的山脈,襯著這方碧水,寫成一幅用色極淡的水墨畫。
雲消雨霽,東方天暮橫了一彎七彩霓虹,景象很美,讓人想起華麗婉轉的詞賦。
我和樓西月立在舟頭,他斜倚在桅欄上,閑散地看著船角下層層的煙波。
我與他近三月未見,竟是覺得有些生疏,許多話題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比如他的老婆。
船家回首與他笑道,“公子,舵樓內可以听小曲,要不要來一支?”
樓西月提步過去,“好。”
他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我,“小香,你要不要過來一塊听听?”
我們掀簾入內,有位小娘子抱著琵琶端坐在一只雕花紅木凳上。
她見著樓西月,軟著聲音問道,“公子要听什麼?”
樓西月含笑道,“《晚江月》。”
小娘子信手撥過琴弦,錚錚弦音流淌出來,她低聲唱了起來,眸中含情,有些脈脈地瞧著樓西月。
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就是舵樓內除了听小曲的樓西月和唱小曲的小娘子,剩下的一只在喝茶磕瓜子的書生和另外一只听了半柱香也沒听懂她在唱什麼的我,要掩面回避了。
我用手肘踫了踫樓西月,低聲提醒他道,“我說,你娘子最近好麼?”
他手中扇子滯了一下,抬眼問,“我娘子?”
我點頭,“是啊,紀九說你爹給你訂了親,你不是回去成親的麼?”
他搖頭,“不算是。”
我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這種曖昧不清模糊不明的態度實在讓人撓牆。”
他掩口輕咳了一聲,“不是。”
我說,“哦,那你和小娘子繼續,我去找那邊磕瓜子的一塊回避。”
我說話的時候,那首《晚江月》恰巧唱完。
舵樓里很靜,一共四個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話。
于是小娘子嬌羞了一下,抱著琵琶走到二樓去了。書生愣了一愣,拍拍手中的瓜子殼回避到舵樓外去。
內廂里只剩下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樓西月扇子敲在我額頭上,哭笑不得道,“你滿意了?”
我說,“是我的錯,那不如,我們再去二樓坐坐?”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要去你去。”
廂中一下子安靜了,只能听到船外水聲泠泠,波濤拍漿。
我覺得有些尷尬,卻又道不明我尬在哪里。
樓西月執著案上的青花酒壺,自斟自飲,時不時偏頭看著格木窗外的江畔風景。
我將狼毒的解藥與他道明。
他揚著眉頭問我,“藥引是不是很難找?”
我重重地點頭,“為了你三叔,我霍出去了。”
他極雅致地抿了口酒,“夏景南也中了毒,你這麼賣力,是為了他吧。”
我怔了一怔,正色道,“我是為了澤備蒼生。”
樓西月眯著眼,掌中執了塊石頭把玩。
我湊過去瞧了一瞧,見他手中的那塊石頭好像就是先前被我當掉的波斯翠。
我這才回想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將石頭當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將酒杯遞到唇邊,“這石頭在你心里抵不過一百兩?”
我本來想說人有貧困潦倒時,我那時候和齊笑在安定鎮連基本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收藏石頭這種有錢公子哥用來揮霍青春的高雅興趣愛好,實在不能讓我苟同。
但我看樓西月眉宇間似糅雜了些不悅,于是我說,“我本來打算掙了些錢,再將它贖回來。”
樓西月皺了皺眉頭,信手將酒杯扔到船外。
耳邊“咚”的一聲,杯盞落入滾滾江水中。
我一看不妙,樓西月果然怒了,開始摔東西,場面不好控制。
我堅定道,“樓公子親手題字的石頭,那就是無價之寶。再不你開個價,我從你手上買回來?”
樓西月回頭看我,愣了一愣,眸含揶揄,“既然是無價之寶,自是要用珍貴的東西換才行。”
我說,“我立個字據,你想要什麼,好說好說。”
他撐著額頭,漫不經心道,“你。”
我看向他,“啊?”
樓西月想了想,復又道,“你身上那顆夜明珠。”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與他換了一換。這筆買賣虧得我心如刀割。
行至烏壟的時候,我們換了條船自壟河往北疆去。
這是條官舫,裝點得很氣派,三層舫樓,煙紗雕欄。樓西月用銀兩打點了船家,方能勻給我們一方角落。
我抬頭望去,有個著玄色長衫的中年人,坐于桅欄邊的木幾上,手執書卷,面容儒雅。
樓西月與我道,“他本是台州太守,眼下要去吳隸做刺史,接替之前的文唐。”
他輕笑,“關于之前這個文唐,文刺史,還有段風流韻事,你要不要听?”
我想水路乏味,听個故事也不錯。
樓西月起身問船家要了一壺熱茶。此時正值秋末,水風漸冷,且越往北走越見景象稀疏,或有水鳥棲于河面,垂下脖頸雕啄自己的羽披。
他將茶水倒在杯中,遞過來給我,“你暖暖手。”
我望著碧瑩茶水倒映出來的貴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樓西月,你不是應當下船去接人麼?怎麼跟著我上來了?”
樓西月聞言,沉默片刻,靜靜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給你講完這個故事。下一個渡口我再下去。”
我手擱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青瓷茗鼎上,和樓西月盤腿坐在船板的一角,看著兩岸風景從黛色青山變幻成小橋屋檐,從泱泱滔水變幻成萋萋草原。
樓西月說,“文唐是個很風雅的才子,他在吳隸任刺史之時,常常在府上設宴興歌舞吟詩詞。彼時軍中有位官妓,色藝雙全,通絲竹能歌賦,名喚青黛。文唐對她很賞識,常常在宴席上,派人起矯將青黛接入府中助興。
爾後有州牧來吳隸巡查,他本就與文唐有隙,便織了個罪名,稱文唐和青黛有私,將青黛投入獄中,日日審訊,苦刑之下青黛依舊不認罪。此事便也懸著,未解。眼下文唐被調離吳隸,不知和此事有沒有關聯。”
我問他,“為何獨獨青黛一人受刑,既是有私,文唐呢?”
樓西月接過我手中的茗盞,將其中的杯湯倒掉,換上新的,再遞給我。他說,“其一,青黛即便受了杖刑也斷不認有私情,此罪無從追加;其二……”
樓西月瞧了瞧我,“這里風大,是不是有點冷?”
我往角落里縮了縮,“有點。”
他伸手過來,用手掌包住我的手,比茗盞要暖和許多。他彎了彎眼角,“茶囊里的茶都冷了,我替你捂一捂吧。”
我問他,“你還沒講完,其二是什麼?”
此時天夜已暗,泠泠河面泛著銀色涼意,遠處的青山色彩漸重,好似潑了濃墨,像是筆端凝住的那一道磨痕。
樓西月眸中似有灩瀲,他笑道,“其二,自青黛入獄之後,文唐為表清白,與她劃清界限,再無聯系。”
我說,“這個文唐的良心給狼吃了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他起身道,“常嶼到了,我就在這里下船好了。”
我這才發覺渡口已近,不遠處能望見昏暗的人家燈火。
我抬頭望了望樓西月,他的側臉在暗淡光影下很端正。
渡口空無一人,因得官舫不能隨意接民客。
他遞給我一個錢袋,“這里頭有些銀兩,你路上可以用。”
水波輕劃開,我听到竹篙撐著石階的悶響,心中突然很難受,我抓著他的袍角,低聲道,“不行。”
樓西月俯首看我,“小香,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憑什麼救你三叔要我一個人去找藥?我不干。我又不是菩薩,我一個人走南闖北,披荊斬棘的容易麼?要不是我人書好,早就身首異處了。”
樓西月蹲下身來,含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看什麼看,神醫做到我這個份上,太失敗了。”
他撩了袍角,坐在我身旁,支著下巴,眉眼溢出一絲笑,“那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江船夜風,流水湯湯。漫天星光收入眼底,搖曳了遠處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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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紫金泉
四周寂籟,夜風簡窗,在河邊上細細繪著落月的輪廓。
樓西月握住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我將手抽出來,在掌心呵了口氣,“河上夜涼。”
他起身,走到舫樓外作了個揖,有禮道,“嚴大人,在下樓西月,和舍妹搭船往北疆去。可否借地一坐?”
內中有人沉聲道,“樓公子,且入內來吧。”
我和樓西月入了舫樓,見著嚴白坐在雕花案邊,手中拿著一只白銅八角捧爐,爐蓋鏤空紋著喜鵲繞梅。案上有一盞花瓷油燈,昏昏暗暗將廂中照得人影綽約。
他腳邊有只青瓷悶爐,上頭擱著一柄三足爵,是在溫酒。
嚴白將手中書卷擱在案上,與樓西月道,“眼下北疆正當寒冬,二位千里迢迢過去,是省親?”
樓西月答道,“家中叔父染疾,在下往北疆想尋九尾銀狐為其醫治。”
嚴白隨口問道,“九尾銀狐甚為罕見,不知所染何疾,要此物方得解?”
樓西月說,“中了番夷奇毒。嚴大人可知曉此物何處可尋?”
嚴白微微欠身,執起三足爵,將酒斟在案上的玉盅里,與樓西月道,“我只知曉九尾銀狐鮮有出沒,常棲身于寒洞之中。”
他將我望了望,“江風寒烈,樓公子和舍妹可要喝些酒暖身子?”
樓西月道謝,接過玉盅遞過來給我。
樓西月仰首喝下,稍有凝神,再道,“此乃紫金泉,我年幼時曾有幸喝過這酒。不知嚴大人從何得來?”
嚴白手指停在書卷上,微揚眉,問道,“樓公子,難道是樓昭後人?”
樓西月頷首,“正是,樓昭便是在下提到的這位叔父。”
嚴白似有一愣,“故人之友,嚴某曾受過樓昭救命之恩。”
爾後,嚴白與樓西月夜話家長。
方知彼時嚴白曾在台州下屬的睢水縣任府尹,因得睢水被東土進犯,嚴白受困于縣中,後得樓昭相助得以保郡。
那時候尚在意氣風發,二人曾一道煮酒論時勢,比棋談史。
嚴白道,“樓昭雖有抱負,但雁門戰後,他退隱于朝,確是在我意料之中。”
樓西月問道,“嚴大人,雁門一戰,其中或有玄機,不知你知曉多少?”
嚴白合上書卷,再斟了杯泉釀,他回憶道,“那時候,好像有個姑娘一直在樓昭左右。”
嚴白撐著額頭,廂內浮起繾綣酒意,舊事再度被提起來。
舫外偶有昏鴉嘶啼,在懨懨長夜里一聲一聲回旋。
樓昭那時候,是個俊朗的公子模樣,滿腔抱負投在仕途上,腰間配一把長劍。文能風花雪月,武能鐵砂掌螳螂拳蛤蟆功八卦腿,簡直是驚艷絕倫,淪陷了許多姑娘。
許多是個泛指,泛指營里頭那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阿昭。
我猜想,可能樓昭覺得人家叫阿昭,這種妙不可言的緣分,簡直就是前生回眸了萬萬回一直到脖子歪了才能修足。
于是樓昭這個驚艷了歲月,溫暖了時光的男人,也淪陷了。
我打斷嚴白,問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阿昭姑娘,貌美否?”
嚴白說,“其實嚴某未曾有幸一睹芳容,有人稱她臉上有道疤,故而終日掩面示人。”
我想了想,再把前頭的猜想推翻:營中只有這麼一位姑娘,即便貌不驚人,但與正是血氣方剛的樓昭日夜相對,如果不發生點什麼,一定會讓眾人很幻滅。
所以,這段美好的感情從靈魂升華到。
嚴白再道,“在一次慶功宴上,樓昭將阿昭姑娘送給了晉將軍。”
我又想了想,將這段剛剛升華到的感情質疑了一番,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游移在愛情之外、高山流水一樣的情愫,這兩種感情的區別在于:後者是才子和才女在人生理想上有了踫撞、有了共鳴、有了火花,前者則是將這些踫撞和火花落實在身體上。
我問道,“晉將軍看上她了?”
嚴白說,“晉將軍確實喜歡阿昭姑娘。嚴某與那位姑娘未有一面之緣,只听說將軍在雁門郡慘死之後,阿昭姑娘殉情了。”
樓西月問道,“那我三叔呢?作何要隱匿朝野?”
嚴白嘆了口氣,“彼時雁門戰時,曾請援兵,但朝廷並未調兵。將軍在雁門作困獸之爭,爾後陣亡。樓昭想必因得此事對政野失了念想罷。”
我表示,“扼殺了有志青年的報負與熱血,這是怎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樓西月沉吟道,“雁門一戰,為何會敗?”
嚴白說,“中了埋伏,晉將軍先率一千騎兵夜襲,卻被人斷了後路。”嚴白眉骨輕挑,頓了頓,復又說,“樓昭帶領的中軍,來得太遲了。”
最後,嚴白將酒喝盡,嗟嘆了聲,“誰識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樓西月,表示最後那句詩沒怎麼听懂。
樓西月也仰首一飲,道了句,“鳥鳩啄人腸,士誶涂草莽。”
我露出一個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樓西月這句比嚴白那句更費解。
樓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讀懂了我的無知表情,于是很體貼地問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困了?”
我說,“我沒有要困的樣子啊。”
他說,“那你的眼神怎麼這樣……”他想了想,大約在想後面應當怎麼說,半晌,樓西月說,“怎麼這樣迷離?”
我說,“大約醉在他們的愛國熱情中了吧。”
他輕笑一聲,“困了就睡會,水路還要些時候。”
嚴白執起書卷起身道,“樓公子,舫內還有一間內廂,置了一把軟椅。你和令妹若不嫌棄,可稍作歇息。”
樓西月也跟著起身作揖道謝。
我們去了內廂,立著一扇屏風,上畫婀娜雲燕,廂中點了一盞花瓷油燈,案幾旁擺著把軟椅,鋪著羊皮絲錦,暖意融融。
就這麼一把軟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裝模作樣地讓一讓。
我客氣道,“你坐你坐。”
樓西月含笑看著我,立著沒說話。
他這般反應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都會謙恭有禮道:此處只有一把軟椅,姑娘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我想許是客氣不夠,不足以表達我曾經也慈悲為懷過的心境,于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樓西月笑道,“多謝姑娘。”接著,邁步過去,愜意地倚在軟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著的趨勢。
我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清風明月讓我很心焦。
我說,“你下一個渡口還下船麼?”
樓西月輕輕吭了一句,我也沒听清楚。
于是湊近了些,復問他,“你方才說什麼?”
他瞌著眼眸,一副沉沉已經入睡的模樣,讓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頭,無甚反應。
我說,“樓西月,這里獨獨一把軟椅你佔了,要我睡地上麼?”
他那廂里很安靜。
我咬牙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公子,今日一見,幻滅啊幻滅。果真是時間催人老,想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句師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著了,于是我強調了兩聲“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依舊未果之後,轉身打算去外廂里尋個三角凳坐著。
突然腰上被人往後一攬,我滿滿當當地坐到樓西月懷中。
他在我身後,含著笑意說,“我好像听到你說將軟椅讓給我,你坐在我懷里?”
我身子一僵,“你幻听了。”
他環住我的腰緊了緊,口氣很淡,“我好像听到你說讓我下一個渡口別下去?”
我想轉身,無奈他扣得特別緊,我說,“樓公子,你先松開手,有什麼話我們好說。”
他戲謔道,“偏不。”
我說,“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麼?”
樓西月低笑一聲,松了手起身,將我往軟椅里一放,“你方才念的那兩句,是不是想說‘白駒過隙,白雲蒼狗’?”
我一愣,干干笑道,“是啊是啊。”
他興致盎然地瞧著我,“看你今日里大約染了風寒,早些睡吧。”
我說,“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點頭,“我去外廂,點燈看看書。”
我說,“外頭的油燈已經滅了,你將這廂里的這盞拿出去吧。”
樓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邊。
過了些許時候,廂內黑了下來,想來他已經執了燈盞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好像听到暗廂里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但眼皮太沉,一頭栽過去睡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方覺得已然秋入嚴冬,絲絲地涼意爬入骨子里。
我活動活動手腳,走到舫樓外,不過一夜之間,河畔便錯落成荒漠,人煙稀少,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境。
樓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于船板上,和嚴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于是總讓我有點跟不上檔次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能讓我輕而易舉地就如墮雲間,雲里霧里地遨游,最後發現沒听懂。
琴棋書畫,相比于另外三個我造詣比較一般之外,“棋”絕對是我能夠與才子們交流的一種才能。
我表示,“你們在下棋啊~~這個我也會一點~~哈哈。”
嚴白將我望了望,眼神里有一種很欣賞的光芒在閃耀,他與樓西月贊道,“不愧是樓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雙全,不知嚴某是否有幸,能與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順勢謙虛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樓西月對我表示不可置信,與嚴白道,“她說笑了。”
我以行動表示我“才貌雙全”,向嚴白笑道,“嚴大人過獎了,在下不才,能與嚴大人切磋一局實乃幸事。”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偏頭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慢條斯理道,“嗯,我與嚴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殺梟者為勝。”
我坐下之後,觀了觀眼前的方形木盤?,和上頭紅黑各十二枚的骨質棋子,心里好像有點明白:原來這不是把白棋描紅了的圍棋。
我和才子們站在同一個高度對話的念想再一次轟然倒塌。
我粗粗掃了掃棋盤,執了枚紅子,隨便撿了個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嚴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樓西月咳了一聲,遞過來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擲骰子。”
我說,“你知不知道‘六博’里除了你們玩的‘大博’以外,還有一種‘小博’。‘小博’是不用擲骰子的。”
樓西月沉默片刻,說,“方才我和嚴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擲骰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恍然道,“啊,我記錯了,你知不知道有種棋叫‘七博’,上有三百余顆棋子,分置黑白兩色,棋路甚為復雜,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這個‘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樓西月別開臉,撐著額頭道,“你說的……是不是圍棋……”
行至潭廬,船休止在河邊,以補給些干糧。
我和樓西月踏上潭廬去置幾件冬衣。
潭廬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著擔子在一處草亭邊擺開來,熱熱鬧鬧做著生意。
我和樓西月走走看看,雖沒見著賣冬衣的販子,沿街有不少首飾纓絡攤子。
撿了個絹秀的荷包,上頭絳色紋著喜鵲繞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攤主循價。
樓西月搖著扇子,摸了幾個銅板將那荷包買下,微眯眼與我道,“你要送這荷包給我?”
我從他手里搶過來,瞥了他一眼,道,“我看這荷包繡得挺別致,想將它送給我妹妹。”
樓西月略略滯了眉眼,“你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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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银裘暗(一)
我一面打理荷包上的流甦,一面與他道,“只許你有八個兄弟姐妹,不許我有個妹妹麼?”
樓西月不以為意道,“那她現在在哪?”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側過身,偏著頭鄭重地打量我。
我表示,“不過有個妹妹而已,又不是有後代,你不能接受?”
樓西月靜默半晌,伸扇子敲了記我的額頭,失笑,“我們去寨子里,看看能不能置一身寒衣御冬。”
我和樓西月沿著小徑往里走了些路,路邊山木漸禿,踩在枯葉上有脆響。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這方寨子便露出來,炊煙裊裊,入目之外零碎嵌著些土屋,外以小石砌起一堵矮牆。
寨中的女人著對襟窄袖的衣衫,外罩一件皮裘褙子,在撐起的欄桿上曬著些肉干。
晨陽闌斜,鶯囀客稀,一派男耕女織的景象。
我倆尋了個人家,想向他們討身寒衣。
我走上前問道,“大姐,有沒有裘衣可以賣給我們?”
那婦人正在屋邊搓捻細麻,聞聲收了手,對我樂呵呵道,“有,當家的前日里打下來兩只麋鹿,做了些麋裘。”
我驚嘆道,“這里的男人打獵為生?”
她笑道,“是,林子里禽獸多。”
我與樓西月進了土屋內,椅上掛著些獸皮,有一塊呈無瑕雪色,摸上去柔軟細膩。
婦人笑道,“姑娘看上了這塊狐皮?呵呵,這塊皮不賣的,二十幾年,寨子上也就打下來這麼一只九尾狐。”
我心中咯 一下,問她道,“這寨子後頭的山里有九尾狐?”
婦人應道,“再往北走一些,那邊雪積得厚,有時候能見著這狐狸。當家的年輕的時候打過一只,九尾狐不比一般的狐狸,猾得狠。”
她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九尾狐是狐妖,自打打了這只狐狸,夜里總能听到女人哭。”
樓西月問道,“可有什麼法子能將這狐引出來?它平日里吃什麼?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道,再囑咐我們道,“姑娘和公子若是要去捉這狐狸,切要當心。被它咬上一口,一輩子別想治好。”
爾後我和樓西月向她買了身鹿裘衣、裘帽和皮靴,在寨中打听了一番九尾狐常出沒的地方。
樓西月置了把弓箭,打點了些干糧,再上了官舫。
我托腮與他道,“方才我听那婦人一說,轉念想起了妲己。九尾狐是靈獸,沒準真是能化作人身的狐狸精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道,“所以呢?”
我說,“听說狐狸精長得都挺漂亮,媚術無疆且蛇蠍心腸,特別喜歡勾搭富家公子哥。”
樓西月偏著頭,唇角微微上揚,眼含笑意,“然後呢?”
我大義凜然道,“滅了她!”
樓西月說,“……”
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蒙蒙,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里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里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里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了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里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里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涂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里,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干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里,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里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余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于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里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干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干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里頭添些柴火。
窗稜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 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只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里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里,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扎,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里頭有許多精致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了望,發現那只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里,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里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里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里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听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只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里,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松,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里,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了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谷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听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里,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干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余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听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凌亂道,“齊香,你……”
話音截住,似是壓抑了什麼情緒,再沉聲道,“你到底哪去了。”
溫熱的吐息在我頸側,他用皮裘將我裹得嚴實,抱我起來,抵著我的額頭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我微微點了點頭。樓西月抱著我往回走,他走得很急,似用了輕功,我頭抵在他胸膛,能听到重重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好像響在我心里。
耳邊听到他微舒了口氣,輕聲道,“幸好……”
飛鳥振著羽翅在林中嘶囀,寒色褪,悲風止,四野茫茫,我好像听到雪凋的聲音,一寸一寸地自天地間剝落下來,畫成一方天晴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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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银裘暗(二)
屋內燃著火堆,“劈劈啪啪”干枝裂在火盆里。
我微微睜眼,樓西月坐在一旁,他執了根樹枝撥弄火堆,撐著額頭,眉心微蹙。他著一身銀灰錦袍,月白色線紋著流雲,鹿裘皮襖披在我身上,側臉微微映在火光里,我一恍神之間覺得有些熟悉。
我張口喚了一聲,“樓西月。”
他偏過頭來看我,將裹著我的大襖往上提了些,“還冷麼?”
我手上動了動,見著傷口已經包扎好,應道,“有些冷。我見著了九尾狐,被它咬了一口。”
他起身用外袍裹著我從榻上撈起來,自背後將我整個抱入懷中,重新坐回火邊,道,“來,我抱你烤烤火。”
我輕聲道,“我小時候中過寒毒,可能有些怕冷。”
背後他極輕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手上施力,箍得很緊了些,“九尾狐生在冰天雪地之間,自是性寒。你本來體寒,再被它咬一口,自是會虛弱。我用南沙參和黃 先配了方藥,敷在你傷口處,不知效果怎樣。”
我背對著他,瞧不見他的神色,從語氣辨來,樓西月好像有些不悅。
我扯了嘴角笑笑,“不想在藥王谷不足一年,你已經學有所成了嘛。我當真是個良師啊。”
樓西月默了片刻,道,“齊香,下次你不要自己亂跑。”
我解釋說,“我追那小狐追得急,若是下一回,我會留個字條什麼的。”
他沉聲道,“你敢。”
過了一會,樓西月復又道,“沒有下一回了。”
他將我放下,自火邊將一只悶爐提起來,倒了碗湯藥,遞過來給我,“煎了些藥,你將它喝了。”
我陡然憶起了些什麼,卻又不甚真切,接過藥碗,我輕聲道,“你有些像我夢里的一個公子。”
他在一旁看著我將藥喝下去,眉眼略略舒展了些,這許久終是溢出一絲笑,“夢中情人?”
我別開臉,“夢中情人你個頭。”
窗外夜幕如潑墨,雪花飄落,窗戶紙破了些口子,嘶嘶擠進來啾啾寒風。
我與樓西月道,“那柵欄後頭的小榻上有一本冊子,上頭記了個故事。”
我將小九和獵戶的舊事與他說了一說,問道,“我見那小狐後腿也有些疾,難不成真是這本子里的小九?”
他揚了揚眉尖,“常有听說這些鬼魑魁魃的故事,卻不想原是真的。”
我垂下頭,遺憾道,“但我終是沒捉到那只小狐,師傅和你三叔還等著它的血解毒。”
樓西月將碗擱下,復將我抱著坐回凳子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能坐,還不至于虛弱到這個地步。”
他伸手拂上我的眼眸,“睡吧,我抱著你睡。”
我身上依舊乏力,便瞌上眼隔著那皮裘倚在他懷里。
耳畔有細碎的雪融入地的聲響,窗稜被吹得響。
司鳳山的夜晚,綿綿玉瓊,漫山遍野似開著月白的芙蓉,素淨得宛若仙境。
我朦朦朧朧地又見著了那個年輕公子,渡我湯藥,他的面容很熟悉,我卻回回看不清。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畔有人極輕地嘆了一聲,“小香。”
他的指尖很溫暖,拂過我的臉頰。爾後,他微微俯首貼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我愛你。”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身子一顫,靈台頓時清明了不少。
樓西月好似低笑了一聲,再輕聲道,“有個姑娘,愛笑愛听戲,有些糊涂有些固執。難受的時候還總是苦笑,以為旁人看不出來。喜歡別人也不敢放聲說出來,看著她的心上人總是一副失了神的模樣。你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別扭的姑娘?”
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再執起樹枝撥了撥火堆,添了些枯柴進去。
他繼續說,“我想讓她笑的時候放聲笑,哭的時候放聲哭。很早……”他微微頓了頓,“以前,我一直記得她笑起來的模樣。”
我微微仰首,眼楮眯成一條縫,偷偷地看他。
樓西月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低頭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
他慢悠悠地說,“你沒睡?”
我含糊道,“唔……剛醒……你方才在做什麼?”
樓西月就這麼定定地瞧著我,“你都听到了?”
我動了動身子,避開他的目光,“只听到一點……只听到你說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一個姑娘,挺喜歡她的……”
他點點頭,淡淡道,“你覺得怎樣?”
我咽了口口水,支唔著說,“我先前同你講過……我其實、我師傅……。”
樓西月靜了好一會,再緩緩道,“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你不愛我,無所謂,先醫好夏景南,也算是了了你一樁心事。”
他看著那躍躍火苗,再無言語。
我見著他眸中依稀黯了下去,屋中很靜。
氣氛一時之間陷入僵局,僵得我完全無言以對。我不曉得樓西月口中那個姑娘是不是我,前半段好像真的是我,所以我心神小蕩漾了一下;但後半段又好像說的是他那個青梅妹妹。戲本子里頭常有一出戲碼,叫做移情。移情分為很多種,最普通的叫做/愛烏及烏。
有一種很讓人不能忍,大抵就是“她走之後,愛上的都是她的影子”。
這種看上去男的很深情,簡直就是陷在“上一個她”中不能自拔,于是看山是山,看雲還是山,看什麼都是那座美麗的山。但事實上非常欠揍,深度挖掘一下,這男的想法大概就是“我受傷了,于是別人也不能好過”。
我將樓西月過去種種的言語細細分析了一番,覺得他好像……移情了。
一般這種情況不是個例,就是他踫到很多姑娘,都會去找尋青梅妹妹的影子,或許一個動作,或許一個神情。如此來看,樓西月就有些像戲中常見的那種“內里專情如一,表外風流倜儻、處處留情以掩飾自己受傷的心”的公子哥,感情狀態就是“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這委實挺愁人的。
我還在思考的間隙,屋中一陣聲響。我睜開眼,尋聲望去,透過柵欄的布條縫間,見著那九尾銀狐又回來了,它依舊是先前的模樣,蜷在一團,抱著那只箭。
我蹭蹭樓西月,壓低了聲音說,“那只小狐狸又回來了。”
樓西月將我放下來,示意我噤聲,走置一旁拿起弓箭,用箭對準了那只小狐。
小狐睜著它漆黑的眼珠子呆呆地望著樓西月,就那樣瑟瑟地窩在榻中,也不曉得躲閃。
樓西月長眸微眯,拉滿了弓,將要放箭。
他與小狐離得很近,我見那小狐很是呆滯,若是當真射中了,想是腿骨都要碎掉。
我出聲止住他,“樓西月,再等一下。”
他手上一滯,但見那小狐狸立起身,往前扒了扒爪子,乖巧地走到樓西月腳邊,伸舌頭舔了舔他的靴子,再蜷起來縮在他身邊,揚起脖頸嘀溜溜地看著他。
我輕聲咳了一下,“它喜歡你。”
樓西月俯身要伸手去捉它,它便順勢爬到他懷中,爪子抓在他的領襟處,掛在他胸膛上,死死不放開。
我笑起來,“這小狐果然是相中你了,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樓公子真是生冷不忌,人畜不擋啊。”
樓西月啼笑皆非地瞧著它,伸手想順順它的毛,卻被小狐一口叼住他的手,很親熱的模樣。
此刻,九尾狐慵懶地蜷在樓西月懷中。
我說,“就叫它小九好了。方才許是你要用箭射它,叫它想起了當年的獵戶,就這麼地移情愛上你了。”
我想伸手摸摸它,無奈它渾身一個激靈,叫喚了一聲,往樓西月懷里再蹭了蹭。
這是我頭一次听狐狸叫,實在與我想象中相差甚遠,本以為會是酥酥麻麻一聲媚入骨子里,但事實上,和雞叫很像。
我心中又詫異又幻滅,說給樓西月听。
他沉思了一會,面無表情道,“狐狸祖祖輩輩都是偷雞的,這是祖傳。”
我說,“……”
我用手指戳了戳小九,嘴里念念道,“小九小九,你要是狐妖,變只燒雞出來我瞧瞧。”
它沒有反應。
我再慈愛道,“或者,醬肉也行。”
它不睬我。
我很傷心,“方才要不是我說箭下留人,你早被你的情郎殺了。我簡直心字成灰。”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復又看了看懷中的小狐狸,他將它放到地上,偏著頭,輕佻道,“你這是嫌棄它佔了你的位子?那我抱你好了。”
他說著,便施施然起身將我自榻上撈回懷中。
我臉上燙了一燙,沒氣力掙開,遂隨口道,“我方才很認真地在想,小九若是哪天再修煉得道,化作那個貌美的姑娘了,那……”
他笑了一聲,“那什麼?”
我疑惑道,“那她到底是光著身子,還是有衣裳穿?”
樓西月頓了一頓,說,“……”
在山中過了一夜,次日醒來的時候,樓西月再煎了副藥給我服下。
不過一夜的時候,小九就極听樓西月的話,它將我的傷口舔了舔,那些紅點便漸漸褪了些。
我們打點了一番,帶著小九打算下山去。
臨走之前,發現小九對那只箭極倦戀,叼著不願意放口,我極霍達地帶著那箭一道下山,以免它總是叼著樓西月的襟領,乍一看還以為他胸前多了一團驚世駭俗的白毛。
小九啃了我那一口,將我體內的寒氣全牽出來了,于是樓西月極有見的地將棚屋里能找到的布條都裹在我身上,裹到最後,我完全可以很圓潤地團作一團,滾下山去。
下山的路上,我與樓西月半道上遇著個身披大氅的魁梧獵戶。
我有些好奇,便與他打听小九先前的相好後來去了何處。
他听了我的描述,恍然道,“姑娘你說的是王生?他先前一直住在這司鳳山中。後來,生了一場大病。听說是被山里的狐妖勾走了魂。”
我問說,“之後呢?”
他應道,“王生鬼門關里走了一道,好不容易將命撿回來,便不做這打獵行當了。下了山去別處尋了個生計。”
我表示不滿,“啊?”
那人想了想,復又道,“不過王生後來常回這山里的棚屋住著。我許多年前有次上山,遇上大雪,便向他借了一宿。他說他在山里等娘子,等了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他娘子回來。前些年我還見過他一次,彼時他說他娘親病重,要帶她往南去尋個好大夫。之後,就再沒見過他,想來是遷到別處去了吧。”
他見著樓西月懷中的小九,有些奇道,“呵,我那時候就在他屋里見過一只這樣的狐狸,雪白雪白的。”
我再問,“他難道不知道這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娘子麼?”
這人似是愣了一愣,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
我這個樣子委實沒什麼好打量的,因為自脖子以下就雍容華貴得像個布球。
他沉默了半晌,問道,“姑娘,你方才說這小狐狸是王生的娘子?”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天冷,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莊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就是我們小九剜了心頭肉喂給他吃,他才能死里逃生。當時小九還留了封信給他,他莫不是沒看到?”
這獵戶瞪圓了眼楮看著我,放了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鬼啊~~”
然後,在林中呼嘯著飛奔而去。
許多鳥鵲被他這麼一吼,震了出來,四散飛去。
山中甚是曠然,一遍一遍地回響著:“女鬼啊……女鬼啊……鬼啊……鬼啊……啊……”
我回身問樓西月,“我哪里長得像鬼了?”
他強忍著笑意,正色道,“哪里都像。”
我說,“我謝謝你啊,我謝謝你全家。”
我走了幾步,與他討論道,“為什麼王生沒有帶小九下山?他沒有看到那本冊子麼?不會啊,那冊子挺顯眼的。”
樓西月想了想,說:“可能,他不識字。”
我仰首琢磨了一下,覺得他這個解釋比較靠譜。
我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他等了小九這麼多年,卻不曉得身旁那只小狐狸就是他在等的人。這便是人間最淒楚的悲劇,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小九輕輕地吱了一聲,再懨懨地將頭埋下去;蜷著後腿,那上頭依舊能見著一處傷疤,怎麼也好不了。
它這聲有些狐媚調子,輕輕柔柔,讓我想起戲台上著月白鴛鴦滿絳裙的白娘子,拖著迤邐的唱腔,水袖寂寥地甩了一下,酸酸楚楚地喚一聲:官人。
樓西月撥弄著它的尾巴,低聲道了一句,“老來多相忘,唯不忘相思。”
我總結了這段咫尺天涯的虐戀情深,表示,“這都是沒文化造的孽啊。”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扶了扶額頭,在背景樂中,我們踏雪而歸,圓滿結束北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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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举樽笑
要采的藥引還需兩味:紅龍抱柱和鹿角靈芝。靈芝在藥王谷中有種,師傅已然回谷去取;但紅龍抱柱也是味奇藥,能續人命數。
青山閣的流翅池中養著幾株,有鎮閣之寶的意思。
樓西月的小師妹沈雲雙便是青山閣閣主的掌上明珠。
我與他表示犧牲色相的時刻可能就要到來了。
樓西月彼時听了我的話,神色有些復雜,半天沒有言語。
因為狼毒這種毒藥在我短暫而光輝的行醫生涯中從未遇到過,所以即便將藥引都湊齊了,也需要試藥。是藥三分毒,或許給重了些便將解藥配成了毒藥。
我經過仔細地考量,覺得一株紅龍抱柱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是青山閣有幾株我們就拿幾株。
我再將這個期望告訴樓西月,他神情就更凝重了。
我向他表示關愛,“這件事有什麼困難麼?”
此時,我倆正走在山中一方湍湍激流上,踏著溪中的石塊過河。
他打著扇子,走在前頭不說話。
我很有興致地踩著石頭,道,“有什麼困難你就說唄。”
他搖頭,表示沒有困難。
我說,“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說。”
他在前頭的石頭上停下來,轉過身來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同雲雙有婚約,上回便是為的此事回揚州。”
我奇道,“不是說沒有成親?”
他點頭,不以為意道,“退婚了。”
樓西月眯起眼楮,似笑非笑地將我望著。片刻之後,他戲謔道,“因為你。”
溪水淌得很急,耳邊有嘩嘩地水聲,我一時心亂得厲害,腳上一滑,“……”
“撲 ——”我順利栽入水中。
給樓西月撈上來的間隙,我哇地吐了兩口水,望了望我身上濕成一片的那麼多件衣裳,很無語。樓西月眼下沒了護暖心法,我們只能支個火堆,盤腿坐著烘衣裳。
我墊著手躺下去,眼見著天暗下來,打算在這山里將就一晚。
自打被小九咬了一口之後,我便很容易精神不濟,沉著眼皮不過多久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感覺挺長,我足足做了兩個夢。
前頭一個,是憶起來一年前和師傅一道出谷,遇上了一回天災。
彼時來陽鎮上 疾盛行,無問大小男女,病癥相似,且十有三亡。
師傅受鎮上族長之托,破了例不收診金,捎上我往西邊去。
我們到來陽鎮之時,鎮上籠著一層陰霾;此次瘟疫猖獗得很,許多人家闔門而殪,號泣哀慟。
鎮上數百戶人家,師傅挽了袖子一戶一戶地醫過去。我跟在他身旁,不眠不休七日有余,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
有一戶人家,爹娘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姑娘和我一般大小,她背上生了水泡,夜里疼得直打滾。我便示了女兒身,替她撩了衣裳上藥,一面上藥我一面想,若是我背上也生了水泡就好了,沒準能惹得師傅替我上藥。我心中默默念了幾回,許是那時候老天爺正在興頭上,第二天我果真如願倒地不起。
但水泡的事,給老天爺落下了。
我染了風熱,夜里迷迷蒙蒙的時候,有雙手拿著濕帕子替我擦汗。我雖然意識模糊,但依舊風花雪月不絕于心,捉著那雙手,低聲喚了句,“師傅……”
那手頓了頓,沒抽回去,讓我簡直心花怒放。我瞌著眼楮,心潮澎湃地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表達,在那樣哀鴻遍野的環境里,在這樣病入膏荒的狀態下,我竟然琢磨出了兩個版本供參考,不得不說,我其實是個理智而有才的人。
兩個版本分為白話版和詩詞版。
前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說,“師傅,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後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曰,“吾師,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
為了表示我詩詞造詣非凡,我打算先說後面那句;如果師傅沒有听懂,我再說前面那句。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榻輕輕晃了一下,連帶著有凳子相撞的悶鈍聲。
听到耳邊有人驚呼了一聲,被我捉住的手抽了回去。
我抬眼,見著先前那個生水泡的姑娘驚慌失措地起身,再奔了出去。
我心中非常失落,失的是原來替我擦汗的不是師傅,落的是此前我與這個姑娘曾經赤誠相見,但眼下她不過被我捉了一下手,就淚奔了。
爾後我逐漸發現她的離開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整個屋子都在晃。頓時地動山搖,案上的油燈也翻在地上,屋頂上剝落下來好些陶瓦。
我原本提著精神想起身,無奈房梁上的木楞“ ——”地一聲斷了下來,堪堪砸在我面前,將榻的外緣砸塌下去一方。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簡直就是石猴出世哪 鬧海、山崩地裂日月無光,被嚇得懵在原地。
更日月無光的是案上一本醫冊落在地上,“咻——”一下便給那油燈的火星點燃了,沿著案角一路扶搖直上,就這麼失火了。
相繼有瓦片、牆灰砸下來,我還沒完全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個情況;便見著濃煙中進來個著素衣的人,師傅沉著聲音問,“小香,你還好麼?”
我彼時抱膝窩在牆角里,吶吶地應了一聲,“師傅,我在這里。”
“轟”一聲,好像又有什麼塌下來。我隱約听到師傅道了聲,“你別動,就在那里不要動,等我過來。”
爾後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然過去好幾日。方才知曉先前是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山震,我原本是同師傅上山采藥半道上中病的,故而歇的那處棄屋恰是在山腳邊,山震過後已經挫骨揚灰了。
族長說師傅彼時在鎮子那頭看病,觀了觀天象,道了聲,“不好。”趕忙往山腳下走,遠遠地見著了屋子失火。
族長顯是激動不已,攥著我的手,老淚縱橫道,“還以為救不回來了。那屋子被砸得都看不出樣子,又失了火。夏神醫將你抱出來的時候,面色沉得厲害。還是老天爺開恩吶,善人有善報,救回來就好救回來就好。”
我聞言瞧了瞧師傅,他只遞了塊濕帕子給我,平靜道,“將臉擦一擦。”
師傅的神色泰然,斷不是像族長說得那樣驚心動魄。
我原本想將我的“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改成十分應景的“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想了想,還是作罷。
族長與我聲淚俱下一番之後,再轉向師傅,與他顫抖道,“夏神醫的右臂傷得厲害麼?”
我問道,“師傅你受傷了麼?”
族長再一次如泣如訴,“為了將你救出來,房梁塌下來的時候夏神醫替你擋了一道,若不是神醫身子骨好,我看是沒人能撐下來。”
我再望向師傅,尋求此話的真實性,師傅只淡淡地道了一聲,“不是大傷,沒事了。”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上,因為師傅救我一命,我是當以身相許的。
前次安辰替我解毒,我想以身相許來報恩,但師傅記不得了,于是我報恩無門;這次好不容易再逮住這麼個以身相許的理由,我定要放在心中一輩子,時不時地拿出來憶一憶。
這個夢是極好的,于是我睡著的時候想著趁熱打鐵再做一個吧,于是就有了第二個夢。
後頭這個夢有點超現實主義色彩,我夢見樓西月拿了把刀將我捅死了。
不曉得是什麼日子,接連兩個夢都見了血。于是,我被驚醒了,出了一頭虛汗。
樓西月偏著頭,神色古怪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
我抹了把冷汗,問他道,“怎麼了?”
他靜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方才夢到什麼了?”
我說,“我說夢話了?”
他替小九順了順毛,揚了長眉,慢條斯理地說,“嗯,你一直說:樓西月,不要……”
我想了想,臉上紅了一紅,說,“……”
趕了半月的路,我和樓西月回到揚州。
他半道上得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說玉羅門屢有暗人來襲,樓三劍依舊未醒,前景無比堪憂,望七公子早日歸來。
第二封信是說樓玉鳳又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望兒子速度回家進行嫁娶事宜。
第三封信是說江南樓家收到一封打劫手信,上只有“給錢”兩個血字,想同樓西月確認一下他是否被人劫作人質了。
我倆尋個酒家坐下,商量了一番之後的路線。
我說,“我打算帶小九回藥王谷去,你若是要到了紅龍抱柱,就差人將藥送到谷里來。我配好解藥再給你。”
樓西月沉思了片刻,徐徐問道,“你這次是要回谷里,再不出來了麼?”
我心頭突地一抽,垂下頭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有時候醫個人什麼的,再出來。”
他點頭,輕笑了一聲,“小香。”
我應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飄飄道,“解了三叔的毒,我再回藥王谷。你終究是我師傅,總是要教我醫術吧。”
我聞言怔了一怔,“自然。”
我因為身子寒,便趕不得夜路。在揚州尋了處客棧宿一晚再走,因得上回往樓府是男兒扮相,還遭了樓玉鳳幾回劈掌。我思量了一番,以為還是不要登門造訪得好。
念及小九與樓西月十分纏綿,它許是知道明日會被我帶回藥王谷里,今日夜里兩只前爪一直扒在樓西月襟口上,很不舍。樓西月便也要了間屋子在客棧里宿下。
殘陽鋪水,曉月微露。
客棧後頭有一處籬笆院,青卵石砌的小徑,旁立著一座矮亭。
我提了壺酒找樓西月話別。
他將將沐浴過,著了身簡潔的素白錦服,發束上松松簪了只玉簪,坐在亭中石桌邊,偏著頭手中擺弄著什麼東西。
我湊近了些,將酒壺和兩只杯盅閣在案上,與他道,“今日里我陪你喝酒。”
樓西月微微抬眼,嗯了一聲。
他手中執了把斜口小刀,神情挺認真地在一塊驢皮上一筆一劃刻鑿。驢皮上畫了個頭大身小,豹頭環眼的男人。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樓西月應道,“做個皮影人。”
他換了把三角刀,陰雕陽鏤,專注地走刀推皮,手上動作行雲流水、推運自如。
我睜大眼楮瞅著他,不由得贊嘆,“你手藝真好。”
樓西月含笑瞧了我一眼,再執起畫筆將那小人上成了黑臉戎裝的驍漢。敷色之後,他再在面上覆了層桐油。末了,將小人的關節用皮繩鉚起來,接上簽子。
一只公忠武將就自他手下鑿了出來。
樓西月遞過來給我,“送你的。”
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陣,不知道為何,陡然憶起來在東土的時候紀九說的一句話。
她說:七公子對我好,常做皮影人逗我笑。
我抬眼瞟了一眼樓西月,他自斟自飲了杯酒,撐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我。
轉念再想到方才他做皮影人嫻熟的手藝,原來他常做這些個玩藝來逗姑娘歡心。
入了冬,天漸漸就涼了下來,我就著酒暖了暖嗓子,對那皮影人陡然失了興致。
一口酒下去,竟有些胸悶。
我將那小皮人擱在桌上,道,“我不要。”
樓西月打量著說,“不喜歡?”
我說,“嗯,我不喜愛這種將軍模樣的。我喜愛文人書生那樣的。”
他失笑,扶著額頭道,“先前不是說喜歡大將軍麼?”
我起了身,道“這酒有些涼,我去尋店家替我溫一溫。”
他伸出扇子止住我的手,“酒還是暖的,再溫便要燙口了。”
我打開他的扇子,提了酒壺邁步向外頭走,“不暖不暖,涼得厲害。”
將邁出去兩步,便被他自後頭攔腰摟住,樓西月扳著肩將我轉過來,低頭瞧著我,“怎麼了?”
我別開臉道,“就是那皮影人有些涼,我不過想尋店家溫一溫罷了。”
他看著我,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與我兩兩對望,徐徐道了句,“皮影人你若是不喜歡就扔了罷。”
我心中那方抑郁再加上幾分,將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回屋了。
屋里燃了火盆,整個廂中燻得我很是焦躁。
我直挺挺地合衣躺在榻上,望著房梁上三道木稜子,乍眼得很。
這麼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窗子外頭“啪啪”直響。
我出了屋門,見著小九抬起前腿趴在窗子上。它扭頭望了我一眼,拖著後腿一跳一跳地往院子里走。天上紛紛揚揚有細雪落下來,在青石地上結了薄薄一層雪砂。
小九走到樓西月腳邊,蹭了蹭他。
吹燈卓風華,飛雪漫矮亭。
桌案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好些酒壺,月色下泛著瑩玉的青光。
樓西月單手撐著額頭,另一手執著杯盅,輕輕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灑出來幾滴。
他微眯著眼,眸中泛著迷離,好像有些醉了。
我躊躇了一番,邁步過去想將他扶一扶。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執起小盅仰首喝下去。
我干干道了一聲,“別喝了,天色晚了,去睡吧。”
樓西月淡淡地看著我,倏忽之間,他眸色一緊,伸手捉住我的手鎖在背後,將我抵在亭柱上,俯首半醉半醒地看著我。
我呆住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他伸出手指拂過我的額角,再順勢漸漸向下。鼻息尖浮了層酒意,燻得我有些暈。
樓西月眼含笑意,眼角一挑,曖昧地低聲道了句,“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麼?”
長指拂過我的面頰,在唇上若有若無地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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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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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7 18:40
[四二]流光换 春水湯湯,飛花似煙,青杏小、單衣薄,薈葉人家繞。
我將醫書曬在屋外的青石芥上,臨著谷里的清池洗了幾件衣裳,煮了壺紫筍茶,拿到師傅屋前去給他添一杯。
師傅服了藥後,氣色漸好,想來那帖藥方確是管用。我雖年紀尚輕,不出手則矣,一出手隨隨便便就將這個上天入地八荒舉世罕見的狼毒醫好了,真是讓我很不好意思。
可是師傅毒解之後,常常應邀出診,即便回了谷里,也多在屋中調息煉藥,不讓旁人打攪。
自打我那日與他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哭了一哭之後,再沒有機會與他說上幾句話。
走至屋前,門半掩著。師傅坐于案邊,沉著眉眼,單手無意地撥了撥眼前一把七弦木琴。
這把琴我見過,先前一直掛在師傅屋里的西牆上,從未見他拿下來彈過。
我扣了兩聲門,里頭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指尖拂過琴面,樂聲響起,似涓涓湍流。
我進屋擺上茶盞,道,“師傅,我身子早無大礙,想同你一道出診,也好打個下手。”
琴音依舊,師傅漫聲道了一句,“我給你配了一方十葉睫,你每日服一碗,不可怠慢。”
我說,“那我現在就去收拾包袱。”
師傅並未抬眸,只淡道,“小香,你身子尚虛,且留在谷中養病罷。”
我執著茶壺添滿茶湯,眼角瞥到木琴琴額上,刻了一個“紫”字。
手一歪,茶水灑了一桌子。
給師傅試藥的時候,我常常想,若是他毒解之後,憶起來紫莫、憶起來安辰、憶起來那時候揚州煙雨、血染山河,我應當怎麼辦?
本來我琢磨了許多可能性,比如淡然無視、痴心等待,或者拿根棒子將師傅敲暈了再次失憶。
可是,事情遠比我估測的來得突然,我也遠比我想象中要不成熟得多。
既做不到淡然,也做不到無視,我的心就這麼陡然落下去,伴著一聲脆響,手中的茶壺一並落到了地上。
琴聲嘎然而止。
師傅垂目注視琴弦,溫言道,“小香,怎麼了?”
我望著他,輕聲問:“師傅,你記不記得原先在揚州見過我?”
師傅抬眸看了看我,說,“記得。”
“你記得紫莫嗎?”
師傅默了良久,啟口道,“記得。”
我說,“那你記得我喜歡你嗎?”
師傅眉宇劃過一道波瀾,看著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說,“師傅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將我暗戀師傅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給他听,我會說:初見你的時候,你著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暗花織了鶴羽,一針一線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我還想說:師傅你笑起來的樣子啊,真是讓人分神。
我會說:不論你是安辰還是我師傅,我都喜歡你。
我可能還會說:你看,我喜歡你這樣久。五年啊,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範,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傳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話說破的好時辰,以至于這些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將我望著。
屋中很安靜,我听見花草苑里綻放的九里香婀娜搖曳的聲音,再一瓣瓣剝落下來,碎在風里,灑了一地的落英。
我輕聲道,“哎呀,不小心將茶給灑了。”
蹲下身去拾茶壺,將頭埋低了些,指尖劃過碎片,像是割在我心頭。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師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斂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見他的側臉,眼角眉梢都那樣好看,清淡得不染一絲煙塵,仿佛即便伸手過去,也踫觸不到。
“外頭有人尋你,說是鹿帝澗來問診的。”
我回頭,看見三公踱在屋門前,攏著袖口,朝師傅傳了句話。
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就過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執了藥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話,“這趟出診要些時日,轉心蓮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不知道這話,是留給三公,還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兩個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筍破土而出,瀟香竹又添了一圈竹節。
我坐在石桌邊,抱著小九順了順毛。
天晴,晚陽在茶盞里浸成一輪紅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樓西月入谷拜師;依稀能記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換,如此便過了一年之久。
樓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師承我門下的一年時光里,我著實沒騰出空來教過他什麼,想來他也對我深深地絕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來的弟子,從圈養一步步走向了放養。
這樣也好,若是他與齊笑成親,他便是我妹夫,隔著師徒的輩分,委實很復雜。
三公日復一日地惆悵起來,兩條白眉毛鎖在一塊,總是負手在谷里繞圈圈。
我揣測,他可能得了久別重逢憂郁癥,于是鄭重地替他把了把脈,關切道,“三公,你愁什麼?”
三公瞥了我一眼,嘆了一聲,“你還年輕。”
我說,“啊?”
三公說,“我已經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說,“人生朝露啊,歲不與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著三公,“啊啊啊?”
我打掃師傅屋子的時候,見著那把木琴。
細細一打量,琴額上刻的是個“紫”,琴尾上刻的是個“辰”,嵌在烏木里,沉澱了這麼多年,伸手拂過去,有深深地幾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東曉。
師傅許是掐著日子算的,轉心蓮開花的那一日,他終是回來了。
我只在師傅的手扎上見著過這種花,卻不想這稀世珍寶長得這樣普通,花開兩瓣,湛藍得像要落下雨來。
師傅采了花配藥,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搗藥。
紅爐上醅了只小鍋,里頭炖了根烏靈參。
窗外有風拂了竹林的沙沙聲響,劃開春池一圈漣漪。
師傅趁間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執筆將配藥記下來。
他抬首問了一聲,“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藥吃了麼?”
我微怔,朝爐下添了點柴,點頭道,“都吃了。”
師傅擱筆,起身將轉心蓮添進藥爐里,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他沉聲道,“你沒吃。”
我心中一曬,因得師傅配的十葉睫藥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頭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發一身冷汗,身子黏膩,實在難受得緊。
我先前不過是替師傅將藥試了一試,本無大礙,便偷懶將十葉睫擱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著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師傅垂目看著爐中,道,“你不要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你一個行醫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醫治?”
他口氣雖淡,卻肅然得緊。在師傅身旁這許多年,也未見他這樣同我說過話,內里好像醞了些不悅。
我被定在原處,只得訥訥道,“那我晚些再續藥。”
次日一大早,師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窯去,當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來一方窯口。
我跟著師傅往里走,只見這窯洞內四壁皆冰,或有垂下來幾株冰柱。寒氣裊裊,好像撐開來一面紗帳,將冰窯罩了迷迷蒙蒙一層。
窯洞甚深,走了半盞茶時間,我漸覺得體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凍得厲害,涼意絲絲侵入骨髓。
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要跌倒,師傅轉身扶住我,微微皺眉,“要緊麼?”
我撐著靈台晃了晃腦袋,“我很好。”
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里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里,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甦。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里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里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里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谷里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于是捂著臉奔出了谷。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楮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爺爺”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面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里。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拼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谷的時候,與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谷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艷似血。
那個扎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楮,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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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時間:
2011-11-8 03:39
[四三]镜中花(一)
天晴雲淡,裊裊秋風木葉下。
將將在暖玉潭中浸了些時辰,身子微燙,走在谷里清爽了不少。
由是說愛情是把雙刃劍,我彼時替師傅配解藥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濃濃愛意和期盼,深以為“醫好師傅”和“師傅就會愛上我”存在著密切的因果邏輯關系。在師傅出谷數月不回之後,我終于絕望地領悟到這二者可能是矛盾的關系,根本無法共存。
原本我想隱于江湖,與師傅在谷里做一對鴛鴦眷侶。這個夢想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那半對鴛鴦卻再不回藥王谷,讓我情何以堪。
院子里,大風叼了些竹葉擱在小九面前,目光十分炯炯且慈愛地俯首瞅著小九。
我覺得不管小九是妖還是狐,被大風培養成素食動物委實是件駭人听聞的事情;並且大風雖不濟,也是我藥王谷一只野獸,我不能坐視他在聖母的道路上一路向北,漸行漸遠;于是上前拽了他的翅膀往屋里拖。
我與大風在頑強肉搏的時候,听到有人道,“姑娘,我是來尋夏神醫,不知他人在何處?”
回頭一望,見著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偏頭看我。
我松了手,拍拍身上的雕毛,應道,“他出診去了。你是誰?”
那姑娘揮了揮衣袖,有只信鴿落在她手背上,她自袖口里拿出來一把嵌有雕花玳瑁的象牙絲扇,遞過來給我,“我叫何葉,是代我家夫人來請神醫出谷,這把牙扇算做酬金的一部分。等到夏神醫回谷之後,姑娘可否用此信鴿給夫人帶個信?”
我點頭應道,“自然。”
她抿唇笑道,“那麼多謝姑娘。我家夫人原本是同公子在京城做些生意,前不久回揚州省親,明年開春再返京。”
何葉微微一滯,再道,“這事有些緊急,夫人只在揚州停這數月。不知道夏神醫何時回谷?”
我說,“師傅這一回此去甚久,我也拿不準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何葉為難道,“這、這如何是好?”
我問她,“你家夫人想醫的是何人?是何癥狀?”
何葉略有遲疑,“就是我家夫人,揚州樓府的五夫人,名喚何依依。”
我怔了一怔,“是樓西月的嫂子?”
她訝然,“姑娘認識七公子?”
我頓了頓,想到許久未有樓西月和齊笑的消息,與她打听道,“我與他是舊識了,樓西月……成親了嗎?”
何葉神色有異,含糊了一聲,“尚未。”
我留何葉一道用飯,與她閑聊了幾句。
她是何依依的陪嫁丫鬟,彼時一道入的樓府。何衣衣的夫君是樓府的五公子,樓君言,為人八面玲瓏,有干濟才,將樓家的銀訖商號打點得如日中天。
我問何葉,“樓夫人患的是何疾?”
何葉似不便與我道明,只說,“姑娘既是夏神醫的弟子,可否隨我往揚州一趟?觀了脈象便可知曉。”
若是去了揚州,勢必會踫上齊笑和樓西月,自是有些尷尬。
我推脫道,“連所醫何人,所患何癥都要隱瞞。我以為你們求醫太不誠心了些,藥王谷鮮有出診之例,我也不想破了師傅的規矩。”
何葉猶豫了片刻,道,“不瞞姑娘,我家夫人其實想醫的是扶易,扶公子。他,啞了。”
我撐著腮想了半晌,“扶易,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听說過。”
何葉說,“姑娘也听過扶公子的戲?”
她這麼一提醒,我陡然憶起來,激動地一拍桌子,“想當年,他唱霸王別姬的時候,我回回捧場,那些個唱詞都能倒著背出來。力拔山兮氣蓋世,虞兮虞兮虞兮兮。”
何葉默了半晌,說,“其實是‘虞兮虞兮奈若何’……”
扶易對我的影響不可小覷,是我藝術領域的啟蒙星。
一般戲子都是有戲路的,比如長得儒雅穩重的唱小生,長得排山倒海的唱武生,長得不男不女的唱花旦,長得實在看不下去的可以唱文武丑。
扶易很不一般,他唱過霸王,唱過周瑜,唱過穆桂英,唱過孫二娘,可男可女,可文可武,全面發展;讓我很難從他的角色中窺探出他的模樣。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接觸了許多民間藝術之後,比如琵琶小曲、呤詩賦歌,我經過對比發現只有扶易的唱詞我能听得懂,可見其字正腔圓。
在歲月流淌的經年經月,我發現自己唯一能听懂的一門藝術,因為扶易的啞疾,即將謝世,心中很惶恐。
考慮了一番,我打算同何葉去趟揚州拯救扶易。
上路之前,我去尋三公話別一番。路過師傅屋前,案角擺著一只燭台,上頭燭淚斑斑,燭芯燃了很長一截,頹然碎下來,吹了半張案面。
我同三公說,“你照看一下小九和大風,別讓大風將她推倒了。”
三公點頭。
我說,“三公啊,若是師傅回來,你同他道一聲。我這一趟去的時間長,他可以回谷多住些日子。”
三公抬眼瞧了瞧我,從里屋摸了只錦袋給我,“里頭有幾顆藥丸,路上吃。”
一路上,我與何葉極是投緣,她和我一樣,對戲曲文化有非常深的造詣。于是我倆在馬車中侃侃而談,深入淺出地抒發一些見解,比如:唱對手戲的時候,男男同台,深情對望,這樣的話戲班子里斷袖是不是很多?再比如:斷袖之人,背負無後的罪名,怎麼在這個社會中存活下去?
耳畔隱約有銅鈴搖曳的聲音,何葉與我道,“到了。”
我掀開車簾,望了望外頭,見著一條青石獨徑,蜿蜿蜒蜒通到一處宅院,上掛了塊牌匾,寫著“小樓依舊”,年歲已久,丹漆剝落下來。
我問道,“這里還沒到揚州吧。”
何葉應道,“再往北走半天,便到揚州城了。公子見此處幽靜,便置了方宅子。喏,你看,那邊就是安寧寺。”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見著不遠處有座疊嶂的高塔,一階一階層起來,似乎能听到青燈古佛下,著袈裟的僧人敲著木魚,低聲念經的聲音。
我跟著何葉踩著小徑往里走。
林子里傳來一聲輕笑,漫然悠長,“依依,你輸了,為夫要罰你三杯。”
我探身過去,婆娑樹影間,有個公子著紫色錦服,上繡飛花流雲,以一枝烏木簪綰發,側身扶著下巴,含笑望著對面的素衣女子。
何依依的面容被樹蔭掩住,只能見著樓君言俯身打開一旁的瓷盅,不疾不徐道,“你愛喝的白桃露,我著人自京城帶了一壇過來。”
我與何葉低聲道,“你家夫人同她相公感情真好,大白天的放著那麼大的宅子不住,要來感受大自然。”
何葉頓了頓,“五公子對夫人是好。”
林中何依依道了一聲,“多謝五郎。”
樓君言依舊笑吟吟的神色,口吻中卻添了些不容抗拒的嚴厲,“不要叫五郎,我是你相公,不是麼?”
山風將樹葉吹得很響,爾後他倆的對話都听不甚真切。依稀可見的是,他倆的身影疊在了一塊,樓君言攬著何依依的肩,將她抱入懷中,何依依身形好像若有若無地顫了一下。
何葉扯了扯我的衣袖,“齊姑娘,我們去宅子里等著吧。”
我見遠處良久也沒有動靜,覺得這樣以天為廬、以地為席的野外,這二人發生下一步的機率十分渺茫。遂收了目光,邁步向前。
黃昏之時,我見到了樓君言。
他噙笑地自頭至腳地打量我,目光深不可測,溫言道,“你不是西月那時候帶在身邊的小丫頭麼?”
接著,他轉頭看向何依依,“既然是你朋友,就多在宅子里住些時日。”
他走了兩步,再回身問我,“再過幾日,我們要去揚州,你要不要一道過去?”
我不明所以,十分地茫然。
樓君言輕笑一聲,抬眸看了一眼何依依,又像是對我道,“一塊來吧。”
我再望向何依依,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略施粉黛,煙眉丹唇。雖是與我年紀相仿,卻有些婦人的姿態,神色淡然,只微怔了片刻,與樓君言道,“多謝相公。”
聲音極淡,好像在同外人客套一般。
用過晚飯,我在院中散步。
宅中布置得很清雅,內有一方溪水,上擺了架竹質浮橋。
一襲荷色紗裙的何依依赤著腳踏過去,池水濕了她的裙擺,她此刻收了那副清淡的模樣,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來兩個梨渦,十分可人。
廊柱一角,樓君言安靜地望著她,目光柔和,直至何依依回了自己的屋中。他回頭,含笑與我道,“是否君言儀容有所不妥,才叫姑娘一直這樣看著我?”
我一愣,掩面轉身道,“不是。”
樓君言淺笑道,“你不記得我了?也罷,那時候你才十二、三歲,多半記不得了。”
我應道,“樓公子大抵認錯人了,與你們相識的應當是我的胞妹。”
樓君言眸色漸深,沉吟道,“哦——?如果是這樣,那君言冒昧了。”
我欲返身回屋,被樓君言叫住,“不過——”
他俯身瞧了瞧我,目光掃過手背,問道,“姑娘這里怎麼來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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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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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39
四四]镜中花(二)
我自小與齊笑在大街上晃蕩,堅持自力更生,且常常在自力更生之後被人抓捕,留下個疤痕見證我曾經騷動不安的青春歲月。
我表示,“小時候不留心給擦破了。”
樓君言若有所思地將我打量了一番,輕笑一聲,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我與何依依一道用早飯。
她備了香籃,與我道,“安寧寺香火很旺,齊姑娘不如與我一道去上個香?”
我點頭答應。
出了屋門,見著樓君言一襲墨色衣衫,單手撐額坐在石桌邊,一手執了筆在紙上勾勒幾筆。
他看著何依依,展眉一笑,“眼下尚在卯時,有些涼,我替你備了件外裳。”
何依依微微一滯,“五郎也要去?”
樓君言饒有興致地打探她,“夫人想我去麼?”
何依依猶豫了片刻,正欲開口,听到樓君言低低地笑,“我今日有友人來訪,你們去吧。”他起身將外衣披在何依依肩上,附在她耳畔輕聲道了一句,“不如——去拜拜送子觀音吧。”
何依依雙頰霎時染滿了嫣紅,映在樓君言眼底,像煙霞一般溫柔。
走過桌邊,我瞟了一眼案上。紙上畫了一角屋檐,有個姑娘倚樓含笑,她著了一身水袖彩衣,乍看上去,像是少女時期的何依依立在戲台桅欄旁,顧盼生姿。
這個模樣我覺得有些眼熟,不由得問了她一句,“夫人也是愛听戲之人?”
何依依止了步子,旋即向安寧塔的方向望了望,有敲鐘聲撞過來,良久之後,她淡淡地道了一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得相隔不遠,不足一個時辰我們到了安寧寺。
此時尚早,寺中人影稀落,朝霞襯著高塔東邊檐角一寸一寸露出來。
山中蒙了層薄薄晨霧,秋風忽至,寺塔檐角銅鈴輕響,繚繞了一圈古樸悠然。
我端著手在一旁看著何依依,她已經跪在這里近一個時辰了。
塔中誦經木魚聲若有若無,唱得我頭暈。
我想著在佛祖面前不得失禮,于是合了掌向何依依微微施了個禮,低聲提醒她道,“夫人,時辰已久。”
再過了些時候,何依依方施然起身,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虔誠地拜了三拜。
她抬眸望著佛祖,良久,道了一句,“齊姑娘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麼?”
我問道,“夫人指的是緣分?”
何依依拂了拂裙角,“安寧寺很靈,我十三歲的時候在這里上過香,向佛祖求了段姻緣。當日,便真的顯靈了。”
我想她說的應當是樓君言,不免有些詫異,因為听何葉道他二人成親將將兩年,若是十三歲她便遇上了樓君言,婚前曖昧足足持續了六、七年,真是件讓人心焦的事。
何依依輕聲再道,“不知道齊姑娘有沒有心上人,有沒有為他拼盡了氣力什麼都不要過?”
我怔了良久,“有。”
她彎彎唇角,兩側的梨渦綻開來,“我也有。”
我倆在寺中用齋飯。
我啃了口饅頭,與何依依道,“夫人這回是讓我替扶公子看病?”
她微微點頭,“他啞了,我想請齊姑娘替我瞧瞧能否醫好。”
我問道,“夫人也愛听扶公子的戲?所以疼惜他沒了嗓子?”
何依依眉間似有倦色,她斂眸嘆了口氣,“是有些可惜……”
我說,“總是見著他妝面示人,不知道素面是什麼模樣。”
何依依輕輕柔柔地道了一聲,“扶易,他模樣生得很好。”
離開安寧寺之時,何依依回首將這高塔望了望,似是自言自語,“七年前在佛祖面前請了願,遲遲未返還願。佛祖怕是動了怒,將這一筆姻緣打散開來。此番請求佛祖寬恕……”
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微不可察的一聲嘆,何依依與我一道上了馬車。
車轤輾過泥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外頭下了雨,走了半盞茶的時間,便听到車夫道,“夫人,雨下得大,泥地絆得很,馬走不動了。”
我挽了車簾,外頭黑漆漆一片,雨勢滂沱,還伴著幾聲驚雷。
何依依關照車夫道,“那就停下,等雨小些再走。”
我們在馬車內等了半個時辰,雨分毫沒有停的征兆。
有些聊賴,我倚在軟椅里,隨口問道,“夫人最愛听扶公子的哪出戲?”
雨聲淅瀝,她好像遲疑了一番,再道了一聲,“霸王別姬吧。”
外頭的烏雲將月色掩得一絲不漏,車內昏昏暗暗,我只能看見何依依的側臉輪廓,她唇邊溢出來一支囈囈呀呀的調子,聲音很輕。
我依稀辨得,這好像是戲中虞姬的唱調。
戲中的唱調遠不如民謠來得朗朗上口,我彼時捏著嗓子態度端正地想學習一番,結果以嚇走一堆鳥雀告終。
我听牆角的時候,听到戲班子里的老人教導新人:唱戲講究的是兩個字——入戲。
鑼鼓一敲,戲子化著妝面、穿著彩服,並步上台,甩一方水袖,舞一朵劍花,眉目間皆是山水,唱詞中皆是長情。
每一出戲唱得都那樣肝腸寸斷,不曉得是戲子太入戲,還是戲子太多情。
不知怎的,我有些悲戚,扒著木格窗看外頭無邊無際的
Chapter_7
暗沉,什麼也沒有。
雨斜織成錦,我在想:我是不是無處可去了?
這個問題其實早就該考慮了,只是我這個人十分地不能面對現實,自我寬慰的能力爐火炖青。但眼下景色這般荒涼,讓我不由地要思考一些傷感的話題來應應景。
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是,藥王谷好像混不下去了。
可是這麼偌大一個世界,我除了藥王谷還能去哪里?
窗外好像有燈光,遠遠望過去,融在雨水里,模糊得暈開來。
車夫對何依依道,“夫人,前面好像有人,難不成遇上山賊?”
何依依思索了片刻,“我們下車,在樹後頭躲過去。”
我們匿在樹下,一聲不吭。雨水將衣衫浸得濕透,我側頭看著何依依,她神色依舊鎮定,烏發貼在額間,與我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比往常大戶人家的小姐要淡然許多,似是見慣了風雨飄搖。
燈火越來越近,有人高叫道,“公子,這里有夫人的馬車。”
朦朧一片煙雨中,樓君言撐了把油傘,一手提了燈籠,走到車邊探了探。
他沉著聲問道,“里面怎麼沒人?”
他說話的間隙,我們已經從樹後頭走了出來。
何依依道,“原來以為遇上山賊,便想著在樹後躲過……”
話語未完,燈籠應聲落在地上,雨水漫過燈籠紙將燈火湮滅。
樓君言騰出一只手兀自將她攬在懷中,旁若無人地以指梳過何依依的濕發,他展顏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身子一僵,淡道,“我不怕。”
樓君言解了外袍裹住她,“我們回家吧。”神色溫柔,像是呵護剛過門的小娘子。
透著燈光,我看見樓君言的黑靴沾滿泥土,他方才似是走得很心急。
回到宅中,我煎了服祛寒的藥端去何依依屋中。
門半掩,內里傳來何依依的聲音,“五郎不必對我這樣好,我已經入了門,橫豎都是你的人,何家早也敗落了,不是都合了你的心意麼?”
昏黃燭光下,樓君言一襲月白衣衫立在何依依身後,她坐在妝台前,銅鏡中映著那幅雅致的面容。樓君言執了木梳理著她的長發,輕頓了頓,唇邊漾了淺笑,微微俯下身,扶著她的肩道,“何依依,你有沒有想過,若我只是想將你爹撂倒,作何要煞費苦心地將你娶進門?”
何依依往一旁側了側,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她沒有回頭,平靜如常,“我想過。”
樓君言低聲道,“哦?說來听听。”
她抓了胸前一縷頭發,細細地梳起來,“沒想明白。或許你看著我,便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壞事,就滿意了?”
樓君言松開手,望著銅鏡中的何依依,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面頰滑下來,“你怎麼不想想,或許我就是想娶你呢?”他與她貼得很近,乍看上去,像是情人纏綿的姿態。
外頭依舊秋雨霏霏,窗子被風吹開,極突兀地“嚓嚓”一聲。
何依依回首看著樓君言,“我也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說要娶我,為何要將我爹娘推入牢獄?為何要要挾我說,如果我不嫁你,家中上上下下數十口人便要流徙荒地?”
樓君言望著何依依,看她的神色盈了滿眼的溫柔。
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我雖不曉這之間有什麼糾葛,卻也覺得何依依太慢熱。
女人都是很矛盾,喜歡旁敲側擊地問男人: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愛不愛?
男人回說:我愛你。
女人會繼續說:哪里愛?愛哪里?九轉十八彎之後,再回過頭來問: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嘛?
顯然樓君言不懂女人心,他看了何依依半晌,道,“我是生意人,這場買賣我以為,很值。”
他唇角抿出淡淡的笑意,“何依依,彼時你說保全了何府上下,你就一心一意待我,那你的心呢?”樓君言輕攬著她,眼角微眯,攢了一絲涼意,徐徐道,“你的一心一意在哪里?”
他吻住她的耳垂,一手撫上她的心口,“還是說,這里已經有其他人了?”
樓君言順著她的脖頸吻了下去,夜色繢綣,迷醉了屋內的燭火。
這樣我的境地就很兩難了。一方面顯然屋內熱血沸騰,我的祛寒藥無用武之地,這樣我就失去了一直杵在屋前的借口;一方面他倆在里屋親熱,卻也不將門掩實了,萬一讓別個人看到,委實不太妥當。
我好不容易從兩難的境地自拔/出來,打算為這二人守門。
但事情發展地太迅速,他二人離開了妝台,輾轉到了榻上,暖帳薄紗,人影交疊,十分地縹緲,縹緲到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除了一角煙紗,什麼都看不到。
我扼腕心痛了一陣,手中藥湯已經涼了;遂返身回屋。
三日之後,樓君言要往揚州辦事,給衙門捐十萬銀兩用以修繕東岳廟,此舉不過是用來與官衙搞好關系,互通有無。
樓君言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每一筆帳都在心頭算得清清楚楚。
听樓宅的下人道,彼時何依依當了樓君言千金贈給她的釵頭鳳,給了東岳廟原先的戲班子。樓君言知道此事之後,勃然大怒,七日未見何依依,只在她屋前道了一句:這輩子,別想讓我幫他們。
但眼下時勢輪轉,生意人當真是只做不賠本的買賣。
抵達揚州,因得何依依許久未回娘家,我們便宿在何府。
我在揚州混的時候,何府還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氣派很足,家丁很有素養,簡直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有錢人,如果他家的圍牆再矮那麼點,就完美了。
一晃五年,何府已經沒落了許多,依舊是朱門大院,卻少了些人煙,院中水塘里,荷葉開敗,徒留了一池泥濘。
何依依走至水塘邊,輕聲道了一句,“都枯了。”
她抬眸看著正堂前的牌匾,上頭蒙了灰,且朱漆剝落得很厲害,我大抵能瞧出來一個“何”字。
她對何葉道,“好像有七年沒回來了,是吧?”
何葉點頭應道,“夫人,進屋看看吧。”
她倆進屋之後,樓君言不疾不徐地吩咐下人道,“將這方池子蓄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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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40
[四五]镜中花(三)
在何府落榻下來,樓君言應揚州刺史之邀攜何依依赴宴。
何依依臨走前與我道,“齊姑娘,今日夜里,倚紅樓有一出戲。你若是得了空,便去听听吧。”
“夫人想去听麼?”未听得腳步聲,便見樓君言邁步進來,笑吟吟地看著何依依。
何依依垂眸淡道,“我就不去了,今日還要赴宴。”
何依依話里的意思是,扶易晚上在倚紅樓。
樓君言話里的意思是,何依依你晚上要不要去見扶易?
這兩個人說話實在是百轉千回,以為掩飾了一下對方都听不懂,但掩飾得不夠深導致大家都听懂了,接著又為了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听懂了,于是似懂非懂地裝作不懂。
我撿了件長褂換上,挽了個男子的發髻,往倚紅樓奔過去。
倚紅樓雖然是個戲台子,但台下依舊雲燕環繞、香脂水粉,各種藝術的、不藝術的活動都匯聚一堂。主要是,它作為一個戲樓,卻掛了一個青樓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想入非非。
倚紅樓裝點得甚繁復,飛檐翹角。四根台柱上雕著祥禽瑞獸、瓊花瑤草。
兩面描金楷書楹聯——入耳平氣听,當場笑顏開。
台下分成四間看客大房和兩間茶酒房。台邊兩側立了閣樓,供大戶人家和官爺看戲。
底下看客已陸續上座,我撿了個靠戲台近的位子坐下,抓了塊碟中的點心等著開場。
今日里唱的是《貴妃醉酒》,這戲我听過,主要是講一個貴妃喝醉了酒之後表露出來的對帝王家的怨恨以及作為皇帝老婆心中深深的空虛感。
這出戲的女主是貌美如花的楊貴妃,男主是只打醬油的公公;由此可以窺見其定位于擄獲年輕公子哥的心。所以,我听一回睡一回。
一聲“ ——”的銅鑼脆響,醬油公公甩著袖子唱了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若要真富貴,除非帝王家。”
戲開唱了。
在眾位太監、宮女魚貫入場,再魚貫出場之後,我醒悟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我今日能不能完成何依依的托付,醫好扶易。這個問題是:戲台上來來往往的路人這麼多,我根本不曉得哪一個是扶易。
因得扶易啞了,所以唱主角的肯定不是他。
但他化了妝面,著了戲服,撲朔迷離,非常地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打算戲完了去找人打听一番,然後十分放心地撐著腦袋睡著了。
《貴妃醉酒》果然效果很好,讓底下的看客很迷醉,讓我睡過頭了。醒來的時候,戲終人散,留了伙計在收拾狼藉。
我欲上前向他問一問扶易的事,見那伙計手中拿了只錦袋,朝著閣樓笑道,“多謝公子打賞。”
閣樓一角里,有個公子返身離開,我大約瞧見了他的背影,好像是樓西月。
閣樓在高處,我這麼遠遠地看過去,打著陰影,其實是看不怎麼出來那公子是誰的。但我邁步出戲園子,與樓西月成就了一段人海茫茫間的正面偶遇,不得不承認,我眼神真好。
樓西月著了一襲暗青色織絲錦衣,垂目似在思索,沒察覺到他眼前的我。
我想了想,掉了個方向打算躲過去。
倏忽之間,被人拉了回來,抵在牆上,樓西月俯首垂眸看我。
我說,“這這這這不好吧,剛見面就這麼熱情。”
他低下頭來,附在我耳邊問,“為什麼五哥的人會跟著你?”
我說,“有人跟蹤我?”
樓西月點頭,蹙著眉骨瞧著我,“他要殺你?”
我略一思索,與他道,“事情可能是這樣。你嫂子托我醫一個人,你哥可能有點吃醋了,所以派人跟著我,看看你嫂子是不是要出來和別人私會,也好見機行事,把小三扼殺在萌芽狀態。”
他听了,淡淡地點了點頭,將我松開,唇角抿了抿,沒有說話。
事隔近一年,再見面,樓西月似是削瘦了些。
我問道,“齊笑好麼?”
樓西月頓了頓,“她走了。”
我沒有料到事情發展成這個田地,不免對齊笑有些擔心,“去哪里了?為什麼要走?她沒有來藥王谷找過我,一個姑娘家能去哪?”
樓西月看著我,良久,他說,“多半是回東土了吧。”
我一頭霧水,“怎麼會回東土?”
他說,“你妹妹是東土帝姬。”
我愣了一愣,“你妹妹才是東土帝姬。”
樓西月正色道,“我在東土的時候見過她,彼時她戴了面紗,但模樣依稀還能辨出來。”
我說,“我自己的妹妹是外國公主,我怎麼不知道?”
轉念一想,“她要是東土帝姬,那我豈不是東土大帝姬?”
他扶了額頭,唇角勾了勾,“尋個酒樓邊吃邊說吧。”
世上總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本來我見過大風吃草之後,覺得再沒有什麼事件能將我震倒,但活了近二十年,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外國人,而且還是外國領袖型人物;這種感覺就像大風某一日驚覺自己其實是只洪水猛獸,而且還是猛獸中的戰斗機一樣怪異。
我言語不能,呆呆地望著樓西月。
他夾了只餃子到我碗中,“始末我不大清楚,我只是懷疑她是。”
我依舊言語不能,低頭開始吃餃子。
樓西月默了良久,低聲道,“小香,三叔死了。”
咯 一下,我抬頭看他。
樓西月夾了箸菜咽了,淡道,“解藥不管用。”
我心頭“啪”地漏了一下,“怎麼會?”
“我彼時試了藥,師傅服了藥後,也已經無大礙了。難不成,這方解藥對三叔沒用?”
樓西月頓了頓,“夏景南病好了?”
我看著他,腦中有個念想一閃即過,讓我隱隱覺得很不安。
樓西月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邊,“在想什麼?”
我愣了愣,道,“你方才問什麼?”
他牽了牽唇角,“沒什麼,吃菜吧。”
我說,“對不起,我沒醫好你三叔。”
樓西月喝了杯酒,撐著額頭,安安靜靜地看了我半晌,沒有說話。
用過晚飯,他送我回何府。
揚州夜市很熱鬧,不合適我將腦中這些心緒理清楚,便撿了條僻靜些的巷道折回去。
昏黃的燈火將青磚小道照得不甚真切,兩側是百姓人家的宅牆,天上似有似無嵌了抹淺月。
深秋初冬,有些涼。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同樓西月的並在一塊,拉了很長一道,蔓延到巷子深處。
四下寂靜,只能听到皮履踩地的聲音。
我側頭看了一眼樓西月,他目光放在遠處,眉宇不展。
憶起最早的時候樓西月同我道,樓昭是他最敬重的師傅;我想說點什麼讓他舒服些,卻開不了口。我彼時拍著胸脯與他說:醫不好樓昭,我就改姓樓。
最後,我真的沒有醫好他。
我說,“那個,你五哥和五嫂好像有點溝通障礙。”
他微微應了一聲,“嗯。”
我再說,“溝通很重要,有什麼難受的就說出來,不要藏在心底,要不然可能就會感情破裂然後離婚了。”
樓西月微微一滯,輕挑了挑眉,側頭看我。
我小聲說,“樓西月,真的對不起。”
他頓了頓,低聲道,“你這是在寬慰我麼?”
我說,“我說了這麼多,到現在你才反應過來啊?”
耳畔他一聲輕笑,“何府到了。”
府前兩只燈籠打著轉,在石階上落下來斑斑燈影。
我說,“那我先進去了。”
他點頭。
片刻之後,樓西月眼中含笑問我,“你怎麼還不進去?”
我撓了撓頭,“你怎麼還不走?”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月亮很圓。”低頭再想了想,理了理邏輯,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原本我想等你走了再進去,這樣比較有禮節。但今天月亮這麼大,我想我還是進屋賞月吧。”
我叩了叩門環,等著人來應門,見著樓西月依舊立在我身旁。
我說,“唔,你如果心中不甚舒坦,我可以明天陪你借酒消愁。眼下已經巳時,許多酒肆都關門了。你早早地回去吧,等到夜黑風高的就不好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樓西月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說,“難不成,你想給我守門?”
他輕笑一聲,對著應門的人頷首道,“何伯,我來找五哥喝杯酒。”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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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镜中花(四)
走至偏堂,門開著,樓君言側頭在查看案上的帳本。
何依依端了碗解酒湯擱在他身邊,與他道,“夜里你喝了不少酒,喝點湯醒醒酒。”
樓君言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她,“心疼我了麼?”
何依依走至一旁的椅子邊,拿了本書卷翻了翻,不說話。
案上點著一盞油燈,屋中一片祥和寂靜。
我同樓西月其實不是在偷偷摸摸地听牆角。我瞧了瞧敞開的屋門,很坦然地認為我倆是在光明正大地听牆角;並且打算繼續坦然下去。
我說,“你看你哥剛喝了解酒湯,你就不要再找他喝酒了。”
樓西月偏頭不解地瞧著我,“嗯?”
我指了指屋內,與他道,“他倆正在修補感情的階段,我們就在這里看著吧。”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
我往四周望了望,指著廊柱後頭的角落道,“不如,我們去那里吧。光線更好,看得更清楚。”
樓西月扶著額角,唇邊抿了一絲笑,“我五哥行事素來果斷,你當心給他發現了,後果有些嚴重。”
我鄭重地點頭,“是啊是啊,所以我才要你和我一塊看啊。”
樓西月說,“……”
隱約听到“三更”的梆子響。
樓君言合了帳本,自椅子里拿了件錦衣,遞給何依依,笑道,“衣襟上破了個口子,你替我補一補可好?”
何依依接過來,拿了針線,就著油燈一針一線的縫起來。
她微微低頭,鬢發滑落下來,露出好看的脖頸,燭火在她臉上灑了陰影,落入樓君言眸中。
樓君言微微俯首,將她的頭發挽在耳後,輕吻落在何依依的耳邊。
她似是驚了一下,一個錯手將針扎進指尖,殷紅的血溢出來。
樓君言蹙著眉頭,低聲道,“怎麼這樣不小心?”旋即捉住她的指尖含入口中,將血吮盡。
何依依欲抽手,被樓君言捉住反扣在她腰後,他貼著她的耳畔輕聲問,“依依,給我生個孩子,可好?”
院里氳了層薄霧,花影溶溶,滿地淡黃月。
何依依雪白面頰上看不見表情,她咬著唇平靜道,“我同何家的債一塊嫁給五郎,五郎想要什麼,都行。”
屋中靜了片刻,窗外摹然一聲響雷,夜風自門口灌了進去,將何衣衣的發絲吹得凌亂。案上的帳本“沙沙”被吹翻了好幾頁。
樓君言身形似頓了頓,松開手,走至門邊。兩扇鏤花木門被合上之前,他道了一聲,“我想要你,何依依。”
樓君言果然是個慎重的生意人,且吃一塹長一智,知道這回要拴上門掩人耳目。
這樣一個“天黑拉燈,天亮了……”的版本讓我簡直要含恨而死,最嫉恨的就是這種半遮半掩,只能在腦內幻想的場景。
我滿腔熱血地看了一眼樓西月,不想他正側頭看我。
月色微不可察,依舊能望見他的面容,很端正。
我一時忘詞,與他對視了良久,再記起來,“我其實是要賞月……”
話還未說完,他俯首在我唇上吻了一下,輕輕踫觸,貼著唇瓣,抵著鼻尖,帶著溫熱的吐息,樓西月低聲說,“我很想你。”
事情太突然,轉眼間他依舊是往昔那幅似笑非笑的神色。我睜大眼楮看著他,不曉得方才一幕到底是真實存在過,還是我因為腦補樓君言和何依依而出現了幻覺。
在我想明白之前,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一下子讓我震驚了。
我說,“你不是應該想你的青梅妹妹麼?”
我承認都是月亮惹得禍,再這麼下去,簡直會讓人犯罪。
我咳了一聲,不好意思道,“我們洗洗睡吧。我今天受的驚嚇太多,要好好地平靜一下。”
樓西月也是微微一怔,沉默了一會,應了一聲,問何府的下人討了間屋子宿下。
次日大早,我想尋何依依道明情況。
院中樓西月和樓君言正隔桌下棋。我路過之時,樓君言支腮觀棋路,慢悠悠地說,“上回是為了齊姑娘拒婚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自棋盅里拿了枚白子,擱于指尖中摩挲,片刻之後,落盤有聲,“五哥何時返京?”
樓君言笑道,“來年開春。”
樓西月抬眸道,“我想借五哥的獬豸白玉一用。”
我聞言一愣,原是谷中一本極老的醫書曾記過:這世上有四方鎮獸之符能佑人性命,分是獬豸白玉、燭龍赤玉、黃玉、玄蜂墨玉。書中只道這四符威力無邊,相聚之時便能引四獸現世,具體怎麼個威力無邊,不曉得是書中未記,還是記了我沒看到。
樓君言頓了頓,“你的傷,現在還未好全麼?”
樓西月搖頭,“不是,我另作他用。”
樓君言默了片刻,“獬豸白玉尚在京城,我著人帶過來給你。”
樓西月喝了口茶,“多謝五哥。”
樓君言布了顆黑子于棋盤上,目光朝我這邊掃了一掃,狀似不經意道,“上回你拒婚,捱了沈風一掌,內力失了幾分,倘若是要查三叔的事,多帶些人手在身邊。”
樓西月輕笑一聲,“五哥,你輸了。”
樓君言看了一眼棋局,笑道,“近日來總不得聚神。”
樓西月戲謔道,“自打娶了五嫂之後,五哥不得聚神的日子多了不少。”
樓君言起身,看了我一眼,笑道,“齊姑娘昨日戲听得好麼?”
我說,“挺好。”想了想,復道,“不好,睡著了。”
他徐徐道,“那讓西月帶你去听听小曲,眼下的戲班子失了台柱,都不比往日了。”語罷,往何依依的廂房走過去。
樓西月朝我笑了笑,“你要不要同我下棋?”
我湊近了道,“你的護暖心訣真的是不記得了麼?”
他愣了愣,垂目掃過棋盤,漫不經心道,“嗯,那心訣甚繁復。往日我記在箋上隨身帶著,有一回丟了,就記不得了。”
我朝他咧了咧嘴,“你這個法子不大好,應當多備幾份。”想了想,還是不大對,“多備幾份,容易被別人撿了去,給別人學會了就不好了。你可以將心訣寫在胸前,每日照鏡子的時候念一念。”
樓西月眼含笑意地看著我,“那沐個浴,不就洗沒了麼?”
我說,“那你就應當把它記住。九天十地四海八荒,我從來沒听說過有人練功記在紙上的。”
他輕笑一聲,“怎麼沒有?那些武功秘籍作何解釋?”
我想了很久,說,“下棋!”
棋下至一半,樓西月撐著額頭說,“我記起來一件事。”
語罷,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布了顆棋子,問道,“什麼事?”
樓西月饒有興致地笑道,“彼時在沐雪山莊的時候,你輸了我一回。”
我撓頭,“這什麼時候的事啊,我當真是記不起來了。”
樓西月說,“要擺攤算命三日。”
我說,“空口無憑,你有字據不?有不有不有不?”
樓西月說,“……”
午時將過,樓君言依舊沒從何依依的屋里出來,讓我徹底失去了與何依依獨處的機會。
我同樓西月一路溜達到倚紅樓,打算再听一出戲。
這出唱的是《霸王別姬》,虞姬含笑唱道,“勸君王飲酒听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旋即並了蓮步,耍開水袖,舞姿曼妙,眉眼染情。
我與樓西月道,“何依依這段唱得很好,比這台上的戲子有過之無不及。”
樓西月頷首道,“自然,五嫂彼時在戲班子里唱過一段時候。”
我訝然,“她不是何府的大小姐麼?”
樓西月展了扇子,一面听戲一面道,“因為此事,何府雞飛狗跳了一陣,數次三番將她關在屋中。但她不依,與何老爺斷了干系。”
他想了想,復又道,“五哥彼時就是在听戲的時候認得她了。”
台上絲竹鳴響,伴著唱調一聲一聲高了上去。
樓西月笑著看我,打著扇子道,“你還是十二、三歲的時候,樓府擺宴請了戲班子,五哥那時候頭一回見何依依,走到後頭去看她卸了妝面的樣子。”
我說,“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樓西月別開臉,目光放在戲台中,沒有說話。
我倆坐在高台兩邊的閣樓里,看得比一般廂房里的看客清楚許多。
我見著走場的間隙,有群打醬油的官兵“鏗鏗鏘鏘”地路過,里頭有個人,畫了妝面雖看不清本來容顏,卻與旁人有些不同。
其實他們服飾一樣,妝面一樣,連走台步的姿勢也無甚差別,我思索了一番,這種不同大抵是氣質上的不同。有些人雖然唱著主角,卻常常給听客忽視掉,這是因為他的氣質上存在著渾然天成的炮灰感;有些人即便打個醬油,依舊能給人驚鴻一瞥的感覺。
我很能體會前者的感覺,因為我總是被炮灰的那個;並且對這種喧賓奪主的路人很具有敏感性,我以為這個人肯定是扶易。
“ 當——”銅鼓敲了一計。
耳畔低低的一聲,“因為那時候,我也是頭一回見你。”
心頭突得一跳,我回頭看樓西月。
樓西月依舊看著台面上,微微含著笑,“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甩了甩袖子,飛出來一個雞蛋。接著她便跳下牆頭,跑開了。”
我驚訝,“啊?”
樓西月再道,“有一回上元節,你還順了我的錢袋。”
我再一次驚訝,“啊?”
他偏頭,定定地看著我的眼楮,“你以為呢?要不是我給你偷,你能偷得到麼?”
我言語再一次不能,“啊?”
一陣叫好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戲似是唱完,戲子陸續下場。
我與樓西月道,“我看見扶易了,我們下去找找他。”語畢,一路小跑往妝屋走。
屋中坐了一排戲子,對著銅鏡將頭飾取了下來。
有一個男子,妝面褪了一半,手中執了塊巾帕,安靜地坐在妝屋的西面。
何依依沒有說錯,扶易的模樣生得很好。
褪了的那半面妝里露出來他的面容,清秀俊朗,不似其他戲子的陰柔,倒像是位骨子里清冷的貴公子。他卸了妝面,寬了戲袍,換了件青色布衫,邁步出來。
我上前問道,“你是不是扶易,扶公子?”
他微微一怔,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受何依依之托,來替你醫好啞疾。”
扶易眉尖蹙了起來,抬眸看了我一眼,拂袖離開了。
我欲追上去,被樓西月一把拉住。
我憤恨道,“他怎麼這樣不領情?”
樓西月說,“可能承不起這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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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镜中花(六)
可能許多姑娘都會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個心上人,那時候正當最好的年紀,陌上花繁,青蔥年少;看了他一眼,以為那是一生一世。
那一年,在重巒疊嶂的青山頂上,高聳古秀的安寧塔下,何依依著了一襲月白色與桃紅交雜的曳地錦緞長裙。她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拜了三拜之後,回首便見著了扶易。
扶易一身青衫,微微偏著頭,在同寺中的老僧說著什麼,陽光灑在他的衣衫上,干淨簡單。
塔角的銅鈴迎風搖曳,裊裊的焚香浮蕩,院中那片菩提樹灑了滿地的斑駁。
何依依當時向佛祖求的是姻緣。
她就站在樹下,看著扶易,直到余暉自天際一點一點收起來。
何依依和我說,“齊香,有些人可能模樣不是最好的,但你看著他,就會覺得再沒有更好的人了。”
我屈膝坐在她身旁,點頭道,“我知道。”
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天賜良緣?
她跟在扶易後頭,自安寧寺一直到東岳廟,看見她的心上人換上戲服在台上風情萬千的樣子,一個淺笑、一個展眉,她都牢牢地記在心頭上。
何依依舒了口氣,嘆道,“你可能不會理解,但我那時候就想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我支著腮看揚州灰蒙蒙的天上飛過一行大雁,與她道,“我太能理解了。”
我覺得我應當去和何依依滴血結拜,因為我倆的情感軌跡太具有趨同性了。
何依依從何府偷跑出來,混到戲班子里去學戲。扶易是她的師傅。
本來旁人唱戲是為了生計,寒秋嚴冬,沒有例外,唱得好才有飯吃;但何依依學戲是為了愛情,她想達到的終極境界就是坐在同一間妝屋里,支著腮看扶易面對銅鏡,一筆一劃地上面妝。覺悟差別這樣之大,她根本學不好戲。
當然,她也沒想學好。
梨園的老人都苛刻得很,寅時便要起來迎著寒風喊嗓子,倒立在牆頭練身段。
倘是練不好,便要吃鞭子。
有那麼一回,她捉著床榻埋在被中,死活不肯出去劈腿。她本就不甚用功,這麼一驕氣惹惱了園中的三爺,揮著鞭子將她白淨的手背打得皮開肉綻。她抱著扶易的胳膊,嚎道,“師傅,我不要出去劈腿。”
扶易俯下身來問她,“怎麼了?”
她苦著臉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來葵水了。”
看著扶易的耳根漸漸染了一絲緋紅,她“咯咯”笑出聲來。扶易執了她的手給她上藥,擱在唇邊細細地吹了吹,再敷上層藥粉,動作很輕柔,像羽毛劃過心尖上。
人都道梨園學戲苦,普通人也不一定撐得下來,更何況何依依這種大家閨秀。
我想她肯定受了許多苦,只是那時候扶易在、她也在,不覺得苦罷了。
沉淪在愛情里的男女多半如此,承了再多的傷痛、歷了再多的苦難,到頭來,他一個淺笑就撐開來一方晴天。
何依依不覺得苦,但她爹娘在那頭苦的兩眼常含淚水。
將她捉了回去,鎖在閨房三月不得邁出來一步。
現在的何依依已為人婦,自她面容里半點看不出當年嬌縱跋扈的模樣,很難想象她是怎麼將門鎖砸開來,赤著腳慌不迭地跑出府去。
我問何依依倘若重新再來一回的話,她彼時還會不會這麼拼命。
她想了想,說,“會。”
她看著欄下枝頭上滑落的枯葉,問我,“齊香,要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笑了笑,道,“大抵會和你一樣吧。”
所以說愛情是不理智的,我彼時追著安辰到藥王谷,從未想過他會不會愛我這個問題。走了一年多,我只想見到他,還好老天眷顧我,沒有讓我再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吉祥一家。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果真是青春熱血地無處安放。
何依依說她只會唱《霸王別姬》這一出戲,因她資質不高,且追求實在太低。
還有一個原由,因為她本就不是戲子,演繹不了那麼許多個戲碼,不能對著其他人唱濃情軟調,所以撿了個技術含量不高,且扶易唱男主角的戲認真地學。
他們一起排戲,扶易會執著畫筆給她描上虞姬的妍麗,替她將頭飾戴好;與她挨得那樣近,告訴她哪一句唱詞應當唱升調;在戲台上擁著她,深情地與她道別離。
這樣的曖昧和親近,何依依以為是愛情,我也以為是愛情。
她與何府徹底決裂了。
這里我覺得太沖動了些,畢竟是親生爹娘,可以尋根白綾在他們跟前哭一哭,做個樣子了事。
但何依依偏就是這麼倔強的姑娘,認準了就慷慨激昂地一路向北直到撞牆。
她是我見過最型的大家閨秀。
這段往事在樓君言出現以前還是往輕松小虐的言情套路發展,在樓君言出現之後,開始走豪門爭斗路線。生意的緣故,樓君言買通州郡給何府織了個里通叛黨的罪名,一干人入了獄。
何依依說她頭一回見樓君言是在衙門偏堂里,明鏡高堂那塊牌匾下頭,樓君言手中搖著一把金邊紅絲折扇,笑吟吟地和刺史喝茶。
他將茶碗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傾身湊近她耳邊,“我們來做個買賣,你嫁給我,其他隨你。”
何依依執了茶碗扔在他臉上,茶漬沿著他含著笑意的眼角沒入翡翠色錦服。
這是何依依印象里的初見,可見樓君言的出場太具有炮灰性。
但其實樓君言早早就見過她,繞到後台去見她卸了妝面的模樣。
依照戲本子里女主聖母的劇情發展,如此危難之際,何依依肯定要舍身取義,屈服于無愛婚姻。事實上她確實答應了這筆買賣。
答應之前,她去找了趟扶易。
何依依見了他,頭一句話便是,“扶易,我要同你私奔,你答不答應?”
戲班子里的人還在舞刀弄槍排著戲,扶易上了一半的妝面,他驟然止了動作,回過頭來看她。
她走近了些,對他說,“我其實不是想學戲,我是想在你身邊。我想長長久久和你在一塊。你呢?”
她滿含期望地看著他,想著昔日里二人在台上的默契繾綣,其實他都知道的,對吧。
扶易回過頭去,依舊執著筆描在眉梢間。
他低聲說,“胡鬧。”
何依依彎了彎唇角,“你看,台面上的事很難說的清真假。”
作戲罷了,站在戲台上,他對她耳語脈脈,深情凝望;不過是因為虞姬和項羽愛得深沉,和她何依依沒有干系。誰假戲真作,誰就輸了。
再後來,事情就發展地風調雨順,直至現在這樣的境地。
日頭漸漸露出來,在枯葉上灑了光影。
她回首看了看台面中間,指著東面的角落,說,“我現在還記得戲里,扶易是從那里上台,披了紅色的衣袍,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說,“旁人都說一個戲子有什麼好。說實話,我也說不大清楚,但那時候就是覺得他最好。”
我看著何依依的側臉,鬢發一絲不落地梳在發髻里,簡直想撲過去,和她說:姐妹啊~~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啊~~
只是我的師傅和扶易不一樣,即便是唱唱假戲的機會也沒留給過我。
我起身道,“夫人,已經晌午了,回府用飯吧。”
她微微頷首,我將她拉起來的時候,觸到她腕上有了喜脈。
回到何府,樓君言已經候在飯桌旁。他含笑與何依依道,“和齊姑娘一道听戲去了?”
何依依微怔,點了點頭,執了碗筷開始吃飯。
我瞧見樓君言眉宇劃過一絲不悅,咳了一聲道,“咳咳,樓公子,夫人有喜了。”
“啪——”何依依手中的竹筷落在地上。
樓君言頓了一頓,既而捉住何依依的手,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哈哈一笑,“你那日當真是去求了送子觀音麼?”
事後,樓西月問我,“五哥成親兩年,一直未有子嗣,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手腳?”
我默了片刻,點頭道,“何依依在她常喝的玄青茶里添了藏紅花。”
樓西月說,“她故意的?”
我說,“也許吧。樓君言彼時為了娶她不擇手段,將人家害得人財兩失,倘若我是何依依,定是要記恨他一輩子。”
樓西月不以為然道,“何家出事前,五哥一直不曉得她就是何府的大小姐。後頭知道了,花了不少心思打點了人脈才將此事平了。”
我搖頭,“倘若何依依不嫁給你五哥,他會替她做這些事麼?”
樓西月敲了我一計,笑道,“自然,他彼時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再去與她道明。”
我愣了愣,“原來是這樣,那你五哥怎麼不同她說啊?”
樓西月聳了聳肩,表示不知道。
我很難理解樓君言的所作所為,本來是定位于深情款款的公子哥,他非要擺那麼一道,讓何依依以為他是個口蜜腹劍的反派。
這日夜里,樓君言與我進行了一次對話,事實證明他真的是個腹黑。
他坐在案邊,遞了只瓷瓶給我,含笑道,“齊姑娘,扶易的啞疾,以此藥方可解。可否請姑娘代勞醫好他?”
我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我是來醫扶易?”
樓君言眼角輕挑,笑而不語。
我想了想,說,“是樓公子給扶易下的毒?”
他攤了手,不置可否,慢條斯理道,“還望齊姑娘幫樓某這個忙。眼下依依有喜,這件事不要攪了她的安生。”
我接過藥瓶,腦中憑生一個念想,返身回來,問了他一句,“你彼時是不是要挾過扶易?”
樓君言扶著額角,淡道,“樓某從不強人所難,扶易自己做的決斷,齊姑娘不如當面問他。”
這樁故事的結尾,便是我托人將解藥給了扶易。
听聞,他依舊只唱那麼一出戲。
何依依與我在園中散步閑聊之時,露出來一抹笑,頰邊兩處梨渦漸深,她說,“齊香,我在畫小人衣裳,喏,就這麼大,明年開春回了京城,找繡坊織出來。”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件衣裳,說裙擺要繡上海棠的花紋。
蒼翠染霜,漸入冬。
彼時抱著心上人的胳膊說要同他私奔的少女,原來也為人/妻為人母。
我本想當了何依依先前給的那把牙扇,集些銀兩在四方游歷一番,卻收了大風帶的一封信。
上頭只有一行字,是三公寫的:丫頭,你師傅不大好。
心頭咯 跳了一跳,果然應了我先前那個猜想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8 03:42
[四九]试灯风
入冬,宅院的檐角落了薄薄一层雪砂。
我将包袱收拾了一番,本欲去与何依依道别,走至窗前,看见她起身去端茶盏,身子微倾,似有趔趄。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小心地将她揽过去。楼君言端了茶,眼含笑意地看着她。何依依垂了眼眸,浓如蝶翼的睫毛洒了双颊的红晕似霞。
我走至何府门外,欲撑开纸伞,看见楼西月一袭青色华服,领口处疏疏绣着几枝白玉兰,执了把竹骨丝扇伞,立在檐下。他身后斜出来一枝冬梅,上头缀了两三红蕊。
我说,“你不是在等我吧。”
他微微颔首,“你以为呢?”
我有点不明所已,“你知道我要去哪?”
他摊手,“不知道。”
我说,“那你等我做什么?”
楼西月眼角眉梢溢出来丝丝笑,“同你一道走。”
我说,“你连我要去哪都不知道,怎么同我一道走?”
他偏着头,轻声道,“哦,那敢问姑娘要去哪?”
我想了想道,“我要去趟东土,找齐笑。”
楼西月正色点头道,“我也要去东土,正好顺路。”
我说,“……”
先前得知楼昭的毒未解,我便隐有担心,只是师傅彼时服了药后气色渐好,且似是将从前的事忆起来了。本来以为他毒解了,从三公信上来看,情况并不好。我想齐笑定是有事瞒着我,倘若她当真是公主,必是知晓狼毒的解药。
楼西月与我道,“有闻东土帝君炼长生丹药不得术,便遵了古书,想将四方镇兽灵符集齐了续命。我向五哥借了獬豸白玉。”
我说,“你想将它献给帝君?”
楼西月应道,“一来,三叔一事尚有蹊跷,我要探个虚实。二来——”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也好知道你的身世。”
崇元三十三年,冬天,我同楼西月带上大风驾了马车自扬州往东土去。
当日,雪渐渐大了起来,扬州城黑墙青瓦的宅阺上,重重檐角挂了冰霜。
我拢了拢衣襟,隔着马车的木格窗向外看,街巷很热闹,应是要过年,能听到炮竹“啪——”地炸开在宅院门口,引来孩童的哄笑声。
回头看着楼西月,他正垂首摆弄个什么东西。
我凑近去,见他递了只绾巾布衫,书生模样的皮影人给我。
楼西月抬头看我,“上回说不喜爱大将军,这回做了个书生模样的,喜欢么?”
我木木地看着他,别开脸道,“还是喜欢大将军那样的。”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额角,将上回做的那枚皮影人递过来,“你这样反反复复的,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怔了怔,转过身去趴在窗边不说话。
遇着夜里走山路,没有客栈歇脚的时候。
我便斜倚在车角里,听着车轱轳碾着砂石的声音,瞌着眼昏昏噩噩地补个眠。
窗棱硌得厉害,将手枕在脑边作枕头用。
车外头是霭霭的黑夜,寒日里花草俱谢,荒凉得很,一条山路前头后头仅就我们这一辆车走在道上。
手给人拿了下来,楼西月扶着我的头枕在他肩上。
我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偷眇了他一眼。
天色黑得很彻底,衬着稀落的星光,隐约地见着他瞌着双眸,眉眼舒展,唇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丝笑。
我试着将头自他肩上挪回来一些,将将抬头到一半,他似动了动,朝上挪了挪身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让我枕在上头。
我直起脑袋,不作声,往一旁移了移,却给楼西月一手带回来。
伴着外头风吹的声音,他依旧瞌着眼,声音里含着笑,“你再挪,就挪到车外头去了。”
我也辨不大清他的容色,只能讷讷道,“车里地方不大,想舒展一下也没的法子。”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带了些倦意,手一带,将我扳过去枕在他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开些,他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容色却是睡着了的模样。
我低声道,“楼西月,唔,我有话同你说,你让我坐直来先。”
他似是真的睡着了,睡容自淡淡的阴影笼着,手有意无意地揽着我,懒散地道了句,“我乏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雪极大,积了厚厚的几寸,马车行路十分艰难。
行至荆州,我们便寻了处客栈歇脚,此时已是除夕。
我惧冷,身子渐虚,裹了裘衣,戴了毡帽;坐在椅子里看楼西月将火盆里的柴木点燃了,屋里才一些些暖起来。
我有些好奇,与他打听道,“以往你们富贵人家过年是不是挺热闹,摆了酒宴,歌舞升平?”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往日是怎么过的?”
我支腮回溯了一番,“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温些米酒和茶酿,摆几碟小菜,围着火炉吃个团圆饭。烧香祭灶,上元节的时候再结个羊肠。”
我嘿嘿咧了嘴,“我长生粥熬得不错,三公、三公他们都挺爱吃。”
楼西月拨了拨火堆,搁了两只地瓜在里头烤着,笑道,“哦?改日我也要尝尝。”
外头一阵哄笑。我戴了只斗笠迈步出去,见着不少人三两一簇,架着火盆燃爆竹,声声炸开来。一旁的妇幼老小拢着袖口,捂着耳朵,乐滋滋地互道贺岁。
楼西月也起了兴致,摸铜板买了几根爆竿,递了一根过来。
我瞧了半晌,小声道,“我不放。”
他笑道,“怕了?”
我眼巴巴瞅了瞅,仰首道,“这、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抿唇笑,伸手替我拢了拢衣襟,凑近来捉着我的手握着爆竿,将竹竿的末尾置于火盆边,安抚道,“别怕别怕,我替你握着便是。”
手中的竹竿似震了一下,接着末节发出来“啪”的*****声,我手一抖,闭了眼慌忙将竹竿扔了,挣开他的手,捂着耳朵蹿开去。
楼西月哈哈一笑,“原本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还是个小丫头,燃个爆竹便吓成这样。”
我立在远处,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手中的竹竿一节一节炸开来。
雪纷纷扬扬,落在他黑色的毡帽上,一双眼睛笑起来,很好看。
楼西月放完爆竹,拍拍我的肩,“走,去集市上逛逛。”
街头巷尾依旧聚了不少百姓,或是与邻里道好,或是执了棕苕清扫门庭、去尘秽。
宅院门口多点了灯笼,钉了贴桃符,上头写了门神神茶、郁垒的名讳,贴上春牌,挂了钟馗。
途经一处十梅亭,才子佳人在此处赏梅比诗,或画一幅数梅图。
我瞧着那冬梅开得很讨喜,便走近去折了一枝想回去插在大风头上,也让它喜庆地过个除夕。
返身却见不着楼西月,等了些时候,才见着他手中拿了只油纸包走过来。
他将油纸打开,露出来一方梅花糕,依旧冒了热气,楼西月含笑问我,“饿不饿?”
我怔怔地看着他,顿了半晌,低声问,“那个……”
他垂头看我,“嗯?”
我别开脸去,道,“我做长生粥你喝?”
他微微一怔,复而调笑道,“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我跺了一脚,想往回走,“没听清就算了。”
他拉住我,微微俯身,眼含笑意,“害羞了么?怎么这样容易就害羞?”
我说,“你再说一句,我咬死你。”
回了客栈,借了灶台。将冬枣煮熟,捣烂成泥,加了麦面放入锅里添水熬煮,大约一盏茶的时候,我盛了碗长生粥搁在楼西月面前。
他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味道挺好。”
我说,“嗯。”
他饶有兴致,夸赞道,“看不出来你其实挺贤淑。”
我咳了一声,“嗯。”
楼西月轻挑眉尖,摹地问道,“那嫁给我作娘子吧。”
我说,“嗯。”
回头一想,甚是不对。起身带倒了一把椅子,指着他道,“你再调戏我,我我我咬死你。”
他弯了眼角笑起来,再一勺一勺将粥细细地喝下去,慢条斯理道,“你看,你这个模样,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要你?”
我想了很久,半天,看着屋顶,说,“有,我彼时也有人思慕,还不少人。”
他轻笑一声,撑着额角,道,“哦?说来听听,都是什么样的公子?”
我摆了摆手,“那太多了,一时半会讲不完。我彼时在南阳救你三叔的时候,就有个员外家的公子看上我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正色点头,“嗯,有钱还有才。”
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道,“原本我听说是杜员外,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是杜员外的痴呆公子?”
我默了良久,拍桌而起,“把我的粥吐出来。”
在荆州宿了些时日,待到雪霁之时,已是上元佳节。
孩童执了荷叶灯四处奔玩,夜市熙攘,燃了满城的灯火,蔚为状观。
八里戏台,歌舞奏乐。
绢缎上描了龙腾鱼跃、月影秋荷,映在花灯上,迷了人眼。
留大风一人在客栈中难免孤寂,且他越来越懒越来越懒,有点冬眠不觉晓的感觉,整日整夜地眯着眼宅在屋里不出来。于是,我将他拖着带在一旁,与楼西月一道,两人一兽逛花灯节猜灯谜。
我兴致盎然地一个个灯谜看过去,不时地将谜面反反复复地揣摩一番,再远目地思考一计,最后一个没猜出来。
不是谜题太难,主要是谜面写得太文言,我反反复复揣摩一番、再远目思考一计之后,会发现我连谜面也不晓得它在讲什么,只能作罢。
楼西月抱着胳膊瞧着我一个个猜过去,闲闲道,“一个也没猜中?”
我说,“咳咳,哪个说的?猜中了许多,只是我默默地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罢了。”
楼西月偏头含笑,“我给你猜一个?”
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
他笑吟吟地递过来一张谜条。
我捋开来一看,怔了一怔,脸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上头写着一行小字:你今日很美。
我支唔着说,“这、这是什么谜面?”
楼西月轻笑一声,摊手道,“写了谜面你也猜不出来,索性写个谜底给你。”
我抬头看他,阑珊灯火点入他眸中,华灯初上,似是渐渐铺开的晚霞。
[五〇]流沙暗(一)
因为冬日里夜长昼短,赶路不大方便,眼下已经行路月余时候。
我倚在窗边,掩口咳了几声。
楼西月拧了眉尖,搁了只手炉在我手中,再将我身上的毡毯往上提了提,不放心道,“你要紧么,上回给那狐狸咬了之后,一直都这样?”
他容色有些肃然,我也不好与他道明在帮师傅试药之后,我不单味觉没有了,且惧冷的毛病愈发厉害。
我状似轻松道,“但凡是个常人冬日都会怕冷,我又不比你会功夫。”
楼西月沉吟了片刻,道,“倘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同我讲,知道么?”
我点头,再与他道,“自然,我是个大夫,哪好哪不好自己一清二楚。”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笑道,“你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大夫?”
我忿忿道,“我手到病除,医好了不少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顿了顿,侧了身往窗外瞧了瞧,良久再没言语。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许是叫他想到了他三叔,触了这方旧疤。
到汶涞之时,恰逢薛国的春祭,百姓皆在准备行祭之礼。
我同楼西月安顿在一处民宅中,与旁人打听了一番,此回春祭由公主怜姬主祭,因是帝君抱恙,且膝下无子,有意传位于怜姬。
春祭历时八日,怜姬会同汶涞百姓共祭牲羊和香火,于祭祀营地中进行金殿大祭。
我与宅中妇人问道,“你见过公主的面容么?她是否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她似是一惊,笑道,“姑娘说笑么?公主殿下这样高贵的人,我们寻常百姓是见不得的。”
楼西月与我道,“上回祭天大典,她也只是以面纱掩面,旁人自是看不真切了。”
我问说,“既是如此,为何你这样笃定齐笑就是这个怜姬?”
他顿了顿,默了一会,再道,“彼时在殿中,你将我的扇子打落,怜姬似是察觉,却有意引宫人离开。”
我说,“这样说,她认得你。”回想了想,复道,“她是不是落了只荷包在地上?”
他微微颔首。
我怔了怔,垂首低声道,“原来她早就认出你来了,所以放你走。”
次日辰时,春祭开始。
百姓立于街巷两侧,将右手置于胸前,虔诚行礼。鸣炮击鼓、金乐齐奏。
大殿门开,前有四马护驾,引着怜姬的马车缓缓前行。
怜姬着一袭海棠红撒珍珠曳地纱裙,额缀一枚琉璃紫荆,腰饰千波金环片,面戴一方浅金色丝绉面纱,马车绕宫三圈,百姓祭全羊和圣酒。
我远远地看着怜姬,她举手捉足皆是贵族的气势,让我很难将她与齐笑重合起来。
随着祭礼推进,马车至汶涞城西草滩上的宫帐外停下,怜姬下了马车,在金色绸织的帐外祭了杯圣酒,尔后入了帐内。
待到近夜,礼毕之后,我见楼西月不在宅中,便猫着腰到祭祀营地里晃了一圈。
远远能望见那方宫帐里点了灯,外头守了圈宫人,盈盈透出些昏晕来。
宫帐外头挺热闹,有不少人围在篝火旁歌舞生平,让人觉得这不是一场祭祀,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皇室狩猎。
等了些时辰,也不见公主有出帐的趋势。我返身走至营地不远处的集市,一派熙攘热烈,许多从薛国各地来的商人,都铺开摊子做买卖,趁着春祭大捞一把。
路过一个卖奶干的摊子,我停下来想买些干粮裹腹,摊主朝我热情道,“姑娘,我这里的奶干是用最上等的羊奶做成的,是我们鲁吉格草原最肥的母羊,是整个薛国最香甜的奶干。”
我忙不迭地点头,表示香甜,绝无仅有的香甜。
其实我依旧没有味觉,嚼这奶干和嚼撮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不同感,但是吃这个最肥母羊最上等的奶干让我觉得精神上很有优越感。
既然肉体上得不到满足,我只能寻求精神高度的满足感。
有人自后头拍了拍我的肩,扬着声调道,“姑娘。”
我回过身去,见着子夏穿了一身墨色衣袍,额中系了根黑色缎带,身上挂了不少锦囊璎珞,踩着一双黑靴子,惊喜地看着我,“齐香?你是齐香。我们又见面了。”
他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吓得我手一抖,手中的奶干落在地上。
我将他撑开些,干笑道,“子夏,哈哈,这个、又见面了啊。”
子夏拉了我的手,就要走,“恰好在春祭,我带你去跳舞,你一定会是草滩上最美的姑娘。”
我止住他,道,“子夏,你先等等,我想问你件事。”
他回过头来,右耳耳钉上的玛瑙闪着光,笑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说,“你们的公主是不是同我长得很像?”
他点头道,“是,你和公主殿下一样美。”
我再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了夏低头想了想,“好,你答应嫁给我,我带你去见她。”
我扶额说,“……不好吧。”
子夏惑道,“为什么不好?”
我想了想,支唔道,“呃,我嫁人了。”
他看了我好半天,颓丧道,“你是不是嫁给楼西月了?我向帝君请求赐婚,找了你很久,也没找到你。”
我朝四下里看了看,楼西月不见踪影,便昧着良心正色点头道,“唔,是嫁给他了。我有方白玉,想献给你们公主。”
子夏将我端详了一番,叹了口气,眼神恳切地与我道,“齐香,你要是愿意改嫁给我,我可以去和楼西月说。帝君早已经答应赐婚,我会对你好。”
我指着他领我去见怜姬,只能含糊道,“唔,再议再议。”
子夏再次热烈了,“我带你去见公主殿下,请她为我们赐福。”
我随着子夏走近宫帐,他在外头躬身行了个礼,与宫人请示了一番。
我们便立在帐外等宫人通报,衬着灯光,帐衣上隐隐绰绰地映出来两个身影。
等了些时候,宫人返身回来,道,“郡王殿下,公主正在与人议事,尚不方便见您。”
子夏颔首表示知晓,再与我道,“齐香,去我帐中,我有上好的贡品蓝波露,你一定爱喝。”
我说,“不用了吧,你看,天色晚了,不如明日……”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伸手将额间的黑色缎带取了下来,凑近了系在我额上,笑道,“这次,我再不会让你跑了。”
“你就宿在我帐里吧。”
我左右瞧了瞧,感觉里外都是他的人,很绝望。
我想同他讲道理,“子夏,你知道婚姻的基础是什么么?”
子夏想了想,道,“是什么?”
我循循善诱道,“是两情相悦。打比方说,你看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看上你了,这样的姻缘才美满。倘是你看上她,她看上了别人,这样便叫作孽缘,你若是将她拴在一旁,便叫作作孽。”
子夏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在作孽?”
我一想他果然是个明白人,讲事实摆道理很能沟得通,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子夏问道,“你看上楼西月哪里了?”
我万分诚挚地与他道,“他模样生得好,人品好,家世好,身手好,性格也好,对我很是温柔体贴,又专一又痴情,可以说是江湖上最惊才绝艳最惊鸿一瞥最惊涛拍岸的那一个。”
说完我自己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为我对仗工整的排比句暗自惊艳了一把。
子夏沉默了。
我转身要走,耳边有人闷笑了一声,“原来我这么好?”
楼西月抱着胳膊,玩味地看着我。
我愣了愣,抬头望了望天,心中甚悲凉。
楼西月笑着走近来,与我道,“出来也不同我道一声,这里人多,若是走丢了怎么办?”
我干干笑了笑。
子夏走过去,抬了手拍在楼西月肩上。
我陡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与楼西月近身搏斗,这里人口众多,万一打起来,我和楼西月肯定要吃亏。
本想开口劝架,不料子夏何其郑重何其托付地道了一句,“齐香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既然她已经同你成了亲,你不要辜负她。”
我扶额。
楼西月微微一怔,挑起眉尖,噙着笑问我,“成亲?”
我扶了右额角,再扶左额角。
楼西月一本正经地与子夏道,“我不会辜负她。”
我再扶回右额角,说,“……”
子夏顿了顿,再看了看我,讪讪地道了两句转身离开了。
我问楼西月,“你怎么在这里?方才去了哪里?”
他扶着下巴,笑吟吟道,“是不是一时见不到我,这才想到我的好?”
我与他惋惜道,“本想让子夏领着去见见这个公主,但她不得空。”
楼西月默了片刻,道,“已经晚了,早些回去吧。”
我与他走了两步,不觉有些饿了;方才给子夏一吓那半块奶干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与楼西月建议道,“晚饭还没吃,趁眼下集市这么热闹,吃点东西再回去。”
我们捡了个摊面坐下,摊主乐呵呵地呈上来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我就了酒,扒了两口菜,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将那方獬豸白玉呈上去?”
楼西月夹了箸菜,若有所思,淡道,“捡个合适的时候吧。”
我突地有些不适,头有些昏沉,敛了心神与他道,“这酒怕是有些烈,我喝不大习惯。”
他眉头微微一皱,道,“怎么回事?”
我说,“头昏。”
不晓得是不是我平素太忧国忧民了,果真就这么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次日晌午,楼西月一言不发,甚严肃地看着我。
我自榻上坐起来,倒了杯茶,一面喝一面意识到屋里的气氛很浓重,十分地深沉。
我费了心思凝神想着昨日头昏了之后,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将楼西月得罪了。
“齐香”,楼西月突然开口,“你中毒了,是么?”
我咧嘴笑了笑,与他道,“不是,许是前些日子周车劳顿,不过昏了一小昏么,无甚大碍。”
他看了我一眼,口气有些淡,“我们今日就回中原,你给我回药王谷里养着。”
“不行,我还未见到齐笑。我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公主。”
楼西月皱眉,“即便是,那又怎样?”
我急道,“倘若是,她必是知道狼毒的解药。我师傅眼下毒尚未解……”
“呵”,他突地笑了笑,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淡淡地开了口,“好,齐香。你去弄清楚,你去医好他。什么都比不过你师傅,不是么?”
我一时无言,垂了头,支唔道,“我真的没事,喝醉了罢了。”
楼西月笑了两声,起身往屋外走,“你见过哪一个喝醉了的会吐血?你现在当真是好的很,宁可自己不要命也要给你师傅找解药,旁人看了真要感动死。”
我愣了愣,抬头唤了声,“你去哪?”
他淡淡地道了句,“你妹妹就是怜姬。以你的身份,再过个两天没准也是个公主,不用我做什么,你不是照样能找着解药么?”尔后,头也没回地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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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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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43
[五一]流沙暗(二)
屋中腾腾地煮着青茶。虽已过了隆冬,依旧还是落了些薄雪。
楼西月半日不见归,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桌上还留有他的那柄竹骨绢扇,半散开,上头那枝桃花入眼有些纷乱。
依稀能听到大殿钟响,伴着泠泠的春雪,一声一声重重地敲在我心头。
窗棱绣着繁复的花样,院中堪堪露出来一角仙客来,随着风轻轻摇曳。
我起身沏了壶茶,执着茶盏走到窗边看暮色斜晖,脑中纷纷杂杂全是楼西月敛眉清冷的容色。
有稀落的鞋履轧过雪地的声音,继而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我一怔,急急地将杯盏搁在案上,跑去开门,“楼西月,你……”
话硬生生收在唇边,眼前站着的不是楼西月,是位黑衣执剑的东土护卫。
他见了我,单膝跪下,恭敬道,“殿下,属下是卓商,遵帝君之命,请您往大殿相见。”
抬眼看过去,他身后一队人手齐刷刷地伏地垂首。
我怔了怔,自后退了一步,摆手道,“我还在等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吧。”
卓商垂首应道,“帝君让属下务必带殿下回去,恳请殿下移步。”
我转身回屋,不料卓商尾随进来。
我无奈地说,“进殿见帝君,总得容我梳个头吧。”
他面无表情地应道,“属下替殿下梳头。”
我扶额说,“我还要换件外袍。”
他说,“属下替殿下宽衣。”
我默了片刻,指着屋中正在睡觉的大风,咬牙道,“他是我儿子,我走之前,要好好地亲他一口。”语毕,看了卓商一眼,“再不,你替我来?”
他说,“……”
我趁卓商在屋外候着的间隙,写了个字条给楼西月,告诉他我被黑衣人劫持了。将大风拍醒,把字条塞到他喙中,看他迷瞪着眼一头冲出去,将庭院里的鸟鹊惊得四散飞去。
外头等候的护卫对大风的出现抱以震惊的态度,纷纷持剑相向。
我本打算开口,听到卓商果断地吩咐道,“不要动手,这是小殿下,护驾!”
这群护卫十分地训练有素,眨眼间便收了剑,迅速地让开一条道来,方便大风出门。
我本来想同卓商说,大风一般不走陆路,走的是航空,所以不用这么大费周折。
但大风本就不是只淡定的禽兽,方才被这些护卫明晃晃的刀剑吓得失了阵脚,显然一时记不得怎样飞了,只嗷嗷地叫唤了两声,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过去,还可怜巴巴地回首将我望了望。
卓商说,“殿下,小殿下要去何处?属下可派人一路护送。”
我闭上眼,绝望道,“他可能,回归大自然了吧……”
卓商将我带到正殿中,殿中铺着纹龙板壁。
门扇边立着一架八面的尺绢屏风,镂了四角,绢面上绣猛虎瑞兽。屏风外头一张金漆红木桌,上头堆了些经卷奏文,案角一对古铜烛台,点了两支雕花金烛。右边一只蹲狮香炉,暗香萦绕。
屏风后似有人,露出一角紫色的衣袍,上头绣着华丽繁复的九翅凤尾。
卓商郑重道,“主公,殿下已经带到。”
“你下去吧。”
一双墨色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出现在我眼底,帝君负手而立,面容冷俊,眉眼间约莫能辨出倦色。
他将我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默了片刻,沉吟道,“你比怜姬更像她的模样。”
我问道,“更像谁?”
帝君微眯眼,走至案边,自墙上取了一幅卷轴,“更像你娘,月姬。”
他将卷轴铺开,里头是个装扮得高贵的姑娘,头戴一顶黄绸冕帽,仪态端庄,细看上去与我有些相像。
我顿了顿,心中思量了一番,与帝君道,“这样说的话,你是我爹?”
他执画的手顿了顿,回首看我,“不是,月姬是寡人的……姐姐。”
我想不论是亲爹还是亲娘舅,只要能攀上门亲戚就一切好说。
我说,“帝君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告诉我狼毒怎么解?”
他容色淡淡地看着画中人,“不能。”
我说,“这个,能不能看在我娘的份上……”
他陡然一拂袖,案上的金烛应声落地,冷声道,“倘是你想知道此毒的解药,要答应寡人一个条件。”
我问道,“什么条件?”
帝君淡道,“寡人赐你帝位,春祭之后,即行帝姬之礼。”
我跳了一脚,咬着舌头道,“帝君说笑了罢,我全无治国之才,东土字一个不认得,呃,其实中原字我也认不大全。”
帝君抬起眼睑,漠然道,“你是皇室的血脉,理应为薛国子民效力。寡人本以为你幼时中毒而亡,致使你流落他国多年。如此也好,倘是将来两国再战,你能替寡人将离国收入麾下。”
我简直要哭了,“帝君抬爱了,我当真没有文韬武略,更是没有豪情壮志。要说皇室血脉,我妹妹齐笑,我说的是公主殿下,想必更有担当。”
帝君冷嗤了一声,“呵,怜姬么?”他眸中一紧,沉声叱道,“狼毒所解之法,唯有继位之人方可知晓。你大可想清楚,做我大薛国的帝姬,委屈你了么?”
语毕,拂袖吩咐道,“卓商,带她下去更衣沐浴。”
我被安置在偏殿的素云阁中,窗外的细雪渐渐夹了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我瞥了一眼卓商,问道,“你们帝君和公主,是不是相处不大融洽?”
卓商应道,“殿下,主公吩咐属下为您更衣沐浴,再至正殿与主公一道共进晚膳。”
我戳了他一下,“你们主公,是不是身患顽疾?”
卓商有些讶然,“殿下如何知晓?主公近日确是身体抱恙。”
我点头说,“我看他无比地傲娇,疑似更年期综合症。”
卓商说,“……”
戌时钟响,我在卓商犀利的小眼神注视下,宽好衣裳,往正殿走。
行至门前,殿外立了两排侍女。
卓商顿住脚步,低声道,“公主殿下回来了。”
我说,“怜姬么?”
卓商点头。
我想了想,说,“那,寻个地方听墙角吧。”
卓商默然,再道,“属下和殿下有尊卑之分,恐是无法胜任此职。”
我宽慰他道,“我没让你听墙角,眼下下着雨,我想让你替我打个伞。”
卓商无言。
暗淡的暮色里,宫灯明灭。
怜姬着了一身玫瑰紫暗花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只斜髻,上头簪了朵绢丝芍药。
她没有戴面纱,即便烛光昏黄,我依旧能辨清楚,确是齐笑。
怜姬手指尖执了只银色雕花觯,与帝君笑道,“怜姬有闻帝君将姐姐寻了回来,可喜可贺。”
帝君未动声色,沉声道,“你自祭祀金帐匆匆而返,就是为此事?”
怜姬垂首晃了晃手中银觯,“怜姬与姐姐多年未见,心中亟盼。上回子夏将她的画像呈上来,我便一直在想,或许彼时她并未毒发而亡。今日得此喜讯,实在按捺不住,便私底下回了大殿。祭祀一事有所怠慢,恳请帝君降罪。”
她话语间似是放低了姿态,神色却是如常,仿佛拿捏准了帝君不会怪罪于她。
这样的怜姬,像极了祭祀大典中贵气的公主,眼角微微上挑,带了些许威严,些许风情。
若不是她和齐笑的样貌半分不差,我一定不会把她当作我妹妹。
帝君将手中的卷章搁在案上,烛光暗沉,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你既是来了,替寡人拿个主意。”
怜姬唇角溢了一丝笑,“帝君何事烦恼?怜姬愿为帝君解忧。”
帝君起身,手中拿了那只蹲狮香炉,细细摩挲,“眼下你姐姐回来,按照律令,寡人当是授位给她。可是你们姐妹失散这么多年,她对国事*****不懂,怜姬可是愿意辅佐她?”
怜姬身形一僵,默了片刻,强笑道,“帝君打算传位给她?”
帝君点头道,“寡人膝下无出,你们姐妹俩是月姬之后。长子继位,不得悖了律令。”
怜姬手中的银觯落了下来,洒了一地的琼浆,她冷笑了两声,讥诮道,“好个过河拆桥。我替帝君杀了楼昭,最后换来的不过是这个下场?”
帝君似染了怒意,“替寡人杀了楼昭?怜姬何来此言。倘不是楼昭对月姬存了私心,彼时不肯出兵相援,你爹也不至死得那样惨烈,月姬更不会殉情。他是你的仇人,手刃仇人不是件快事么?”
怜姬蹙了眉心,冷言道,“是。楼昭是我的仇人,然则将我双亲害死,让我流落他乡的人,只怕不只他一个吧。彼时在雁门郡,倘是帝君肯放过我爹一马,事情又该当何讲?”
她极低地笑了两声,“帝君可算是这世上最没有心的人。你说是楼昭害死了月姬,难道你没在她心口上插那么一刀么?”
屋中霎时静了下来。
外头雨浇得很惨烈,卓商伞打得很到位,将我遮得一丝不露;可我依旧觉得冷,好像浑身淋得湿透,一寸一寸凉入骨子里。
暗夜里响起怜姬一声笑,她缓缓道,“帝君说得对,手刃仇人是件快事。从前欠了我爹娘的,欠了我的,这些帐我都会一笔笔讨回来。帝君想授位给姐姐,也要问问我,甘不甘愿吧?”
她顿了顿,再低声道,“帝君怕是不知晓,这香炉里……”
帝君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沉声道,“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头下了毒,嗯?”
怜姬身子一滞,“你早就知道了?”
“寡人养你这些年,竟是引狼入室。”
怜姬勾了勾唇角,“是么?帝君倘不是将我恨到了骨血里,也不至把暗人的那些把戏都教给我,我不过是帝君杀人的一把刀罢了。顶着公主头衔,旁人以为我过的是多惬意。”
她闭上眼,笑道,“哦,我方才忘了说,香炉里加的是迷榖番,此物无解。”
帝君闻言似是盛怒,腕上施力,不足片刻,已能见着怜姬神色有些苦痛。
我说,“卓商,我要进去。”
卓商一门心思专注于打伞,并不知道屋内的情况已经这样危急,他说,“殿下,是否属下打伞不力,让殿下淋了雨?”
我推开他绕至前殿,急急地敲了屋门,叫道,“帝君,我是齐香。我有事求见。”
过了片刻,依旧无人应门。
宫人在旁正色制止道,“你是何人?帝君和公主殿下正在议事。”
我急道,“议你个头,要议出人命来了。”
屋里帝君沉着声音说,“让她进来。”
我进屋见着怜姬有些颓然地坐在案边,眼角微红。
她抬首看见我,轻声道,“姐姐。”
帝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甩手离开,临走前放了句话,“寡人心意已定,春祭结束,便是帝姬授礼。”
我极力敛住心神,走近了问她,“楼昭是你害死的么?”
她侧首,鬓间落了缕青丝,淡道,“是。”
我问她,“这样说来,那个药方是假的?”
怜姬抬首,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有些好笑道,“自然。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我那时候是有心帮你?”
她顿了顿,再道,“不过,倘是没有姐姐助我一把,事情也不会进展得这样顺当。”一丝妍丽的冷笑渐渐爬上她的唇角眉梢,“若是楼西月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我扶住案角,再道,“那个药方有毒是么?”
怜姬撑着额角,笑道,“有没有毒,你试过药,难道不知晓么?你自诩是个大夫,怎么连试药这一层都过不去?”
我点点头,与她再靠近了些,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极道,“齐笑,你还有脸叫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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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流沙暗(三)
殿中凌厉的一声“啪”,伴着春雷滚在云角。
镂花的宫灯洒出来繁复的雕花灯影,隐隐绰绰。
怜姬雪白的面颊微红,她眸中聚起半真半假的浅笑,“齐香,捱了你这一掌,自现在起,我再不用同你姐妹相称。”
我看着她,笑道,“这话说得可笑。你念过一丝姐妹情谊么?你说旁人没有心,我问问你,你的心给狼吃了么?”
她倚在案角,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伸手将发髻拢了拢,“是,我见不得你好。我喜欢的人得不到,便要让你也得不到。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为何还要同我抢东西?五年前抢了楼西月,眼下又要来抢我的帝位。呵呵,你同楼西月亲热的时候,想起过我这个妹妹么?”
我费力地盯着她,冷言问道,“我何时抢过楼西月?”
怜姬嗤笑道,“你少装糊涂。分明是我先遇上他,我早早的在灯会遇上他。你偏生要插一脚,我同你长得这般像,作何他从未认真地看过我?你说我不念姐妹情谊,你好好想想,自幼时起,我什么好东西都让给你,我同你抢过么?我俩是一胞所生,凭何你就那样受老天眷顾,可以舒坦地过日子。而我要在这里日日勾心斗角,阿臾我诈。”
她回过身来,眼角微挑,缓缓地凑近来,“我努力这么久才要到手的东西,你一来,便要拱手相送。齐香,你当真是好本事。”
我压了心绪,冷笑道,“没你本事。要比心计,比手段,我与公主殿下差得远了。我将师傅视作我最亲近的人,若不是你设计毒害他,我断然不会来东土。你说你喜欢楼西月,背地里却害死他三叔,你的喜欢值了几斤几两?”
怜姬轻嗤一声,“你不要忘了,不是我背地里害死他三叔。是我和你,一起杀死了楼昭。最后那方毒药,全是你配出来的,不是么?玉罗门守备森严,没有你,楼西月怎么会那样轻易就信了。”
我以手撑着案角,心口突得抽紧,似压了巨石一般窒息难受,勉力道,“好,公主殿下费劲心思就是想让我不好过罢。我就承了你的意思,我告诉你齐笑,不论是做帝姬也好、要我的命也罢,我一定会医好我师傅。比心狠,我比不上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近的人受苦,横竖我已经中了毒,也是个将死之人。你有什么怨恨一并加上来吧。”
怜姬挑起眼角看了我一眼,默了片刻,再道,“呵,不要说得这样好听。方才你没听帝君说么,他要立你做帝姬,整个大薛国唾手可得,我倒是想看看,你当了帝姬,还怎么和楼西月卿卿我我?”
她倾身过来,缓缓低语,“楼西月想以獬豸白玉与帝君换狼毒的解药。他知晓你的身世,千般不愿你入宫做公主,费尽心力想将你护住,当真是深情得很。倘是他知道你为了给夏景南找解药,宁愿继位,与他从此天涯相隔,不知道会作何想?”
我顿了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
怜姬拂了拂衣襟,往殿外迈步,“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额角疼得厉害,扶着桌案走了几步,喉头溢出一丝腥甜,眼前一黯,竟是昏睡过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
团团白雾笼了沉沉暮霭,窗棱外开了三两桃花,斜伸出来一枝,春/色盎然。
有人以手背在我颊上探了探,低声道:“怎么这样凉?
撑起眼往四周瞧了瞧,朦胧中能见着一个公子着了青衫,面容清俊,好似是楼西月。
他手中执了碗汤药,一点一点替我渡药,袖口间有淡淡的馝兰沉香。
尔后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过了些时辰,有人推门而入,好似怔了怔,道:“七公子,你将百玉髓拿出来救人,眼下老爷失了宝贝,盛怒,府中大乱,赶紧回去看看吧。”
楼西月掩口咳了两声。
额上似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耳畔响起他低低的一声:“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尔后,梦境变幻,翩扬的柳枝后头,齐笑捂着肚子咯咯地笑,她笑得眼角染了泪花,与我道:“姐姐,你欠我的,我要一桩桩讨回来。”
醒来之时,额角渗了一层冷汗,枕帕濡湿了一片。
我倚在榻上,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却是怎么也顺不了。
唯有一件事,四平八稳是清清楚楚。这便是,我定是要搅在这出宫廷斗争里头,不得自拔了。
我起身含了口茶水,出门寻了卓商去找帝君。
一夜之间,黑白整个调换,不问个透彻明白,我简直要含冤而死。
帝君精神不济,撑着额角坐在书案边,拢着眉头打量卷轴上的画中人。
堂而皇之地打听这桩皇室秘闻可能有点难度,我思量了许久,捡了个委婉动人的方式,“帝君,今日天气尚好。开春之际,百废待兴。鸟鹊还巢,万物生长。姹紫嫣红,妻妾成群。”
帝君顿了顿,抬首看我,“不如,你陪寡人去后花园走走吧。”
我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是想向帝君打听那桩关于我爹娘的皇室秘闻。”
他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外走去。
我与他一道在花园中散步,簇簇牡丹开得娇艳。
二十年前的这桩旧事被提了起来。
月姬彼时是薛国的帝姬,正统的皇室血脉出身,生辰之日,五星连珠、紫云腾驾、日月齐辉。占卜师预言此女子必能翻云覆雨,将大薛国引向世纪之巅。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这段腥风血雨,大约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论是支摊画符的道士,还是朝堂之上的占卜师,算命的都不靠谱。
月姬自小就肩负起治国大业的重任,抛开皮相来说,她与寻常的帝王无异,自幼读些经韬纬略,两国交战之时,也曾挂帅西征。
月姬十七岁那一年,在战场上初遇晋朗。两军陈兵西山埠,晋字旗在北风里猎猎作响。
彼时晋朗还没有那样响的名声,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的血汗宝马之上,气度不凡,眸中映的是苍茫战场上的飞沙走石。
主将叫阵,月姬虽是习武之人,依旧敌不过执长刀的晋朗。
她的头盔撂落在地,黄沙掩住的雪白面颊上多了一道刀痕。晋朗那把红缨宝刀硬生生停在她的脖颈处,他收了刀,眸色一凝,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西山埠一战,除了被晋朗撂下的头盔外,还在她脸上留了道刀疤。
尔后,便是长达两年的混战。
薛国不敌,万般无奈之下,送月姬往离国和亲以示和好。
和亲对象,便是已然战果累累的晋大将军。
和亲过程一波三折。
帝姬的车队缓缓驶入离国境内,有位着青衫的公子,驾着白马,在道边等着她。
因得月姬颊边有道疤痕,薛国唯恐男方看了她的模样毁婚,故而叮嘱她一直以面纱示人,不到洞房的时候不得摘下。
她将车帘撩开来一点,看了看马上的公子。
他面容清俊,翩翩风度地含笑与旁人说些什么。一般人都以为赫赫有名的战神晋朗长得比较魁梧,却不想是个丰神俊朗的文人模样。月姬心中浮起一丝惊喜。
当然,她的惊喜完全来自于她的误解。
因为晋朗心中已有意中人,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便遣了旁人来接她。这个驾马迎她的公子,不是晋朗,是楼昭。
可能薛国在送走月姬之后,突然领悟到当年占卜师说她是个福星高照之人。
于是刚走了两步,便勒令将月姬带回来,单方面毁约。此举惹恼了离国,皇上感觉自己被调戏了,怒不可遏。月姬的车队还在交界之处徘徊,两国又打了起来。
这场战事很惨烈。
中间发生了什么无从追溯,只知道此战结束之后,楼昭身边多了个叫阿昭的姑娘,月姬再没回国。
之后,便如彼时严白所述:一次胜战后的酒宴上,楼昭将阿昭献给了晋朗;再是雁门郡之战,晋朗战死,阿昭殉情。
帝君刻意在核心的情节上简单带过,让我觉得许多细节都有待推敲,这样模棱两可的细节太多,以致于我想深入推敲,但不知道先敲哪一个。
我问道:“晋朗之死,是因为楼昭出兵相援太迟,还是另有隐情?”
帝君将目光放在庭角的一株蔷薇上,良久,叹了一声,“怜姬说得对,寡人确是捅了她一刀。”
我本想再深究下去。
帝君扶住额角,不掩倦色,“此事已过去甚久,寡人不想再提。”
有宫人走近来,行礼道:“陛下,您安置在北苑的那位客人,请求觐见。”
帝君摆了摆手,示意道:“领他过来。”
他沉吟了片刻,问我道:“昨日寡人与你提的条件,你想清楚了么?”
我顿了顿,道:“倘是我做了帝姬,陛下便会授以我狼毒的解药么?”
帝君点头道:“寡人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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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43
[五三]流沙暗(四)
楼西月静静地看着我,蔷薇开在他袍袂边,云际染了烟绯。
我自袖管里将他那柄扇子拿出来,递过去,“你的桃花扇落在客栈里。”
他微怔,收了扇子低声问:“你心意已经定了,是么?”
我别开脸,喉头似哽了什么话,重重地压在心尖上。
楼西月走至我眼前,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直直地看着我,“不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嗯?”
我一僵,抬首看着他,良久之后,听到自己低声说,“是。”
声音这样轻,轻得让我希望他听不到。
他似顿了顿,再道:“齐香,你原先也说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陪你去找,东土也好、北疆也罢、西域也可以,总是能将解药找出来。”
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师傅能撑多久?解药就在眼前……我不想等了。”
楼西月默了片刻,沉声道:“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我说不出话来,每一个字都那样重,只能抬眼看着他。
想将他看清楚些,却是渐渐模糊,连轮廓都化了开来。
楼西月看着我,良久之后,他问:“若是我不让你继位呢?”
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费力道,“你不要逼我。我……”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眼眸黯了黯,“若是我执意要逼你,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没有这样难受过,好像堕入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四方渲开簇簇的冰花,锐利的冰棱似扎进心底,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楼西月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眉尖拧了一丝黯然。
花枝被冷风吹得摇曳,廊柱的貔貅雕花那样狰狞,殿角的灯笼乍地晃开。
我长长地抽了口气,“楼西月,我要救我师傅。我打小就没有亲人,只有齐笑。她是我一胞同生的妹妹,扬州流浪的时候,偷了东西挨打的时候,我害怕的是我妹妹这一顿是不是吃不饱,看不到我回去她是不是会着急。我不知道齐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若是能倒回去,我宁愿现在是我在这里做怜姬。毒发的时候,是我师傅救了我,那时候他是我以为天地间最能依靠的人。我和师傅、三叔在药王谷住了三年,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师傅护着我,佑着我,有一回冒死救我。不要说是继位做帝姬,即便以我的命换他的命,我也甘愿。”
我顿了顿,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即便是怜姬,即便是做了错事,齐笑还是我妹妹。我昨晚上做梦在想,倘是五年前,我同她一道回东土,事情可能完全不是眼下这个局面。你三叔的死,师傅的毒,都有我一份,抹不开去,挣脱不掉。”
楼西月身形微滞,稍稍俯下身,低声道:“你说你毒发的时候,是夏景南救了你?”
我抹了眼泪,别过头去,“你也知道,我的心上人是师傅。我思慕……思慕他很久。”
周围一片空寂。
鸟鹊立在枝桠上,扑了扑翅羽,几片新叶落了下来。
天暮蒙蒙地似落了一层灰烬,这一刹的死寂过了这样久。
他唇边扯出一个笑,“齐香,你这个做法真是傻得很。纵使你取了解药又能如何,将他医好了,你端着帝姬的身份怎样与他相守?”
半晌,我勉力道:“我不期盼与他相守,我只想将他医好。”
他依旧看着我,眼眸似浓墨化不开,轻声道:“这辈子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傻的姑娘。”
他极低地笑了一声,“所以,自始至终,我也不过是个局外人。你不会因为我改变什么,我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齐香,你从没有将我放在心头上,是么?”
他这样看着我,我始终说不出答案。
我想眼下应当说点什么绝情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要把话说明白说透彻,以此断了念想,对吧。
许是我天生便是个自私的人,迟迟不想将下一句话说出来。
如果我不说,是不是能够就此打住。
如果我不说,他是不是就会打着扇子,笑着和我说:我无所谓,我可以等。
你看,我原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什么也给不了他,却还想将他的温暖留在身旁。
可是我能怎样说呢?
我想说:楼西月,我自己也中了毒,根本不晓得怎么医好。
我还想说:我心底这样难受,曾经亲近的人要么背叛我,要么将要离开我,我应当怎么办?
这些话都不能说。
我已经将他放在身边这样久,怎么还能这样自私下去?
我说:“是。”
楼西月静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我想也是这样。”
他俯身,定定地看着我,抬起袖口在我眼角边拭了拭,“既然如此,我在这里陪你到帝姬大典。”
他在我额上弹了一计,“说实话,你这样笨。我真的想不出怎么会有人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暮钟敲响。
眼下是春祭的第四日,大殿四方燃了青烟,渐渐升腾至云海里。
风将他的发丝扬起,依旧是含笑的容色,眸中却寻不到一丝笑意。
我额角生疼,有些眩目,与他道:“我记起来有些事要与帝君交代,晚些时候再来北苑寻你。”
语罢,慌忙离开。
回到偏殿中,自包袱里寻了颗百灵丸吞下定了定神。
听见轻轻一声“啪”,回首见着楼西月先前送我的那只皮影人落在地上。
是只羽扇纶巾的书生。
心头跳了一跳,方才的阴霾再次席卷而来。
我闭眼灌了几口茶水,想分散一下心神。可是一闭眼,脑中全是楼西月。
他的模样我记得这样清楚,暮色打在他青色的织丝锦袍上,微微挑了眉,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低声说:齐香,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傻的姑娘。
“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局外人,是么?”
我用手捂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为什么我会这样伤心?
我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继位以后,从此与师傅、三公天涯相隔,我再也见不到楼西月。再也不能同他坐在酒楼里对酒谈笑。再也不能同他一道驾马游历。
不能继续想下去,我倚在榻边失声哭起来。天地间,只有我一个,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夜深至亥时,月色泠泠。
我起身走至北苑,轻轻推开屋门,见着楼西月已然瞌着双眼倚在榻中睡着。
他没有宽衣解发,榻边横七竖八摆了几个长颈酒壶,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我坐在榻边,用手轻轻地顺着他的额角描绘他的轮廓。
帐幔被风吹起,银白的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我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他,光线正好。
这样看了许久,我想将他的样子记住。
窗子被风乍地吹开,突得一声响。
我欲起身将窗子合上,被人一把捉住手腕。
他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收力,翻了个身便将我压在身下。
我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已经重重地吻下来。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好像要揉进身体里。唇顺着眉心,渐渐向下,含住唇瓣深深地吮吻,唇齿相依,口舌交缠,急切而热烈,唇舌上都是他的味道,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抚上我的面颊,细细摩挲。唇依旧贴住我的,辗转舔噬。
我想忍住不哭,泪水依旧顺着眼角划下来,欲抬手拭去,手却被他牢牢捉住。
他没有睁眼,唇触到我颊边的水泽之时,身子微微一滞,游移向上将泪水轻轻吻去。将我整个抱在怀中,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彼时我也这样抱过你,睡在公主榻上。”
他这样一说,我愈发掉泪得厉害,别开脸埋进枕帕里。
楼西月伸手扶着我的头,抵在他胸膛上,吻着我的头发,低声一叹,“傻姑娘,这样容易哭。我就抱你这一个晚上,嗯?”
我闭上眼,倚着他,他的发丝拂过我的额头。
眼前逐渐绽开绮丽的烟霞,像是落日之前仅余的一角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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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44
[五四]流沙暗(五)
次日醒来,天色尚未大亮,余温已凉。
斗室的案上油灯徒留了很长一段灯芯,一碰即碎。
起身理了理衣带,间或有人声飘来。
怜姬着了一身繁复花样的宫装,立在殿中一株桃花树下。
她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上扬,一副凄色,叹了一句:“你以为荷包是她给你的么?彼时在灯会上,送你信物的姑娘不是齐香。”
楼西月似微怔了怔,低声道:“然后?”
怜姬看着他,一树的淡蕊将二人笼在一处,她略略垂首,低声问:“我一直想,倘是你那时候知晓,会不会对我有半点不同?”
她微微笑了笑,“我和齐香模样很像。彼时若是我没有被带回薛国,伴在你身旁的便是我不是她。”
楼西月容色冷峻,语气极淡:“你就是来同我说此事?”
怜姬低声一笑:“既是做了公主,我自然知晓同你的缘份早尽。只是有些不甘心,当初确是我先爱上你。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见你。楼昭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他一命换我爹娘两命,我自问扪心无愧。只是……”
她顿了顿,勾了勾唇角,“齐香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你,她心里只有她师傅。你知晓她怎么会中毒么?”
“她彼时惦念夏景南,不惜以身试药,才落得这样一个局面。眼下她为了换解药,答应帝君继位,也是在我意料之中。为了夏景南,她当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楼西月眸色一凛,敛眉看着怜姬。
怜姬自发髻上摘了枝银钗,递给楼西月,垂眸道:“一年前在殿中看见你,方是发现我一直没有将你忘了。倘是被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该有多好……这枝钗子,可否留作念想?”
楼西月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淡笑了笑,疏离道:“公主殿下,冒犯了。”
没有接她的钗子,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怜姬的手顿在空中一僵,半晌之后颓然垂下来。
桃花花期正好,灿如烟霞,再飘落下来,碎了旧时的梦。
晨时起了薄雾,氤氲了清露。
楼西月迈步进来之时,我匆忙坐回案边,执了茶盏做出喝茶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坐在一旁,撑额看着我。
我搁下杯盏,道:“时辰尚早,不如一道下棋?”
他添了杯茶,低声道,“也好,不过这回你若是输了,要承一次罚。”
我不假思索便道,“罚什么,随你。”
苑中有株甚繁茂的月桂树,我摆了棋局,沏了壶茶,与楼西月端坐在石桌边。他扶着下巴,手中执着白子,似在思索什么。
枝叶间散了些光束,照在他纹了银边的袖口上,很炫目。
我随口问道:“你喜爱什么味道的茶?”
他落了颗子,淡道:“都行。”
“那菜点呢?有没有特别喜爱吃的菜?”
楼西月微微摇头。
我布了颗子,复道:“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
我突然发现对他所知甚少,他爱吃的菜、爱喝的酒,我都不知道。
他抬眸看了看我,顿了顿,旋即将子置于盘上,轻声道:“小香,你输了。”
我顿了顿,说:“我服输,你要罚什么?”
楼西月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良久之后,他低低地一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罚的。我一直以为灯会上的小姑娘是你,原来是认错人了。我略有些乏了,回屋补个眠。”
言罢,起身便要走。
我拉住他,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认错人了?”
楼西月止住步子,浅笑的容色里带着疲惫,“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明日便是你的大典,你去准备吧。”
我急道:“楼西月,你说清楚,你是一直将我认作齐笑了,是么?”
他淡淡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多少还有些喜欢我,许是经历了什么事,叫你把先前忘了。眼下看来,不过是我认错人罢了。
他撑着额头,淡道:“要不是我将那个姑娘错认作你,我俩也没有什么干系。现在弄明白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做你的帝姬,继续为你师傅试药解毒。我借地一宿,明日便回中原,也算是送你一程。”
他拂开我的手,走前留了句话,“你方才问我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我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有。只是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止于一片模糊当中。
雾霭依旧未散,叠嶂在心头,沉沉地将我整个罩在其中。
我回到屋中,案上摆着那两只皮影人,什么也没剩下。
次日,大薛国举国同庆。
帝君降旨赐号玄姬,立我为长公主,于七日后授予帝姬之位。
我一夜未眠,卯时钟声一响,便急急去敲楼西月的屋门,想同他再见一面。
推开屋门,屋中空无一人,好像他从未住过一般。
可是他明明说过,会陪我到帝姬大典。
分别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心头似是被重重地剜了一刀,陡然沉下去。
我想楼西月或许倚在外苑的石案喝酒,他或许像一年前那样,坐在屋檐上含笑俯看我。
可是不论怎么找,都不见他的身影。
我失神地坐在那株月桂树下,就在昨日,我们还在这里下棋,他还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难受了?”
我回过头去,勉力能看见怜姬讥诮地笑了笑:“人走了才知道难受。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我一直想当然以为他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长长久久。
可是他一走,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像是失了最珍贵的宝贝,整个天际都阴霾起来。
明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想起他的模样。
我木然地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直至檐角燃了金烟,宫人恭敬道:公主殿下,辕车在门外候着。
我坐在辕车里,车轮缓缓轧过,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辕痕。
百姓分立两旁,垂首行礼,远远响起钟声和鼓乐。
纷纷杂杂的人群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楼西月。
他依旧是往常漫不经心的神色,着了一身青色锦服,描了竹叶纹,眼角隐隐含笑,静静地看着我。
他嘴唇动了动,将手抬至襟前向我施了个礼,再转身,沒入人群中,寻不见踪影。
从唇形来看,他说的是:再见了,玄姬殿下。
天边的云朵蘸了烟霞。
我闭上眼,想起与楼西月初见时的模样。
彼时正值三月,莺飞草长,他收起折扇,微微挑眉,笑道:“在下楼西月,见过夏谷主。”
当时垂杨翩然,夕阳斜照蒹葭。桃花葬了旧人,斑驳诗酒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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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梦几何
三日后,我卧病在榻,宫廷内一干御医观摩了我的脉象之后,锤胸顿足、扼腕嗟叹,众口一词地向帝君表示惋惜,国丧即将到来,请帝君做好心理准备。
我本是个大夫,对自身的状况了然于心,或许确实命不久矣罢。
眼下师父的狼毒不久后便可得解,怜姬早已无需我照料,楼西月……回了中原,世上牵挂之事落不下几桩,如此,甚好。
帝君在怒斥一群庸医之后,异常果断地安排了一群巫师在我身旁缭绕弹唱。
我歪了酒壶斟满了酒杯,侧首支腮看着眼前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辞地摇着铜铃。
他们面涂鬼符、头插翅羽,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大风并且开始思念他。
帝王往往自称“寡人”,我虽没有帝王的才略,已经深深体会到独孤求败的精神境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一袭墨领浅蓝的身影走了进来,怜姬微微俯身,凑近了看我,眸中似笑非笑:“玄姬殿下真有兴致,帝君焦虑,你倒有闲心在此喝酒养神。”
我晃了晃酒杯,笑道:“再过几日,便要继位称帝,自然要庆祝一番。”
她似是被刺中痛处,眸中一冷,顿了顿,再缓缓道:“你果然还是最心疼夏景南,可惜了楼公子一腔深情付诸东水。”
我心头狠狠地一抽,低头喝了口酒,无心与她纠缠,遂低声道:“怜姬费心了,只是我心疼哪个,到底与大薛国,与你怜姬没有半点干系。你先前配的药,药效着实猛烈。眼下我要往内殿蓄蓄神,免得往后打理政事手上生疏。你请回吧。”
怜姬一双眼看了我许久,僵了僵,“也是,玄姬刚被封上长公主便身子抱恙。不知道继位之后,能撑多久呢?”
我勉力笑道:“你多虑了。我医术虽不济,还不至这样虚弱,怕是遂不了你的心愿。你给帝君下的迷榖番,恐怕也没有你口中那样难解罢。”
看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我仔细地瞧着她,“齐笑,你算计旁人,到头来总是要将自己搭进去。”
语罢,搁下酒杯欲往内殿去。
怜姬在身后叫住我:“楼西月彼时喜欢的人是我,尔后他将你错当成了我,才会伴你至此。”
我止住脚步,胸口闷痛地厉害。
怜姬声调放柔了些,“原本他不是答应要等你,即便是做了帝姬他也甘愿么?那是因为他不知晓真相。我与他道明之后,他便知道你并非是他当初喜爱的那个人,才匆匆离去,不告而别。你心里挂念的不是他,他心底的人也不是你,这样正好。”
我默了良久,撑着桌边与她道:“你说的对,这样正好……”
回到内殿,喉头腥甜,干呕了些血丝,服了帖药定住心神。
我倚在案边思量了许久,决意去寻帝君。
离继位大典仅余四日,倘是怜姬暗中布下手脚,解药拿不到手,我岂不是白搭了一条命。
帝君敛眉,沉声道:“你想回药王谷?”
我颔首诚恳道:“其一,我身中顽毒,想寻我师父一试。其二,帝君所中的迷榖番,并非无解,药王谷中有一味斯兰,佐以云石、尝心草,可将迷榖番逼出。”
“寡人如何知道你此行不是私逃回去?”
我应道:“帝君大可以派人看着我。我既是月姬之后,便是薛国血脉。离国彼时将晋朗逼至死地,也难以容得下我。”
帝君默了片刻,冷声道:“寡人不准。”
我状似坦言道:“不瞒帝君,我所中之毒甚顽劣,可否承了我这个念想?倘若帝君以为不妥,也可托人将狼毒解药带回谷中,师父毒解之后,再请他来此出诊。”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两国车途甚远,恐怕等到师父至此,我已然乘鹤西去。”
诚然,以上的话有夸大事实的成分,比如那个传说中可以医好迷榖番的斯兰,就属于事实范围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实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长,内心绝望而凄苦,帝君如果是个明智的帝王,就应该知道临死之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把我关起来以免影响舆论。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几声,帝君闭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将卓商召至驾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带人将玄姬护送至药王谷。三日之后复返,若是她执意不肯回来。”
他拧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冷声道:“那就杀了她。月姬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外族蛮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卓商领了一队人马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启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边看外头日出日落,云起霞飞。
这条茶马古道,楼西月和我驾马走了三回。
马溅香尘,过客匆匆。不察间,打马走过万水千山,重重叠嶂似是昨日再现。
途经荆州。
我卷起车帘,看着十梅亭旁摆了摊贩,热气腾腾用蒸笼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篮的百姓过往,雾霭掩住摊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卓商递了个油纸*****来。
我一时怔忡,“楼西月,我不饿。”
卓商道:“殿下思念楼公子?”
我顿了顿,放了车帘倚在车中,听闹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低声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车外吩咐了声什么,只隐约听到“打探”二字。
晓天明霞,落纸云烟。
药王谷一如从前的模样。
石缝里伸出来几枝花草,三公躬着身同师父坐在石桌边下棋。
师父着了素衣,乌木簪子挽发,容色温和。
风吹过,十里竹林“沙沙”作响。
大风扑着翅膀,歇在屋檐上;小九瑟缩在草堆后头,檐角腾起炊烟。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动作,捋着胡子唤道:“丫头。”
师父微怔,抬首浅笑道:“小香,回来了。”
我敛住心神迈步上前道:“师父,你还好么?”
走近了发现,师父清瘦了不少。
师父抬手微微揉了额角,淡道,“挺好,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咧嘴扯开来一个笑:“这回不会再弄错了,狼毒解药我寻到了。”
卓商带着一行护卫“一”字排开站在木屋前,他郑重地走上前,手中执了只锦缎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与我道:“殿下,属下要行开光之礼,可否请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严重,感觉像要哭,赶忙点头应道:“自然,你想我怎么授我就怎么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殿下启盒盖。”
我说:“……”
解开裹缎,打开锦盒,内放了一只玉色瓷瓶,我将瓷瓶递给师父。
师父略略敛了眉宇,问道:“小香,你去哪得来的解药?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捡了个东土公主,一伙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难却。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当当,以后师父你想要什么药,只要东土药阁里有的,我全都免费给你送过来。”
师父微怔了怔,“你是东土的公主?”
我说:“可以这样说。如果现在将我绑架了,说不定能够引起朝堂之上、权势宫廷的一场轩然大波,继而离国和薛国短兵相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万的理想达成。女子当志存高远,我还能够响彻两国,威震四方。”
我雄心壮志地继续教唆师父绑架我,卓商肃穆地打断我道:“殿下,主公只给你留了三日的时间。”
他转身与师父道:“玄姬殿□中剧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药向夏公子换殿下的性命,恳请夏公子为殿下医治。”
师父听罢,手搭在我脉上试了一试,眉尖轻拧,半晌之后沉吟道:“我给你配药。”
他转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唇上染了血。
我急道:“师父,你先将解药服了再说罢。”
师父微颔首,留了句话:“我去屋中用药,半个时辰之后,你来我房中,我有话对你说。”
我坐下,与三公扯扯家长,问道:“三公,你近日来可好?”
三公将我望了一望,颤巍巍地斟了杯茶,缓缓道:“谷里留不住人啊。”
我说:“往后我会捡合适的日子过来看你们。”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过三公的茶,喝了口,问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一批人,看得见的可能有二、三十个,看不见的不计其数。我们药王谷能够将他们妥善安置么?”
三公“唔”了一声,再道:“屋里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许久,“那就……打地铺吧。”
坐了半盏茶时辰,我往师父屋中去。
推门进去之时,师父往药炉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锅底。
我问道:“师父服了药好些了么?”
师父转过身来与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药。你身子与旁人不一样,先前中过寒毒,又服过至阳之物压制,脉象极乱。”
他看着我,温言道:“小香,这味药中有紫茎草。你服药之后要稳住心神,切忌沉于梦境。”
我惑道:“师父,你在扬州救我之时,不是用的紫茎草?”
师父微怔,摇头道:“不是,你彼时身上的寒毒已经压制住了。许是有人给你服过药用以克制寒毒发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药药性极烈,若非习武之人,没有内力很难降得住。我遇见你之时,你烧热未退。”
我大惊,“替我渡药的是别人?”抬手扶住额角,脑中逐渐聚了个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剐在我心头。
师父沉声道:“病状不宜久拖。明日我将药煎好,你服下去。”
我脑中闷钝,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往屋外走。
谷中花开似锦,浓香娇软。
我提了酒壶坐在竹林里,漫天的竹叶将月色掩了一半。
就着一分清明将先前那个梦忆起来,那个年轻公子,手执青花瓷勺,拖着我的后脑替我渡药的人,是楼西月。
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旧事?
他彼时不是同齐笑相知相识,互表心意么?
他几次三番地问我:记不记得他。这是将我错认做齐笑了吗?
头疼欲裂,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听见竹林里一阵“沙沙”声响。
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见是大风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脑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开他,低声道:“别闹,疼。”
有张小笺被拂落在地,我拾起来,上头写了一行字:有个姑娘说没医好三叔,便随我姓楼,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笺纸泛了黄,看来是许久以前的信笺,大风现在才送到。
迟了这么久,这么久。
我朝大风失声道:“我现在要么继位要么病死,怎么算数。怎么算得了数?”
灌了两口酒,再道:“即便算数,又能怎样呢?人都走了。”
抱着酒壶,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原先有那么个人,陪我笑陪我哭。岁月长、衣衫薄。
画船听雨眠,仗剑打马笑红尘。
尔今,天涯相忘。
我将酒壶摔在竹子上,“啪——”地一声响,指着大风道:“齐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后,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榻中,头昏得很厉害。
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卓商与我道:“殿下,属下派人打探楼公子的下落,有闻他正在京城赏花比诗,即便眼下将他绑过来,恐是也赶不及与殿下在此私会。”
门吱呀晃开来,屋中有细碎的声响。
卓商问师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医好殿下?”
师父默了片刻,走到榻边,将我微微扶起,执了药碗在我唇边,低声道:“小香,将药服下去。”
我抬眼,对卓商道:“私会你个头。”
转头对师父扯了个笑,“师父,万一我要是没醒过来,你一定要给我饿大风三天,他送信从来没准时过,我忍他很久了。”
师父眸中一紧,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
我低头,再道:“若是以后、如果有那么一日,楼西月碰巧路过药王谷,他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在东土当了女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十分伤感,有点临死前交代遗言的套路。我在心中总结了一下,可能还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上苍,生了我就乘风西去的爹娘、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大风、身心俱老但有个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师父、幼时被我顺走钱袋的祖国同胞,还有楼西月。
再这么总结下去,文艺伤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过师父的药碗,仰首喝下去。
师父指尖按住我的百会穴,沉声道:“定住心念,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过是梦境罢了。”
迷糊之中,我扯了个笑,与师父道:“我情愿这是做了场大梦,梦醒成空。”
闭上眼,烟花绚烂,氤氲了团团暮霭,云霞似锦。
花开花落,朝飞暮卷,似是又回到扬州。
一条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处,路上落了梧桐叶,一枝芭蕉自寻常人家宅院中探出来。
晓雨湿街,檐花细滴。
巷口,有个公子,着了一身湖绿锦缎,手中执了一柄竹骨绢丝的桃花扇,与我笑道:“姑娘,时辰尚早,不如共饮几杯?”
我与他一道进了家酒楼,捡了临窗的桌边坐下,上一壶美酒,点了几道小菜。
楼西月举杯与我笑道:“彼时在沐雪山庄的赌约,你是怎样也赖不掉。”
我仰首喝尽杯中酒,爽朗道:“不过是支摊算命么?你师父我,从不食言。用了这顿饭,我就端上笔墨纸砚,挂牌上市。”
窗外檐下,坐了位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摆了棋盘,案上呈了茶具,喝着清茶,手执棋子轻击棋盘。
他发尾轻扬,唇角带笑,似是极惬意的模样。
对座老人家一手拍在脑门上,嚎道:“啊——我输了,再来再来。”
白衣公子执盏抿了口茶,笑道:“三公,方才三娘在里屋唤你,晚些时候我们再下罢。”
酒楼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那白衣公子闻声抬首,与我四目相接。
他眸光柔润,似是曾在何处见过。
楼西月偏头看我,他眼角含笑,微微挑眉,“你这是在想哪家公子?”
我撑着额角,指了半生桥边一处长亭,“我看那片地方风水不错,就在那支个摊子。”
楼西月斟满酒,举至唇边,“十里长亭,倒是有个典故。”
我夹了只金玉饼,“说来听听?”
“秋日夜雨,有个姑娘在长亭里遇上了个避雨的书生。二人在亭中坐看日出,相谈甚欢。次日,书生要上路科举。姑娘不舍,与他相送至十里开外。书生与她道:考取功名之后,与她再在长亭相聚。姑娘每日会驻足在长亭,看着半生桥下叶叶翩舟,落叶入流水。
书生科举落榜,欲返乡苦读。路过长亭之时,顿住脚步,欲上前与那姑娘诉衷肠。
看见她微微敛了眉头,与一旁的富家公子道:我的心上人中了三甲之后,会来此娶我。
书生站在半生桥边,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色很倔强。
三年后,书生高中探花,骑着白马衣锦还乡。再过十里长亭,那个姑娘早已不在。
探花郎骑马至十里开外,回首再望了望长亭,然后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叹道:“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饮长江水。长相思,相思苦。”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我额上,笑道:“玉罗门近日在京城开了间钱庄和镖局,我要去打理一番,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过去?”
我望着他,期盼道:“早有闻京城往北,吴隶郡内,有九尾银狐出没,九尾狐血是味极好的药引。我走南闯北威震江湖,总要捡个拿得出手的宝贝傍身。”
楼西月打着扇子,一面笑一面点头道:“我也听说北疆素雪浮光,景象蔚为壮观。置办两件裘衣,我们驾马过去看看。”
杨州烟雨,花开二三。
温一盏花前酒,举杯相笑。弹指韶华,莫话匆忙。
梦里浮生足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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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一)
崇元三十六年,初冬。
路上积了层厚重的雪砂,药王谷一片银妆。
白雾缭绕,青石砌起的院墙里,蘸了几朵红梅,檐角挂了霜柱。
屋外立了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着兰色的棉衫,头戴毡帽,背了只包袱,白净的脸蛋被风吹得染了红晕。
她跺了跺脚,呵了口气暖了暖手心,重重地敲了敲屋门。
“谁啊?”屋里有个老人的声音应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三公躬着背,笼着袖口,咳了两声,抬眼问道:“姑娘,你这是要找谁?”
那姑娘朝里屋探了探脑袋,屋里点了炉火,上头温了壶椒酒,除了周三公外空无一人。
她笑道:“老人家,我找夏神医。”
周三公捋着胡子往屋里踱步,“他出诊去了。外头风大,来屋里烤烤火吧。”
那姑娘坐在炉边,接了周三公的一杯热茶,问道:“夏神医何时会回来?药王谷好生难找,我寻了月余才找到此处。”
周三公朝窗外望了望,大雪落了下来,天地间再是茫茫一片。
“姑娘,他已经出去半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找他有要紧事么?”
那姑娘弯了弯眼,笑道:“老人家,我名唤若云。这次过来,是想拜夏神医做师父。”她微微垂下眼睫,眼角上扬,面带欣喜之色。
周三公缄默了许久,手执树枝拨了拨炉中的柴木。
若云问道:“夏神医,他去哪了?”
周三公应道:“许是云游四方去了,他很久不收弟子了。”
若云手捂在茶碗上,惑道:“我幼时,夏神医曾经救过我一命。彼时他身边还有个女弟子,名唤齐香。”
周三公顿了顿,抬眼问道:“你见过小香?”
若云点了点头,笑道:“我本是闽南来阳镇人,幼时镇上发了疬疾,我爹娘便丧了性命。后来镇上疫情严重,镇长请了夏神医。他不日不夜医好了镇上不少人,我彼时生了水泡,也是多亏了齐香帮忙。后来她病倒了,宿的那间屋子正好在山脚下,山震之时,差点丢了性命。”
周三公微微哼了一声。
若云问道:“齐香还在谷中么?还是同神医一道出谷了?”
周三公添了些柴火,“她没有一道出谷。”
若云笑道:“我去寻她说说话,若是夏神医愿意将我收作弟子,齐香便是我同门师姐。”
周三公拢了拢袖口,起身将炉上的椒酒壶拿下来,走至窗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若云执意留在谷中等夏神医。
药王谷这方绝境之地,泱泱幽谷,周三公也乐得有个人作伴。
谷中以北,空落落一片颓荒,余了枯枝残叶。
捡了个天晴的日子,若云将院前的雪扫了扫,煮了壶茶,听三公讲故事。
三公说:很久以前,药王谷北边是十里竹林,青翠成海。大风,喏,就是房梁上那只大雕,总喜爱在竹林里飞来飞去。
若云问:那眼下怎么只有一片荒芜了?
三公答:竹子皆是根连根,两年前潇香竹死了,连带着整片竹林都倒了。
若云再问:是说蛾皇女英的那株潇湘竹在药王谷里?
三公闭目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如此这般,冬逝春回,夏换秋至,白日又黄昏。
大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若云临着谷中溪水浣衣裳。天气尚好,她哼了两只小曲,回过头去对着周三公的屋子唤道:“三公,今日午饭吃饺子可好?”
周三公半倚在门柱边,洒了些谷物喂大风,怀里蜷了只九尾银狐。
他微微躬着身,侧头看着若云。她来药王谷已有大半年,来时所带衣物不足,便借了南面屋里的一些衣衫穿着。
那衣衫虽是男子衣袍,相较于往常男子衣衫,裁剪得瘦小些。若云倒也穿得合体。
原先,谷里有个女弟子总爱做男儿扮相。
周三公敛了敛心神,哼道:“好。”
若云拧干衣裳,晾在溪边的青石芥上,笑道:“我听说山外的镇子里来了个戏班子,每日里热闹得很。谷里这样冷清,不如明日里,我们去镇上瞧瞧?”
三公微怔了怔,缄默不语。
身后有人问道:“你醒了?”
声音如润玉,沁入人心。
若云回过身去,见着对面立着一个素衣男子,发丝以乌木簪挽起,手中执了只药匣,丰神俊秀,眉眼柔和,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他微微抿唇,她稍稍垂眸。
若云想:五年前与他相遇之时,她还那样小;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了及笄,可以嫁给他。
她微一咬唇,笑道:“夏神医,我是若云,五年前在来阳镇,我们见过的。”
眼前的男子身形微怔,顿了顿,似在思量:“若云?”
若云想时隔太久,他许是记不得了,复而解释道:“彼时在来阳镇,我染了瘟疫,你和齐香一道医好了我。”
夏景南略一敛眉,淡道:“若云姑娘,怎么会在药王谷中?”
若云弯弯唇角,爽利道:“我想拜你作师父。”
夏景南静默了片刻,留了句话:“我不收弟子。”
他迈步走向三公,问道:“谷中近日可还太平?
周三公眼角眇了若云一眼,道:“太平得很。”
若云万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如此直接地就被拒绝了,复而央道:“夏神医,我没爹没娘。曾蒙神医救我一命,只想在药王谷中为神医洗衣做饭,以答谢救命之恩。”
夏景南没有回头,只温言道:“若云姑娘,夏某行医救人只是随性而为。药王谷也非江湖帮派,没有想过收纳弟子。你请回罢。”
若云脸涨得有些微红,跺脚急道:“可是夏神医本就收了一徒。”
夏景南身形顿了顿,再推开屋门进去,没有答话。
周三公看着若云一副要哭的模样,拢了拢袖口,道:“午饭备些酒,你酿的椒酒比那丫头酿得香。”
到了晌午,三人坐在桌边用饭。
若云不时抬眼偷偷瞧了瞧夏景南,见他不动声色,从容地用了些饭菜。
三公执起酒壶斟了杯酒,再替夏景南添了杯,慢悠悠道:“许久没人陪着下棋,谷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夏景南执了酒杯浅酌了一口,以手撑额似在思量。
倏忽之间,若云捂着肚子,伏在桌角,小脸皱成一团,痛苦道:“夏神医,三公,我腹痛。”
三公眼睁了睁,道:“唔?”
若云作势再呻吟道:“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三公错手拔了根胡须,道:“咦?”
若云嚎道:“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三公扶额道:“这……”
夏景南偏头看了一眼若云,她皱着眉头,生不如死状。
三公在一旁颇愁闷地瞧着她,手中筷子落在桌上。
夏景南放下杯盏,轻声道:“先留下吧。”
若云在为腹痛忙碌的间隙里,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放在远处,微微抿了唇。
天际云卷云舒,一方晴天,只是北面那方原是竹林的地方,只余了黄叶。
数日后,若云捧着医书一桩桩比对花草苑中的草药。
临着紫茎草那页,只写了行:烟花醉。
她各种不懂,掉头回屋向夏景南请教。
夏景南彼时正在打点药匣,手上动作顿了顿,教导她道:“此物有毒,慎用。”
若云状似很懂地点点头,“名字取得真诗意。”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8 03:45
后话(二)
崇元三十六年,京城,迎宾酒楼。
宾客之席上坐二人:一人身穿一袭湖兰色锦袍,腰束玛瑙玉带,上缀如意丝绦,手摇一把桃花扇,风流之色难掩眉梢,正是玉罗门门主楼西月;另一人玉冠束发,烟霞红的锦服上绣海棠怒放,一双长眸放在台中唱曲的小娘子身上,笑意融融。
许子兰从怀中摸了只玉镯打赏台上唱曲的姑娘,转头与楼西月笑道:“下月便是诗会,西月兄乃扬州有名的风流才子,不如同我一道过去。京城的名门闺秀届时都会到场,安王爷与我爹素来交好,安郡主长得是伶俐剔透。”
楼西月摇着扇子,不置可否,“听说崖州匿了一群东土刁民,到处犯事,惹了皇上,派陆将军往崖州镇乱。两国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许子兰赞同道:“自然。圣上早便想将东土拿下,眼下这个事端不过是个障眼法。”
许子兰再道:“东土番夷之地,连皇帝都是个女人,根本不足为惧,将其并入版图易如反掌。西月兄无须为此事忧虑。”
楼西月正欲答话。酒楼前一阵纷乱马蹄声,惊得食客连连啧然。
探身看过去,有个着黑衣劲装的姑娘翻身下马,走至楼西月桌前,拱手抱拳道:“七公子。”
楼西月笑道:“纪九,你怎么来了?”
纪九应道:“下月青山阁内有喜事,老爷让我捎个信给你,请七公子勿必到场。”
“什么喜事?”
“下月初三是沈云双与周通钱庄的大公子周子良的大喜日子。”
许子兰闻言惋惜道:“云双小师妹现如今竟然要嫁作他人妇了,真是天下第一的憾事啊。”
楼西月打着扇子思良了片刻,与纪九道:“去备一份厚礼,晚些时候我同你一道回扬州。”
纪九点头道:“七公子,老爷还有话要交代。”
楼西月问道:“什么话?”
纪九默了许久,似是鼓足了勇气道:“老爷如是说:这几年前前后后给你订了不下十门亲事,全给你这个臭小子搅黄了;眼下九小姐业已嫁人,此事不得再拖。老爷让你火速回扬州,楼家搭了个台子进行比武招亲,你要是再不回来,你老子就归西了。”
楼西月扶额道:“这老头子……”
许子兰好奇道:“比武招亲?怎么个比武招亲法?莫非你爹的意思是,打得过你的,便娶进门来?”
纪九说:“老爷定了个标准,凡是打得过王兴的,便娶进门来做儿媳妇。”
许子兰问:“王兴?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他是何方高手?”
楼西月别开脸,轻飘飘道:“王兴,是府上的一名厨子……”
当日晌午过后,楼西月与许子兰道别。
许子兰赠了盒西域进贡的一等金珠,托楼西月带给沈云双夫妇。
临别前他叮嘱道:“安郡主早有意与你结识,下月二十六,比诗会友,西月兄万不可再失约。”
楼西月摇扇子笑道:“若是时辰足够,我赶回来便是。”
语毕,提了袍角一跃上马,抱拳道:“子兰兄,那我们后会有期。”
二人驾马一路南去。
半道上楼西月接了封飞鸽传信,神色微敛。
纪九问道:“七公子,发生何事?”
楼西月轻叹了口气,摆手道:“东土暗人屡次暗伤江湖人士。这回圣上举兵镇压,实则欲除心头刺,陈兵攻下东土。江湖帮派欲与朝廷联手,传信来问玉罗门的意思。”
“那七公子意下如何?”
楼西月沉默片刻,再道:“回了扬州再商议罢。”
临近扬州,二人在路边废弃的官驿歇脚用茶。
驿站聚了群人,喝酒吃肉,商量攻打东土一事。
其中有个着玄青衣衫的清俊公子,似是声望极高,但凡他开口出声,旁人皆噤声竖耳听之。
此人乃兵器库大当家文适,他炼出的兵器、暗器皆在江湖问鼎。
文适正色道:“文某已打探出前往东土都城的一条秘道,若是能得诸位英雄相助,定能直捣黄龙,端下那个女皇帝的首级。”
旁人应道:“只要文大当家一句话,我等一定鼎力相助。”
楼西月闻言微挑眉,放下茶盏欲与纪九上路。
此时一阵疾风刮过,数只金镖自文适袖口直飞向楼西月,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之间,便能见一朵金镖稳稳扎入长凳之中。
就在适才,长凳之上,坐着的便是楼西月。
眼下,他闪身避过,手起扇开,以扇骨将金镖悉数挡住。
文适大笑道:“楼门主,多日不见,桃花扇可还使得顺畅?”
楼西月也抱拳笑道:“文兄的兵器素来独挡一面,江湖上无人能及。西月多谢文兄割爱赐扇。”
文适提了壶酒走近来,豪爽道:“文某正要同众位英雄商议东土一事,楼兄何不一道?文某有闻楼兄曾数次只身深入东土汶涞郡,定是对东土地形了如指掌。”
楼西月抱憾道:“西月今日有急事在身,恐不能与文兄深讨此事。待我得了空,定要提几壶上好的七步醉往兵器库登门拜访。”
文适语含深义道:“有传闻道:楼兄与那东土的女皇帝曾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楼西月不动声色道:“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文适默了片刻道:“说来也是,楼兄乃我大离才俊,怎会与那女皇帝有私情。如此,玉罗门会与我们江湖众人一道,踏平东土吧?”
楼西月沉思了一会,眼角含笑,将扇柄敲在手心,“自然,玉罗门不会袖手旁观。”
文适倒酒与楼西月对饮一杯,再客套了几句,各自离去。
甫一进楼府,楼西月便被楼玉凤揽入书房商议比武招亲事宜。
纪九进院,见着有下人指着上方惊呼:“凤凰,那是凤凰吧?”
“不像凤凰,凤凰怎么呈黑色?”
“但那鸟可真大啊,不是凤凰是什么?”
纪九顺着方向看过去,见着近处的檐上落了只黑色的大鸟,舒展了翅羽,呼啸上天。
看那模样,应该是只雕吧。
院角落了张信笺,因是年岁已久,泛了黄,与枯枝落叶混在一起,不易给人察觉。
上头写了两个字:算数。
作者:
ccqing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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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8 03:46
后话(三)
崇元三十七年,深秋。
离薛二国开战,战事惨烈,两军僵持不下,长达两年之久。
薛国女帝行事狠辣,亲自挂帅出征,善用毒物,使瘴气大胜。尔后,屡战屡胜。大离一度陷入劣势,士气大挫。
崇元三十九年,女帝在雁门郡城墙之上被人一箭击中,殁。
有闻,她临死前,朝放箭方向道了一句:“为何是你?”
因女帝终身未嫁,未留子嗣,薛国朝野无主,一度陷入混乱之中。后被大离攻破,一统江山。
番外(一)
连统二十年,薛国皇后诞下一女婴。
其生辰之时,天兆祥瑞,占卜师预言其乃薛国贵人。
因其生于月圆之时,赐名月姬。
此后,薛皇后再无所出,帝君立月姬为帝姬,年满双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娇小,却不甘被大臣指点,称其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儿扮相,习武论道,委随将军出征。
一日,她在后花园中执长剑练身手,无意间一脚踏空,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朝着西面直刺过去。
兵器划过布衫的声音,有个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长剑,竖着眉头,“何人胆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肃然,却是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一旁的宫人赶忙护住他,问道:“斯泰小王,可有伤着?”
月姬撇撇嘴,指着斯泰道:“你,把我的剑还过来。”
斯泰扬起下巴,“你是谁?凭你这样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远了。”
月姬盛怒,对宫人斥道:“是谁把这个蛮横无理的人领到后花园来的?”
彼时斯泰的娘亲和薛皇后正在偏殿悠闲的喝茶,听到后花园喧闹一片。宫人忙不迭地进来通报: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来了。
待这二位走至后花园,看着一个墨衫少年和红衣少女扭打在一团,月姬瞪圆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个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晓给个姑娘咬住手腕当真是件没脸没皮的事,斯泰年纪尚幼,根本达不到克制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别的境界,脸也没来得及红那么一红,张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轻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怎么看,这二人也不像是两个会功夫的人在武斗。
薛皇后被他们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径彻底震住了,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斯泰放开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红,指着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扎北郡王的小王爷。扎北郡王是帝君的亲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国北郡,在当地称王称霸,初次入宫的斯泰根本不晓得汶涞还有一个比他级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驳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计较。”
郡王妃见状,拉过斯泰训道:“不得无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闻言,神色稍稍缓了缓,跟着有些神气,“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将她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踩着镶金丝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为自己的准女王气质终于将斯泰震倒了,扬起下巴,等着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弯了弯,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月姬惊了,一下弹开来。
斯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不懂男女之别,却觉得欺负月姬是件无比欢乐的事。
月姬涨红了脸,道:“你、你、你,来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谁敢砍本小王,整个扎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声道:“砍了你!扎北郡算什么,整个大薛都是我的。”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斯泰回府之后,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顿。郡王妃教训道:“下回见到月姬殿下,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斯泰依旧不服软,硬气道:“凭什么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扎北郡,除了阿爹,再没有比我箭术更好的人。我射了六只雪豹……哎哟,阿母你别打,别打。阿母、娘亲,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轻一点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这件事在斯泰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因为亲了个小姑娘,在府中横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冬猎时节,他堂堂小郡王,连一只麋鹿也没有猎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整整一年都抬不起头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领的儿子们面前,都是低头踢石子,默默走过,直到来年冬猎,才找回了自尊。
从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兽,往后见面要绕着走。
连统二十三年,月姬十七岁,头一回跟着她的叔父上战场。
她扮作男儿装,盔甲戎装,战袍猎猎。
应战的主将是离国的晋朗,他跨坐在血汗宝马上,鲜衣怒马,气度卓然。
两方擂鼓三声,月姬轻率地驾马出列,长剑指向晋朗,要同他单挑。
晋朗长眸微眯,拎起宝刀驾马应战,不出十招,晋朗的刀尖划过她雪白的面颊,漫漫黄沙之中,她的头盔被撂落在地。晋朗微怔,刀在她脖颈止住,他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让女子上战场。”
尔后,长眉一扬,收刀归队。
月姬颜面尽失,主动挑衅未果,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此后七日都捂脸躲在军帐里,在榻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最后不可避免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脸翻滚的时间太长,导致错过了就医的最佳时段。
脸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宫中上好的金创药、白玉膏,依旧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担心:月姬本来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还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儿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国公主,却朝着男人的身心特点一路汹涌地奔腾发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妇俩满心愁苦不知与谁诉。
月姬每每揽镜自照,对着那道伤疤都要咬牙恨道:“大离施于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还回去。”
花开花落,日昼交替。
两年的混战收尾之时,薛国提出和亲,把月姬八抬大轿送往薛国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开了,觉得让月姬当皇上,不如让月姬的老公当皇上;也可能因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纪,夫妇俩以为日日夜夜在军帐里打滚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忧,而和亲能够让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听到和亲一事,第一个反应是把前来通报的宫人揍了一顿,说其发布反动言论、煽动叛变,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其叉了出去。
第二个反应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饭都不容易,明天还要打仗。
最后的反应是瞪圆了眼睛,忧伤地说:这不是真的吧,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这样尊贵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亲,也应该配上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离给她选的夫君是战功累累的晋将军。
月姬虽在两年前与晋朗有一疤之缘,但她彼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记不得那个将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将军是哪个。
其实相忘江湖于她、于晋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给她奇耻大辱的那个人,这门亲事最有可能的发展趋势就是月姬提把刀杀到将军府和晋朗单挑火拼,将军府上出现掺杂了种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离薛两国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月姬既是要送出国嫁人,帝君膝下再无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储君。
和亲车队驶出大殿之时,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月桂树下,月姬同帝君道别。
她换上了女儿家的玫瑰色窄腰广袖百褶裙,腰系素白半月腰封,以浅绯色面纱掩面。
风吹过,面纱轻轻撩起,细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来倔强的眼角弯了弯。
斯泰看着车队缓缓出了殿门,一点一点消失在宫外,留下长长的一段辕痕。落日余晖斜照在大殿檐顶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锦袍泛了点点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缓步回到正殿,长长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余,车队驶入离国境内。
古道边,有个青衫长剑的倜傥公子驾着白马,眼含笑意地等着她。
月姬撩开车帘,探出一双眼看了看马上的公子,他翩翩风度、眉目风流、进退有礼。
月姬撑着脑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他也不是件坏事。
这位青衫公子姓楼名昭,晋朗军中的参军,剑法一流,轻功百步生花。
楼家三少,风流轻狂一世无双。
到了安溪镇,楼昭驾马走近了她的马车,扣了扣窗板,低声问:“公主一路周车劳顿,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补给些衣物。”
一路走过来,月姬沿途观察了不少离国姑娘,深深地发现同她们相比,自己简直不是个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约,要装,一定要装到洞房花烛夜。
于是她但笑不语,在车内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楼昭替她撩起车帘,俯首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楼昭。晋将军派我来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与楼昭面对面,他眉目如画,丰神俊秀。
可是他说他名叫楼昭。原来,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
她见着他,跳了一脚道:“啊,那个白马它热死了。”
楼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问道:“热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晒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郑重笼眉叹道:“逝者如斯夫。”
楼昭调笑道:“你还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点头:“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楼昭大笑,凑近了拉住她:“我已经寻到回军帐的路了。你这个样子,也是该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语。
楼昭低声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军帐,我也伴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片刻,抚着脸上的伤疤与他道:“我怕别人看见,想寻个面纱遮住。”
楼昭摇头:“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脚,坚决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纱,一定要。”
她随口扯了个谎,“在我们薛国,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见到我摘了面纱的模样。”
语毕,楼昭掩口咳了一声,含笑看着她。
月姬这才发觉话中意有所指,脸红了一红。
月姬寻了块布遮遮掩掩,跟在楼昭身后回到军帐中。军中将士见着楼参军领回来个碧眸白肤的姑娘,哄笑道:“楼参军,这是从东土拐了个小娘子回来?”
楼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转头问道:“薛国公主,后来可有找到?”
副将应道:“没有下落,应是被那群暗人带回东土去了。”
楼昭微敛眉:“将军怎么说?”
“将军本就不想同那个女人成亲,走便让她走了吧。和亲一事本就蹊跷,东土那帮乌合之众全无诚信可言,将圣上和将军耍了一把。不将东土夷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听罢,稍稍皱起眉。
楼昭顾及她,将她安置在营帐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与将军交代一番。”
楼昭与晋朗素来颇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战中,以一敌十替晋朗解围,尔后喝酒结拜为兄弟,互为臂膀。
晋朗本在京城将军府中等着迎娶东土公主,岂料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娶到,便给派来和小舅子火拼,郁闷之情难以言表。
楼昭掀了主将帐帘,见晋朗正对着案上一副地形图思量对策。
他恭敬道:“晋将军。”
晋朗放下笔,撩起袍角坐在桌边,提了酒坛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与他笑道:“我听闻你险些丧命在东土暗人手中,伤势恢复得可还好?”
楼昭也顺势坐下,颔首道:“多谢晋将军关照,伤已大好。末将办事不力,未能将东土公主带回将军府,请将军降罪。”
晋朗不以为然,畅快道:“管他甚么公主帝姬,此番东土皇帝出尔反尔,我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帐中把伤养好,等到冬天一过,再打他个落花流水。”
楼昭执杯盏喝了口酒,笑道:“将军所言甚是。”
“听说你带了个东土姑娘回来?”
楼昭点头应道:“我在大漠负伤之际,她救我性命,有大恩还未答谢。”
晋朗问道:“此女家中可还有旁人?”
“阿昭是个孤女,无父无母。”
晋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马乱,先将她安置在营中,着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昭一眼:“等来年开春我们打了胜仗,你想怎样答谢她都行。”
楼昭微微一笑,应承道:“多谢将军。”
彼时已然深秋入冬,战事暂停。
长长的隆冬,军中将士常驾马狩猎,围炉烤了狍子肉,就着烈酒,喷香四溢。
东土人善马上作战、善打猎;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楼昭一道驾马进了树林,不足半日,便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只油肥的狍子。
树林中枯枝掩着,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过。
月姬夹紧了马肚子,紧跟上去,前头突突直蹿的是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动敏捷,窸窸窣窣踩着雪砂子,灵巧地朝远处跑。
月姬翻身下马,背着箭,放轻了步子跟了几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叶之上,瞪着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望。
月姬怕惊动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缓缓抽出箭,弦拉至满月。
倏忽之间林中或有动静,野兔如惊弓之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直竖。
月姬拉紧后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直中野兔后腿。
她扬了扬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个沉沉嗓音道:“姑娘,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过身去,有个男子手执长弓立在近处,此人着一袭妆蟒暗花墨袍,长眉斜飞入鬓,英挺凌厉。
晋朗看着月姬脸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东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旧放在野兔身上,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晋朗唇角抿了个淡笑,“你将箭头拔出来。”
月姬按住受伤的野兔,将它后腿中的箭拔出来,箭头上刻了个小字“晋”。
她撇撇嘴,将兔子扔给晋朗,讪讪道:“还给你。”
言罢欲走。
晋朗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微敛眉,问道:“你就是彼时西山埠一战,吃了败仗的那个小将?”
月姬闻言一愣,抬首仔细将晋朗的容貌端详了一番,这才依稀辨出来眼前之人便是两个年前在西山埠将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丢脸的人。
月姬有些气恼,后退了一步,竖眉怒道:“谁吃了败仗?!两年前我初上战场,未得纲领,今日相见,不如再比个高下?”
晋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这丫头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着胳膊笑道:“我不欺负女人。尔今我就站在这里,你且可以试试能否伤得到我?”
月姬个性比较极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冷哼一声,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过去,晋朗微微闪身轻松避过,她便扑了个空。
这么地再打了几个来回,月姬绝望地收了手,摊手道:“不打了。打不过你,我认输。”
晋朗大笑,复挑眉问道:“你一个东土的小将,来我大离境中,就不怕给捉回去做战俘?”
月姬顿了一顿,此时才意识到身份有被识破的危险,立马转身要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马蹄纷乱声靠近。
楼昭翻身下马,走至晋朗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将军。”
他看到月姬,轻笑道:“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个姑娘,便唤阿昭。”
晋朗一愣,眸色渐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们营中?”
楼昭应道:“是。今日我带她来此打猎,想猎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晋朗转头看了看月姬,她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他将手中的野兔递给楼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个阿昭姑娘箭术不错,这只野兔够肥够大。”然后,提袍上马,扬长而去。
晋朗回到营中,神色复杂,心事颇重。
他将副将叫至帐内,吩咐道:“东土有一员女将,曾带兵上阵,两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过手,颊上留有一疤。你派个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现在何处,身世如何。”
三日后,天降大雪。
晋朗邀楼昭于主帐议事。
“楼昭,彼时你护送东土公主回京,途遇变故,遭暗人突袭。尔后公主便没了去处?”
楼昭显是没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楼昭办事不力。”
晋朗锁了眉头,“你身边的阿昭,便是东土公主。”
楼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语。
“我两年前在战场上交手的那个女将,也是她。”晋朗叹了口气。
楼昭手指握紧。
他曾在将军府见过一幅晋朗亲笔画的《巾帼红颜》,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女子,英姿飒爽驾于汗血宝马之上,手执长剑,骄傲的容色伴着军旗高展。
“此事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查实清楚。阿昭若真是东土公主,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她?”
晋朗试探道:“你喜欢她?”
楼昭顿了顿,“她救我性命,还望将军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晋朗挥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楼昭此后一直未进月姬的帐中,有意与她疏远。
月姬心中苦闷,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给人查出来了。彼时是她欺瞒楼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该与晋朗成亲,做了将军夫人。
她在榻上滚了三个来回之后,利索地跳起来,冲进楼昭帐中,质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俯身行礼道:“我与公主尊卑有别,还请公主回帐。”
月姬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楼昭应道:“我替将军问公主一声,可是愿意嫁给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面上血色尽失,她咬了咬唇,点头气道:“愿意,再愿意不过。”
除夕,将士共聚,饮酒作乐。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跄地走到晋朗跟前,笑道:“晋将军,阿昭特来向你讨杯酒喝。”
晋朗见她双颊微红,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脑袋,垂首数了数手指:“不多。五坛,不对,六坛吧。”
晋朗摇头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月姬不依,“没醉。”她转头对一旁的楼昭笑道:“楼参军,你看我像醉了的样子吗?”
楼昭皱起眉头,欲起身。
晋朗却先他一步,一把打横抱起月姬回到帐中,将她置于榻上。
晋朗湿了手巾替她擦脸,顺着疤痕小心翼翼地拭着。他从来都是手握刀枪,指腹厚厚一层茧,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别过脸去,“我喜欢楼昭。我不愿意嫁给你。”
晋朗扬眉问道:“为什么喜欢他?”
月姬想了许久,“他愿意为我死。”
晋朗定定地看着她,替她盖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滚了一下,往榻内挪了挪,“他不喜欢我,我就回薛国,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大离的男人。”
晋朗大笑道:“你以为来了我晋朗的营里,这么容易就可以出去么?”
次日大早,晋朗牵着马站在月姬前,“走,我带你去边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处与旁人说话的楼昭,他头也未抬,漠不关心,似乎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他们二人,虽是几步之遥,却像是亘了千山万水。
月姬跨上马,大声对晋朗道:“好。”
走前回头看了楼昭一眼,他微微偏头,夕阳洒在侧脸,一袭兰衫,正如初见时的模样。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岁月,她穿着繁复的宫装矜持地坐在轿中,偷偷将窗帘撩开一点,车旁翩翩贵公子,仗剑白马,伴在她车边。
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将军夫人,而她只是微微拨了心弦。
眼前银妆素裹,连亘的山脉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远离烟火战场、远离身份权责,天地间只有苍茫白雪。
月姬从未想过边疆竟有如此雄浑状美的景色,一时间失了心神,只低声道:“这里真好。”
晋朗微微俯身,看着身边的姑娘,眼神逐渐柔和。
他揽过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惊,欲将他推开,嚎道:“你放开,你欺负我。”
可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晋朗,他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抚过,笑道:“我从不欺负女人,除了你。”语罢,加深这个吻,让她没法挣扎。
红晕爬上月姬雪白的面颊,她陡然想起楼昭身上伤痕累累与她同乘一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眼角有些湿,她挣开手胡乱擦了把眼睛。
晋朗皱眉,将她松开,“你这样不甘愿?”
月姬转过头去,“不甘愿。”
晋朗耸肩,摊手道:“我眼下倒像个罪人了。”
月姬正色点头道:“你胆敢轻薄我,就是个罪人。你们离国有句话叫:调戏良家妇女,臭不要脸。”
晋朗哈哈大笑:“你哪学会的‘臭不要脸’?”
二人各牵一匹马,并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识已久的故友,谈天说地,将远处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长箭划破寂静。
月姬眼快,看到晋朗身后有箭雨射来。她一把拉住他,惊呼了声:“小心。”
还未躲闪得及,她闷吭一声,有箭正中肩臂。
晋朗拔剑一面挡箭,一面护着她往林中避过去。
来袭之人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杀晋朗。彼时斯泰听到暗人回报,月姬口口声声道她的夫君在薛国,当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当我薛国从没有她这么个丢脸的公主。”
月姬负伤,晋朗独独一个人,又是一场恶战。
箭头上好像喂了毒,月姬渐渐睁不开眼,寒意铺天卷地而来。她只听见耳边有兵器铿锵的声音,自己被揽在晋朗的胸膛前,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给我撑着。”
她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冷。”
晋朗将她抱得更紧些,“睁开眼。”
她勉力提神,耳边声响渐渐消逝。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将衣物裹紧她,沉声问道:“还冷不冷?”
月姬挑起眼皮,见晋朗□着上身,他的衣裳都裹在她身上。身后依旧是连绵雪山,他胸膛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刀伤,殷红的血渗出来。
她牵了唇角,勉强答道:“臭不要脸。”
晋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哭笑不得道:“相信我,天黑之前,我一定带你回去。”
月姬再醒来之时,晋朗坐在她的榻边,背对着她,宽了衣袍上药。
他将衣袍褪至腰间,露出宽厚的臂膀和劲瘦的腰,上头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有一道伤疤自左肩爬至腰间,似是年岁已久,只留了淡淡的疤印,长了新肉。
月姬有些好奇,伸出指尖轻轻触碰。
晋朗回过头来,声音温厚:“醒了?”
月姬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晋朗垂目扫过她颊上的伤疤,淡道:“同你脸上的一样。”他微微笑道:“彼时我没有想到是个女子,更没想到是个刁蛮的公主。啧,你这也是因为破了相,才被送来嫁给我的吧。”
月姬哼道:“哪个说了要嫁给你?若不是被你困在这里,我早八百年回宫了。”
晋朗看着她,缓缓道:“我领兵行军五年,每每杀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身殉国也不过头点地。但是昨日,你遇险的时候,我拼尽全力也想全身而退。”
月姬被他深情的注视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地绞被褥。
晋朗再道:“阿昭,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轻笑:“西山埠战后,我就记住了你。天降姻缘,原本你就是被送来嫁给我的,你的脸上有我的记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了。”
月姬的心轻轻一动,久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心里依旧有期盼,彼时那个白马青衫的公子,只能掩在夕阳余晖下。
此时月姬的帐外,立着个男子。
他手中执了只药瓶,沉默了半晌,将它递给旁人:“此药或许能克制阿昭姑娘的毒,晚些时候把它给将军吧。”
营中纷纷传言阿昭姑娘抵死救了晋将军,这样的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
月姬中了寒毒,卧病在榻。
每每帐帘撩开之时,她都希望是楼昭,可是他一次没来过。
月姬想:倘是他当真喜欢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干系?
开春,战事随着一声号鼓打了起来。
但凡是打仗,总要有死伤不计,晋朗是主帅,自然每每回来都要挂彩。
他坐在榻边给右肩上药,上头被人削了一刀,生生剐了一块血肉下来。
月姬说:“晋朗,我想回薛国,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晋朗额上渗了冷汗,拧着眉头,伤口处皮开肉绽,模糊一片。他冷哼一声:“不可以。”
月姬看他自己上药着实费力得很,走近了拿过药瓶帮他。
她指尖蘸了膏药,清清凉凉,细细敷在伤口上,再拿了纱布轻轻缠上,试探地问道:“怎么样你才能放我走呢?”
突然被人揽住腰,晋朗俯身,将她压在身下,沉声道:“怎么样都不行。”
他的唇顺着她颊边的淡痕一路游移向下,吻在她唇上。
她想推却是如何推不开来。
唇舌交缠,他含着她的唇瓣或细啄或吮吻,辗转反侧,直至她不再继续踢打。
案上的油灯被吹灭,室内弥散着药膏清凉味道。
晋朗伸手拉开她的衣带,沿着脖颈向下。
月姬咬着唇,心中有细细酥痒的感觉,顺着他的唇舌蔓延全身每一寸肌肤。这种奇妙的感觉完全不受她控制,一点点吞噬她。
她的双手不知作何动作,只能死死抓紧褥角。
她的衣衫褪至腰间,晋朗以手肘撑着榻沿,半支起身,静静地打量她,她的碧眸盈盈。他的手掌自她的肩头轻拢慢捻,顺着曲线一路点起火来。
月姬轻吟一声,微眯着眼看着他。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要我吗?”
她咬唇不语,摇了摇头。
晋朗不以为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一手覆在她的胸前,另一手在不知不觉将二人的衣物除尽。他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环在他脖颈上,肌肤相触,唇舌顺着脖颈轻轻吮吻至肩头,落在胸前,似是药膏起了效用,月姬只觉全身都火辣得让她睁不开眼,酥软无力,只能紧紧地攀着他,一遍遍抚着他胸膛的伤痕。
他挺身进入之时,月姬低泣道:“欺负我,你、你……不要脸。”
……
他看着她坠入沉沉梦乡,吻在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成亲。”
三月花繁,满城烟沙。
月姬顶着凤冠,端着酒杯走到楼昭跟前,笑道:“楼参军,此前你曾经救过我。一直没有好好答谢,我敬你。”
楼昭执杯的手顿了顿,仰首饮尽,“你客气了,阿……”他收了话语,换了个称呼:“将军夫人。”
离薛两国战事僵持不下,如此在边界交锋持续了近一年。
月姬没有亲人,只能在帐中相随,她此时已有近十个月的身孕,且因为中了寒毒,身子骨愈发虚弱了。
持久战无疑是耗时耗力,粮草供应逐渐告急。
晋朗与楼昭挑灯商议了三日三夜,打算自雁门郡攻汶涞。
雁门郡地势颇险,三面环山,距汶涞不足十日的路途,郡中未有薛军布阵,仅有百姓数千。若是能攻下雁门郡,便能断了汶涞东面粮草,汶涞西面临海,方圆百里未有其他大郡。
为免打草惊蛇,晋朗欲先领奇兵夜袭雁门郡,楼昭再率大队人马进驻。
天将蒙蒙亮,晋朗揉了揉额角,道:“先回去歇息半日,这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动手。”
楼昭告辞。
晋朗再叫住他:“此事务需保密,先不要同阿昭说。”
雁门郡一战,势必要给东土带来一场血光之灾,小则一枚小郡,大则整个薛国。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夜。
晋朗率兵夜袭雁门郡。
他与月姬分别之时,承诺她道:“不过三个月,我定会带你回中原,到时候养个儿子、抱个美人,我晋朗一生何其圆满。”
月姬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召示什么,是说他有把握三个月拿下东土,还是三个月大离便会撤兵。想多了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眼下肚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在榻上滚那么一滚。
她知道,晋朗可以为了护住她不要性命,却不会为了她退兵举降。
三日之后,她在案上看到一张地形图,上头雁门郡的地方给墨汁划了一笔。
月姬原本就是个将相之才,剔透之人,当即便了然了几分。她去寻楼昭,碰上他正在帐中同副将商议如何与晋朗在雁门郡里应外合。
月姬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若是此战完胜,东土恐是要遭亡国之灾。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万千子民葬于马蹄之下,家国易主;站在独木桥上,一头是夫君,一头是家国。
五日之后,楼昭看到空中燃烟,与旁人道:“雁门郡郡守已经被将军拿下,吩咐下去,我们即刻启程接应他。”
“报——”有人进帐通报,“夫人腹痛不止,似是要临盆了。”
楼昭一惊,“行军大夫呢?把大夫请过来。”
“参军,大夫没有办法,夫人先前中了毒,眼下情况不好。”
楼昭匆忙道:“待我回来再议。”
语罢,慌忙往月姬帐中疾步走去。
月姬面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苦痛,泪水湿了鬓发。
大夫满面愁容,全然不知所措。
楼昭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哆嗦道:“楼参军,夫人怕是要早产了。但她身子骨弱,我怕……”
楼昭收起五指,指节泛白,“怕什么?你说下去。”
“怕是撑不过今日夜里了……”
月姬低声唤了一声:“楼昭……”
楼昭走至她榻边,握住她的手,“我在。你听我说,阿昭,我在。”
似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她启唇“啊——”了一声。
楼昭伸出手腕,沉声道:“阿昭,痛的话你咬住我的手,用力咬。对,使劲。”
她在他的腕上留了道齿印,很深。
一日一夜之后,两声“哇——”的啼哭划破长空。
月姬产下一双双胞姊妹。
窗外月已缺,头顶上一方墨色的夜幕静谧安宁,谁也不知道此时雁门郡是怎样的一场杀戮。楼昭拭干月姬的腮边泪,听见她低低泣了一声:晋朗,你在哪里?我想你。
此时在雁门郡,斯泰已经带兵赶上。
晋朗在城中遭围困,楼昭迟迟不来,他势单力薄,抵死一搏。如此苦苦撑了七日,终是困兽之斗,战死在雁门郡。斯泰命人割下其首级高挂雁门示众。
得到消息的时候,月姬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怀中女婴。
她怔忡了许久,脑中回忆起她与晋朗在西山埠时的会面,他一袭赤色战袍跨坐在黑色血汗宝马之上,器宇轩昂,扬起红缨宝刀挑下她的头盔,硬生生地停在她的脖颈上,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派个女子上战场。
你看,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和晋朗生生相离。
月姬低声道:“晋朗,我还欠你一个圆满。”
尔后,月姬殉情于雁门郡。斯泰知道此事,久久未有言语,此后下旨将月姬葬在汶涞皇陵中,即便死,他也不让他们葬在一起。
晋朗死后,离国军心大乱,斯泰领兵趁胜追击。
离军大败,月姬诞下的那双小公主不知失散何处。斯泰命人多次打听小公主的下落,未果。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8 03:46
番外(二)
江南楼家最数风流的便是那柄手执桃花扇的七公子。世人只道他翩翩风度、拈香淡笑,却不晓他也曾踏踏实实对一个姑娘动了回心思。
那一年楼西月年岁尚轻,十五岁的青衫少年。楼家老爷作寿席,设宴请了扬州的大户人家,搬了东岳庙的戏班子来府助兴。
唱的是一出热热闹闹的《霸王别姬》,咿咿呀呀的丝竹悦耳。戏台上的虞姬眉目含情,身段婀娜,端的是千般风情。他本不是个爱听戏之人,欲同他的五哥一道,溜出府去与其他公子哥喝酒听曲、吟诗作对。
奈何他那五哥只从戏台前那么路过一遭,便止了脚步,似是有些失神,目光放在台面上,久久移不开眼。楼西月尚有些聊赖,支了把竹椅倚在墙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苑中芍药正值花期,妍丽地绽放,似是姑娘手中执的绢丝团扇。
他离那戏台子甚远,却听见有人粗着嗓子调笑道:“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
他抬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穿了身布衫,眼角弯弯,挥手甩了把袖口佯装痛苦状,自她袖口里飞出来只鸡蛋,正中台下王管家的后脑勺,“啪——”地碎开来。
王管家摸了摸后脑勺,爆出一声大喝:“谁?!谁扔的鸡蛋?”
那姑娘捂着心口咯咯笑弯了腰,再一跃跳下墙头。楼西月起身走至院外,只看着那姑娘跑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垂柳枝条后。他略有怔忡,与门前的家丁问道:“方才那是谁家的姑娘?”
家丁茫然应道:“七公子,你说的是哪个?小的没见着。”
楼西月收了折扇,敲在手心里,笑道:“跑得还挺快。”
这便是楼西月头一回见齐香,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
扬州春意正浓,一年一度的灯会伊始。
楼家七公子与众友人赏灯猜谜,游河作画。
他立在船头摇了扇子与许子兰谈及近日京城的诗会,一双凤目不掩风流。
河面波光粼粼,翩舟经过,划下一道水痕。
许子兰指着岸边红楼道:“西月兄,醉香楼的小娘子正起舞助兴。”
楼西月堪堪抬首,与桥上的一个姑娘四目相接。
夜幕沉沉,镂空精致的花灯洒出来昏黄的灯,将人照得不甚真切。
他微微一怔,这莫不是当时在楼府遇见的那个丫头。
齐笑立在石拱桥上,看着楼西月眉眼朝她弯了弯,霎时失了神。
桥上桥下,淙淙河水。
楼西月执了两个皮影人,递给跟班小厮南雁道:“你把这个拿给桥上的那个姑娘,看看她家住何方。”
齐笑接到皮影人之时,开心地险些从桥上栽下去。她捏了手中姐姐给她新买的荷包递给小厮,红着脸一路小跑开去。
南雁与楼西月道:“七公子,方才那个小姑娘给了我一个荷包就跑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家住在哪。”
楼西月一计折扇敲在南雁额上,惋惜道:“笨,你怎么不追过去看看?”
他垂首看着掌中的荷包,上绣了凤穿牡丹,唇角微微含了笑。
原来,这个姑娘也喜欢他。
船浆轻摇,余了一味相思。
(出书完)
作者:
ccqing111
時間:
2011-11-8 03:47
此书写得不错,就是太悲了,让我看后心情沉重。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不断的错过,直到错过这一世。师傅 楼西月 小香,都是可怜人。误会一个接一个,再回首,以错过此生。我不喜欢这么悲的结局。希望大家能喜欢,谢谢!
作者:
lin415960
時間:
2016-1-10 11:59
好文支持下,但看不完,下载真心麻烦!
作者:
laonanren01
時間:
2016-6-6 21:16
好多系多谢
作者:
liuzhuohao
時間:
2016-6-9 15:49
看看再说!
作者:
w398769209
時間:
2016-7-15 17:07
先回贴再来看不过有点长呀
作者:
我就是你的思念
時間:
2016-7-16 07:32
武侠经典。。
作者:
miaodong11
時間:
2018-4-12 13:34
不错的好书
作者:
hardhentai
時間:
2018-5-30 11:20
感谢大大分享 很不错的资源
作者:
xyzr8431
時間:
2018-8-20 14:51
不错,感谢lz分享
作者:
hanyeming3
時間:
2018-8-21 10:02
来看看~~~~~~
作者:
wpzbd
時間:
2018-9-7 05:09
看看~~~~再说
作者:
351626755
時間:
2019-9-15 23:25
作者:
drizzle219
時間:
2020-11-18 15:33
ccqing111 發表於 2011-11-7 17:32
正文 [〇一]白鹭飞
药王谷地处离国边远之地,当真是与世隔绝一方净土,碧波暗浪的十里竹林,溪水蜿 ...
现在真是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说了
作者:
sky855858
時間:
2020-11-19 20:33
多谢 分享
作者:
kaka198710
時間:
2020-12-2 15:28
这是什么呀
作者:
yh1992103
時間:
2020-12-10 01:22
好看,强烈推荐
作者:
168KING8999KS
時間:
2021-1-9 21:47
,good,good,good
作者:
lizl0000
時間:
2021-1-10 18:52
一株烟花醉,几段交错的记忆,国恨家仇牵引出抵死缠绵的风月传说,好看好看
作者:
018746
時間:
2021-1-24 18:04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作者:
cyz1993
時間:
2021-1-26 21:37
穿上真的好看
作者:
刘小木
時間:
2021-3-10 15:49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
作者:
gztest
時間:
2022-2-17 23:59
完结了吗?
作者:
liuhuaqu123
時間:
2022-4-9 11:05
不粗不错
作者:
过路人live
時間:
2022-6-2 08:07
水帖附上
作者:
过路人live
時間:
2022-6-9 08:00
水帖附上
作者:
scunwu
時間:
2023-5-7 06:36
都是把原文全贴上来的风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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