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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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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雍正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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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umbia L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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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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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3:43

     
    第十三回 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
     
      因天黑路远,从潞河驿到张廷玉邸足走了一个时辰。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府里人头极熟的,见他进来,早有一个二管家笑嘻嘻迎上来道:“我们相爷竟是神仙。料定了您要来!
      客房候见的大人都撵了,说是李制台要是到了,直接就领进去呢!“李绂一笑,塞过一块银子,跟着管家径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细问:”张相还是四更起床?身子骨儿怎么样?梅凤大公子听说放了济南知府?
      “那管家一一小声答着,”相公越想越精神,如今均下来一天睡不到两个半时辰。梅凤哥儿原说留到直隶保定的,这是万岁的特旨,好随时照应老相爷,老相爷坚辞了。
      说他在朝为相一日,兄弟们不能留直隶作官。
      何况李——李大人您当直隶总督,又是他老人家的门生,得避嫌……“一边说,已到书房回廊口,管家便站住脚,说道:”里头正会议,是我爹在里头照应,我不能过去,老爷请自便。“
      李绂提着气点点头,弹冠振衣直趋书房,刚到门口,便听里头张廷玉的声气:“是巨来么?里头人多,不要行礼了,靠窗那边椅上坐了。”
      “是!”
      李绂答应一声进了书房,果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正面客位,都穿着朝服,二层金龙顶朝冠和朝珠都放在茶几上,其余的人也都穿戴齐整正襟危坐,很像是从朝里退出来,家也没回就赶到相府来的。除了诚亲王允祉和庄亲王允禄,下首坐着一位一品红顶子大员,是丰台大营提督德隆阿,一个二品顶戴的武官李绂也认得,
      叫图里琛,如今是九门提督。
      还有几位都是内务府的,除了一个叫俞鸿图的司礼堂官,李绂都不认识,因靠窗边椅上坐了,用目光和熟人,一一招呼。
      “李巨来来得正好,”
      庄亲王允禄正在说话,“你这位总督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主管也就齐了。我们这些人是今天下午在大内见的皇上。怡亲王病得不能理事,晚间皇上还要去看他。
      嗯……今晚是两个会议分头开:一头在廉亲王那里,几位旗主听八哥布置整顿旗务的事;我们这头也议一下。因为旗务已经七十年没整顿了,
      旗人现在不能打仗,也不事产业,这个样子下去将来都要变成废物——巨来刚才不在,怕你听不明白,我这里先说一下。
      我们并不要难为这些旗主王爷,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事。“
      在康熙皇帝留下的二十个儿子中,允禄排行十六,幼年因为顶撞太子允礽,挨了大千岁允禔一巴掌,打得耳朵有点背,倒也硕身玉立一表堂堂,因为他忠厚朴讷,一向只管迎送外藩,兼着一个内务府王大臣的差使,从来没有在办事臣子跟前出头露脸。这番话是专对李绂讲,让李绂“明白”的,可惜言语毫无伦次,云天雾地的乱扯,听得李绂瞪着眼,心里稀里糊涂,口中只得应着“是”。诚亲王坐在上首,见李绂一脸茫然,忙插口替允禄解释:“十六爷讲得很清楚。整顿旗务是件扎手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满人好
      几万,怕出乱子,八爷因此叫了旗主王爷进京。他们那边会议整顿细务,政府这边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小人造衅生事。
      张相请大家来,就为商量这件事。“
      李绂这才听明白,“这边”的会议明说是配合允禩“整顿旗务”
      ,其实是为防着这干铁帽子王带领旗人造乱。
      允禩办这个差使时起时伏若明若暗已经几年,李绂原也没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安顿无差无业旗人生计的政务,至此才意识到这是绝大国政,而且连带着雍正皇帝与允禩二人近二十年的党争。
      想到潞河驿戒备森严杀气腾腾的关防布置,李绂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因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诲臣已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边的制度不清楚。要派什么差使,王爷们和相爷另要交待明白,我努力去作就是。”
      “你的差使有两项。”
      张廷玉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得意高足,“一个顺天府乡试,由你主考,这里头尽有旗人子弟,防着他们在里头煽动士子闹事。京师防务有图里琛毕力塔二人各按防区关防,你是直隶总督,本省军务也是你职分,要留心直隶几个旗营动静。有串连的,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你每隔一天到清梵寺见见十三爷,十七爷也在那里,汇报各旗营整顿情形。有喜报喜有忧报忧,这就是你第二个差使。”允祉笑道:“衡臣相公这一曲划就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礼仪。上次八弟和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说恐怕不行,如今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平素相见是一回事,略庄重点的
      场合还是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来我没问允禄,不知老八你们是怎么说的。“
      允禄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记不得了。
      记不得议这件事。
      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几个王爷一道儿见皇帝,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我倒是请示过万岁,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紧的是把旗务办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要用得灵,旗人要能生业,户部能免些开支,又免了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就是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道:
      “我随圣祖爷几次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也有圣命免礼的。
      在承德,王爷们见皇上也都随班免礼的。这次是在北京,君臣分际久别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可不是小事。
      那是区划、分别;那是道理。“
      允禄舔了一下嘴唇,说道:“那,那就照张相的章程办。”
      “这事等皇上召见时现定不迟。”允祉一笑,站起身子说道,“我还要到清梵寺,老十三的症候不好呢!你们接着议。
      也不要一味怕乱子,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弄好是正经。“他不疼不痒又说了几句便含笑离去。众人起立等他出去才又坐了。图里琛见张廷玉面带忧郁只是沉吟不语,笑道:”张相,您放心,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铁帽子王帽子是拿的,头不是铁的。如今旗营和汉军旗都用朝廷钱粮,又不是吃的旗主的俸禄!他们乖乖照朝廷主意整顿旗务万事俱休;要生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我就能把他们逐出京师,要他们的头更省事!“
      张廷玉摆摆手道:“这话还用你说?
      我最怕你这样想!
      我要的是顺利整顿。几个王爷安富尊荣,其实就坐镇在北京压着各旗牛录把钱粮减下来,把田土分下去租赋定住了,这个
      差使就算圆满。怕就怕有人挑唆着生出别的事,本来清理吏治田赋制度已经弄得我们四脚朝天了。
      朝局要越稳越好。“
      李绂一听便知,自己这位老成持重的师相一片佛心,想保全允禩一干王爷平安;因笑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图大人这里磨刀霍霍,也是为有备无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说不得了。”
      图里琛向李绂投过一丝温存的目光,抚着左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微笑道:“巨来大人这是知心之言。
      不过我毕竟是厮杀汉出身,喜欢痛快处置。“
      “最好不要翻脸。”
      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翻了脸就要出几百年没有出的大案子,不翻脸,也许有些人野心压下去,也就老实办差了。”张廷玉不禁连连点头,雍正说允禄口齿艰难心里清明,果真一点不假。思量着说道:
      “十六爷说的极是。”允禄站起身来,说道:“现在天还早,衡臣相公和李绂图里琛,你们几个接着议,皇上还有旨叫我去理藩院,看看他们的礼仪有什么章程。
      还要去看看八哥,然后会同弘时、三哥去见皇上。我呢,今晚就不回王府了,住在理藩院签押房,你们要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见我也方便。“
      “恭送王爷!”张廷玉忙也起身道。
      “免了吧。”庄亲王允禄随随便便摆摆手,带着俞鸿图和一群笔帖式出去。一阵寒风透帘而入,空荡荡的书房书画文卷簌簌,烛影忽明忽暗,立时,一种不安的念头袭得李绂一个寒颤,朝里紧锣密鼓,要出大事了!
      允禄匆匆赶到朝阳门外廉亲王府门前落轿出来,掏出怀表看看,刚过了戌时。
      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早已迎了上来,带
      着几个小苏拉太监一边行礼请安,一边赔笑道:“里头八爷九爷和奉天来的王爷们已经开始会议。八爷原说庄王爷主持内务,已是通知过,必是要来的,后来天晚了,各位王爷回驿里还要走一程子路,所以叫奴才这里等着王爷……”允禄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是在西花厅?——都是兄弟,都是朝廷差事,八哥也忒细心的了。”何柱儿侧身带路说道:
      “西花厅子小,在八爷正书房里呢!这边新修了火墙地龙,暖和着呢!”说着,带允禄过了二门倒厦,沿甬道直趋正书房,沿院阔大的空场两边超手游廊下,
      家人们已一递一声传进去,“庄王爷驾到!”
      正书房前大红西瓜灯下侍立着的几十名太监,阶前上百名王爷带的随从近卫亲兵像听了谁一句号令,立时黑鸦鸦跪了一地。便见允禄满面笑容,身后随着允禟迎出来。
      三兄弟揖让客气一番进了书房,允禄顿觉暖意融融浑身舒展,看那书房,是五楹正屋打通了,沿南庑一卧到顶的大玻璃窗,东西两侧的书架是可着墙量就,一直顶到天棚。图书字画琅玡插架,北边炕里墙上张的是唐寅的《秋钓野趣图》,东西两侧是两道屏风,屏风俱用空心砖砌就,烘烘散着热气,一望可知是和地龙相通的火墙,虽为取暖,装饰得整
      个书房错落有致空而不旷。
      屏风前各设着茶几和扶手矮椅,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都是一脸肃穆之容端坐在屏风前。
      一色的东珠朝冠,滚龙绣舍瑞罩,四团龙褂套着江牙海水朝袍。
      “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允禩冰冷的手握着允禄的手,对四位王爷说道:“这是当今万岁跟前的主事亲王,我的十六弟。怡亲王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常去盛京,你们都认识的,
      他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里里外外就忙我这个十六弟了。呃——“允禩顿了一下,又指着左首最年轻的一位王爷依次介绍道:”这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简亲王勒布托……“四个王爷早已站起身来,点头应承着见礼。
      允禄一律打躬还礼,显得冷淡而又客气,口中道:“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了一面的。其余三位康熙年间在承德也都见过。不过那时候本王还是藩邸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
      虽然亲近,却不能像现在这样亲切。这次来京,觐见了万岁还要留几天,然后回盛京,万岁已经有旨意,由我一路护送。
      这边我请客,到奉天,你们可要尽地主之谊?“说罢抿嘴儿一笑,和允禩将手一让,分宾主坐了炕下的茶几旁。他顾盼着允禩的书房笑道:”八哥这一处书房布置得好,就这一笔《兰亭集序》临得似乎比三哥还要出神。三哥《松鹤堂》里的书虽然多也没见有这么多的宋版书。哦,上次我请八哥给我临一幅《樵读图》,我看这幅唐伯虎的画摹得更好。那一幅我不要了,就临这幅给我。八哥不是看中我的那一套内画鼻烟壶了么?
      咱兄弟一物换一物,如何?“允禩听他见王爷时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后头这些话又变得着三不着两,心知他暗地里”练“过,不觉暗笑,因道:”你眼力不差。这《兰亭集序》是三哥亲自临了送我的。
      这里头的宋版书有一多半都是赝品,倒是这幅《秋钓野趣图》还是真品。上年抄曹寅家,隧赫德孝敬我的,你要喜欢,回头给你送去,自己兄弟,不要说分斤掰两的话。“允禄点头叹道:”八哥太夸奖了,我其实鉴别真假古董能耐很有限的。还是上回方苞先生指点了我几句,才略识真伪罢喽。
      “说着,脸上颜色已经不再那么拘谨冷漠。坐在一侧的睿亲王都罗是四王中最年轻的,见允禄听不出允禩满口揶揄之词,兀自”谦逊“着胡乱吹牛,一口热茶呛上来,几乎笑吐出来,憋得脸通红才咽了下去。允禩轻咳一声,说道:”咱们说正经差事吧。“
      “方才说的不少了。”
      允禩瞟了允禄一眼,“这次整顿旗务,圣上是反复思虑,一定要整理出个名堂来:既不能伤了旗人身份体面,又要自立更生,作养出国初旗人大勇大智的风范。
      上三旗旗主自康熙年间已经收归皇帝主管,下五旗的整顿要靠我们在座诸位。诸位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佐领、参领、牛录名单开列清白呈到我这里。
      我看了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
      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抬籍、换旗的尽有,一时也难拨回原主。以康熙六十年为时限,全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册子,各位王爷可以按这个册子重新造册,统属归一,然后在京就地如何会议,布达圣意。我算计了一下,在京旗人共是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可以拨出旗田二百万亩,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算起,五年内不动旗人月例钱粮,五年后每年减二成,十年为期,旗人全部自食其力。我已请示过皇上,皇上说,只要旗人自立,可以永远不纳赋税。实在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旗人,经本主奏明,还是由国家养起来。其实呢,只要算一算细账,四十亩的出息无论如何也超过了现在旗人的月例,要说服旗人目光放远点,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意。
      我说句关门体己话,汉人百姓累死累活,收那么点粮,得缴多少税,纳多少揖,多少层官吏剥削?
      就
      871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
      是汉人里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试着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这个优遇,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姓‘满’
      ,是国家底气支柱,祖宗挣来的功德!“允禩侃侃勃勃长篇大论,从庙堂高远,
      圣恩浩荡讲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日日随心的弊端。
      足用了一顿饭功夫,已是说得唇焦口燥。允禄不禁暗想:真是一把好手,可惜了和雍正心存嫌隙,早年要没有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如今安生作个摄政王,允祥允礼也难及得他这份才情。他扫视一眼四个闷声不语的王爷,顿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说几句的,廉亲王讲得这样清爽,响鼓不用重锤,你们都是明白人,倒不用多话了。宗旨就是这样定了,有些细务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见皇上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又沉默了一会儿,简亲王勒布托轻咳了一声,打火点着了旱烟,猛抽两口说道:“整顿旗务,没得说的,是圣上英明决策。”他是四王中年纪最长的,已经七十多岁,但说起话来仍旧思路敏捷言语简明,只是受过箭伤的左臂微微有点发抖,当下抚着一部雪白的大胡子说道:“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头旗人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马都上不去,又不会办差做事,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那份功劳。月例银子领到手,先下馆子解馋,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处打秋风借账吃喝。我每年三万俸银,要拿出一万来打发这些狗才。论起‘不争气’这三个字,真真恨得人牙痒痒。可想想他们祖上血汗功劳情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去年整顿旗政的诏谕发到我那里,我当时就说一万个情愿赞成。”
      他从容装烟,点火,喷云吐雾说道:“但如今情势已经不是康熙初年,
      八王议政废止得久了,连哪些王爷算是八旗旗主都说不清爽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管着内务府,自然心里有数。下五旗呢?每旗五个参领二十个佐领,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我们在座的哪个能说个子午卯酉?不把这个人事撕掳清楚,责任也就不明,谈整顿就
      是一句空话。比如说,我的一个牛录在蔡铤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制度与八旗规矩顶着牛,你说是谁管着谁?我该找这个牛录来训话还是参领?“他话没说完,永信和诚诺便异口同声附和,七嘴八舌说道自己旗里情形。有的分布在云贵两广作官,有的上司又沦为没差事的闲散旗人,根本抓摸不着。一直默不言声的睿亲王都罗也说:”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将军方正明,汉军绿营里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在他营里当哨长,两个人没法见面。上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说了这事,请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罪余的空筒子王爷,哪来这个权?劝他花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回去养老完事儿。“
      “事情还不止这一端。”勒布托被众人的附和弄得兴奋起
      来,指着都罗道:“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坏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镶黄旗自康熙十二年统归圣祖爷亲手料理。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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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4:01

      他是旗主,管着哪一旗,真是天晓得!“
      允禩和允禟木着脸倾听几个王爷大发牢骚心里都是十二
      分惬意。
      其实除了永信之外,那三位王爷都不是他们的心腹。
      偏是永信的旗营都集中分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但这一来,反而是永信没有了发难的借口。雍正下旨着允禩允禟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这几个王爷同仇敌忾一致起来要求恢复八王议政,这难兄难弟二人不知翻搅了多少脑汁心思,甚至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个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永信王府,一个礼尊在八王府教习英语,便用英文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永信密告“他们各位都有此意,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成蚀把米”。眼见王爷们平日积郁的火激得发作起来,两个人都兴奋得心里怦怦直跳,尽量抑制着把脸板得紧绷绷的。允禟见允禄一脸似睡非睡神情,对王爷们的话听若无闻,暗地里咬咬牙,加一把火,说道:“你们说这些,八爷我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现在要整顿的是旗务,不是政务。
      你们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意见?“
      说罢目视永信。
      “两个章程。”永信黑红脸膛放着光,应声答道,“整顿旗务连着政务一道整,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下五旗都囊括了。
      再不然,皇上暂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
      样八旗全部事权都有了主儿。一同商量,一同下令,这盘死磨就推动了。“允禩转脸笑谓允禄道:”十六弟以为如何?“
      允禄只觉得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怔了许久,摇摇头道:“这样的大事要请示皇上。
      皇上全力以赴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大政,不能分心来弄旗务,更不用说每天坐镇主持了。
      至于上三旗交出来由我们暂管,事关朝廷政体,恐怕也要和军机处上书房会议了请旨定夺。“
      “什么他妈的军机处?”
      永信攘臂剔眉泼口骂了出来,“军机处会打仗?只会玩心眼子!青海一个罗卜藏丹增,统共人马不到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
      用了二十三万兵力,还
      逃掉了首恶元凶。我弄不明白,皇上是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的兵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我就有奏折,请以我黑山镶红旗三万丁末,一百万饷银为限,扫不平青海割我头当夜壶!皇上不温不凉给了我‘其志可嘉’四个字,不置可否!“他这么放肆兜底儿一开台,三个王爷立刻共鸣。
      “就是!”勒布托接口道,“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文武百官十里相迎,黄缰紫骝千乘万骑,连在京的王爷们都望尘舞拜,我跟着我们老王爷南征福建,白云岭一战灭敌二十万,谁迎过我爷孙们一步?”
      “汉人有几个好东西?
      “
      果亲王诚诺一哂道,“周培公当年号称名将,其实没有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做不来!”
      “别提那个周培公!
      心术最坏的一个人!
      要不是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旗人,我们八旗建制还打不乱呢!“
      永信信口雌黄,大肆攻讦,“我听我家老爷子说过,他还是为一个女人得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皱着眉头乘火添柴:“王爷们,扯得远了,那是大行皇帝手里的事嘛!”
      “说的是一回事!”简亲王勒布托手一摆,兴奋得摘掉帽子,挥着手道:“当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如今整顿起来何其困难!”永信立刻画龙点睛,说道:“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务也不至于就拆烂污到这地步。”
      勒布托正要接话,诚诺拖着腔说道:“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儿,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总共十二万人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他用手比着手势,“天下莫能谁何!”
      “诸位,稍安毋躁嘛。”允禄听到众人喊出“八王议政”
      ,针刺了一样身上颤了一下,双手虚按了一下,待众人平静方徐徐说道:“我们还是回到眼下的情势上,照皇上的宗旨来整顿旗务。
      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个话康熙年间就有了的。
      其实满人血食庙堂,享祖上余德,无论先帝还是今上,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建议意见,我看到了旗务整顿有眉目时候从容再提为好。比如说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现在上三旗是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件事儿。
      我回去奏明皇上,必定还有旨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不是我们的差事,也不是我们职权里头的。“
      永信瞄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道:“没有八王议政,我们这些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挥不动,怎么着手整顿?我真奇怪,先头圣祖东巡,常带着当今圣上一道儿去的,嘘寒问暖话家常,那是多么亲密!
      如今我们赶来北京办差,怎么连个面都见不上?请十六爷原原本本代奏,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们。“一直坐着极少言语的睿亲王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情形不同。
      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六七十年,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心里感念圣恩,确实也想面见皇上一诉衷肠,听皇上训诫,踏实办好差事,尽我的本分——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呈皇上。“说着,把一个通封书简递了给允禄。允禩在京已经几次会见这个年轻的外姓藩王,一谈到”八王议政“
      ,这个王爷王顾左右而言他,整顿旗务又回避不了他。此刻见他这番作态,允禩真是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干笑一声道:“睿亲王少年老成,这个条陈一定切中时弊!”还要揶揄时,门帘一动,皇三阿哥弘时呵着冷气进来,也不行
      礼便道:“有旨意。”
      允禩、允禟、允禄和诸王听这一声忙都站起身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弘时掏出手揩了揩眉毛上挂的霜水,从容说道:“允禩、允禟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
      钦此!“
      “万岁!”
      众人叩下头去。弘时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边的事要有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他转过脸,意味深长地对允禩道:“八叔,你们还接着议——诸位王爷,皇上一直关念着你们,他老人家这几日身上时时高热——本来几次要逐位看望的,如今十三叔也病得不能起来,他也没好心绪。让我关照一下,好在你们不就走的,有事回头再见。
      “
      说罢和允禄一同辞了出去。
      勒布托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位三爷,满干练的。”永信笑道:“龙凤百种嘛!你还没见我们宝亲王的风采呢!”
     
     
    第十四回 揣叵测弘时会庄王 狱文字名士遭奇辱
     
      允禄和弘时同乘一抬绿呢大官轿进老齐化门,直趋座落鲜花深处胡同北口的弘时府第——三贝勒府。允禄因弘时是奉旨“见一见”自己,便不言语,等着这个皇阿哥开口。但弘时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红灯笼幽暗的光线下只是默默出神。
      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浅,料峭的寒风隔帘缝袭进来,酸冷,激得允禄一阵阵身上起栗。待过五贝勒府,因见府前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家人在府前大倒厦过庭里,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手持长竿,似乎在打扫收拾装点门
      面,允禄不禁好奇地问道:“老五这是捣什么鬼?
      他不是北边去了么!“
      弘时清秀的面庞绽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说道:“走到密云就回来了,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是肺气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过,去瞧了瞧他,看他气色很好,
      我还说了他几句。“
      弘时说着,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气。允禄不
      禁奇道:“年轻轻的,怎么这么怠惰?没出息!”弘时格地一笑,说道:“十六叔这话就是我说他的。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一个倒噎气,说,要论能干出息,谁比得上我们几位叔叔伯伯,你瞧他们很得意么?见面脸上开花,背地咬碎钢牙,那种日
      子很开心么?“
      “这是混账话!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子辈有子辈的事业嘛!
      “允禄心里一动,迅速看了一眼这位实际是长子的”三贝勒“
      ,一边揣猜他的用意,说道,“皇上就你们三个儿子,他身子又常闹病,儿子们不分忧谁分忧?”
      弘时蹙额说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还不晓得,外头有些闲话,说皇上自从得
      了乔引娣,身子骨儿就……这话我都说不出口。乔妮子这是地道的个狐狸精、扫帚星,在山西折腾败了半省官员,诺敏的小命都搭了进去。
      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如今进宫,皇上又——纵没那些事,什么名声儿呢?您和皇上
      如今是最说得进去话的,从容时变着法子劝劝——的卢马妨主,就不该留在身边的。“
      允禄吁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在旁处听说过。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走一处败坏一处,是个不祥之身。
      但他也深知,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这个女孩子,
      既没有役使也没有侍御,劝雍正“远色”的话断断出不了口。思量着又问道:
      “老五就为这些个不肯出来办差么?”
      “那倒不全是的。”弘时目光好像要穿透轿墙似的望着远处,“他说走到密云,遇到一个异人,叫贾士芳,断言他再往
      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过这一劫。他整修门面,大约就是听了贾士芳的妖言,听说还要在后院造一座高楼,想出门想急了,就登楼眺望一番……这些疯话他说得正颜厉色,我都忍不住笑。“
      允禄耳边听人说贾士芳都磨出茧子来了。府里几个太监想悄悄寻访进府,给允禄和十六福晋推推格。允禄想起当年大阿
      哥魇镇二阿哥,三阿哥请张德明大徒弟进府看相,八阿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个个翻身落马鼻青脸肿的下场,虽然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个神仙问问自己休咎寿际,到底忍住了,因问道:“听说你也见过姓贾的,是不是真实有些本领?”弘时冷笑一声说道:“有人劝过我是真的,我身为皇子,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跟这种东西来结交?”
      允禄明知是假话,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问,正要岔开话题,大轿已是稳稳落下,一个太监挑着公鸭嗓子道:“三爷府到了,请二位主子驾!”当下二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下轿进府。弘时带着他们一边向书房里走,一边吩咐:“进两碗参汤,要热热的。”一个家人答应着,又躬身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钱名世他们来了,这会子还见不见?”
      弘时似乎怔了一下,转脸看了看允禄,说道:“十六叔,咱们
      不如见见,打发他们去了,我们再讲。“允禄想了想,弘时是坐纛儿皇子,一般政务不经请示雍正就有权处置,又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种小事不宜推辞,便点了点头,和弘时一道踅到正房侧的小书房里。二人进来,果然见怡亲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册页坐等。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一脸谀笑陪着说话,允禄认出是翰林院侍读钱名世。还有两个中年人,个头模样都相似,都穿着万字印花宝蓝色宁绸小羊皮袍,外头套着黑烤绸马褂,一般模样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却是神色惶惶,两手扶膝半个屁股斜签着坐在弘晓对面。见允禄弘时进来,四个人忙都起身行下礼去,说道:”给二位主子爷请安!“
      “罢了吧。”弘时潇洒地一摆手,让允禄坐了,又对弘晓
      道:“咱们自己兄弟,抬头厮见的,往后你见我不要跪,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
      弘晓忙躬身答应一声“是”
      ,又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我给您老介绍一下,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钱名世;这两位是双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个叫陈邦彦,字所言;这位叫陈邦直,字所闻。”弘晓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孤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一头好发,总成又粗又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蝴蝶结,荡荡悠悠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干练。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取福晋,雍正作主过继了怡亲王。后来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归宗原家,及到允祥脱得囹圄,圈禁中却和两个侍妾有了两个亲生儿子。他虽回到怡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他个二等伯爵的位子,等于闲散宗室。要论起心境,和三贝勒弘时却是一拍即合,因此这府里走动得勤。
      弘时进畅春园帮着宝亲王弘历办理政务,说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义上给了个内务府帮办,倒着实和弘时亲近起来。这是前话也不及细述。当下坐了献茶,弘时便道:“弘晓,我忙死了,你们还要给我添乱。
      什么事消停点明儿再说,就烧焦了洗脸水?“
      “三贝勒胳膊上跑马的人,这点子事大约还料理得开。”
      弘晓双手捧碗,笑嘻嘻说道,“他们几个心里熬煎得油锅似的,老钱我们平日交情份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儿,在他们,那就重于泰山,您说是啵?
      “弘时见允禄一脸茫然,便道:”还是为年羹尧赠诗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来,他们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这一提醒,允禄立时便记起来,谳断年羹尧大狱,赐
      年羹尧自尽,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尧指示,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褆的大案。两案并为谋逆大案,株连极广。从西宁军中又查到了钱名世和二陈写赠年羹尧的诗。
      陈邦彦陈邦直都用“所见”
      、“所闻”字号,是和年羹尧的诗,除了年羹尧,也还称颂于“帝德如天被化外”
      、“尧天舜地封名将”。那钱名世却与众不同,皇恩帝宠一概不提,大肆吹嘘年羹尧“分陕旌旗周如伯,从天鼓角汉将军”
      ,又是什么“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尧,又捧允褆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专管磨勘的几个“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来身子不爽,又正值听了许多闲话无处发泄之时,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字考语交部议处。听弘时说部文御批,允禄便道:“先批到我那里,我一时顾不上,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里头说的什么,我还不知道。”
      三个人听说雍正对自己御批处分已经下达,顿时脸色苍白,张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弘时。弘时见钱名世紧张得颊上嘴角肌肉抽搐,陈氏兄弟两膝也在微微颤抖,他却不急着说,吊胃口似地叹了一口气,三个人吓得心里格登一声。
      “这事原来不是我的手里。老四(弘历)没出京,主持韵松轩政务,皇上召见过他几次。”弘时从容说道,“老四回来跟我说,你们的部议都按‘从逆’,按《大清律》谋逆不分首从,一概是凌迟的罪名。”他吮了一下嘴唇,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见三个人已面如死灰,满足地对搓了一下手掌,又道:“弘历也觉得太重,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实迹,干嘛下
      这么辣手,也没有请旨就驳了部议,叫他们重拟,后来又议成斩立决。宝亲王还是觉得重,改了绞立决送呈主子,弘历又跟皇上说,日下京师谣言诼话多,不如从轻发落,堵一堵那起子小人的嘴。
      听说十六叔和张廷玉他们都在场的。“
      允禄点了点头,说道:“那天没有决议。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杀,杀掉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不攻自灭。我和衡臣都劝,皇上脸色才好看些,说‘且再等等看’。”
      弘时接着对钱名世道:“他们二位和你是有分际的。
      你写给年某的诗一句称颂圣德的话都没有,纯粹是拍马屁。
      他犯谋逆罪,你不卷到一处才怪呢!不要吓成这个熊样子,告诉你吧,你们三个都保住命了——革职还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还满意吧?“
      三个人提得老高的心顿时落下,脸上颜色也回了过来,钱名世当头,二陈随后一撩袍摆崩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喃喃
      道:“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德,谢诸位王爷贝勒爷超生斡旋。”
      弘时把袖里一份朱批过的奏议折子递给弘晓,笑着对三个人道:“死罪虽免,有些活罪也甚是难熬啊——这是朱批,你看看——你们起来吧!”
      弘晓接过那份折子看,前头洋洋数千言,都是刑部几驳几复议论谳断的过程,后边留的“敬空”里,一笔血红的朱砂草书触目惊心。
      部议拟罪不当。若依“从逆”之罪,钱名世岂得仅以
      “绞立决”
      草草处置?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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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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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4:10

      钱名世实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迹即稍有闻之。前
      奉大行皇帝御批,钱名世于修纂明史,将万斯同数篇传稿攘为己有,为高士奇所觉,恬然无耻毫不在意,着降两级逐回原班。此圣祖已早查此人奸佞之心矣!朕素以为不过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于莫如,奉迎跋扈奸恶之边将,朕实不知其所读何书,所养何性。实名教之
      罪人,文士之匪类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额,示人臣之炯戒。至若陈邦彦陈邦直,吠声之犬耳,革职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苦笑着把折本递给钱名世,说道:“亮工(钱名世字)
      ,性命是留下了,似乎还可作个富家翁,只这‘名教罪人’四字匾额太重——士可杀而不可辱,皇上真恨你到极处了。你可要支撑得起啊!“众人听说钱名世性命无虞,原是松了一口气,见这道诏旨,连允禄也是一愣:钱名世堂堂江南才子,武进书香世家,两榜进士标名天下的”探花郎“
      ,要在自己祖宅门前,高高悬挂起写道“名教罪人”匾额,不但祖宗辱没,本人无脸做人,而且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钱名世真不如干干脆脆在西市上吃一刀红的痛快,为这份诏旨传到允禄手中时,边沿已被各人的冷汗
      浸得湿漉漉的了。允禄看着萎缩成一团的钱名世浑不知疼痒地木坐在旁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口吃着寻不出话来安慰,半晌才道:“你不要急,不要乱走门路说话。皇上如今身子不好,脾性正躁,又加上听人说自己闲
      话,郁闷恼怒,就有千言万语,先承受下来,我们从容解说就是了。“
      “多谢十、十六爷……厚意。”钱名世吃力地说道。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头轻轻地神经质地摆动着,嗓音变得喑哑而又浊重:“名世确是名教罪人。二十年进士宦海浮沉,于君父无所答报,于生民无所裨益,谀墓文章残喘利途,蝇蝇狗苟龌龊度日,身不脱党争绳索,行未履圣人德义之道,说个名教罪人其实不冤我。
      至于是说在口里,写在纸上,还是张在门额上,以求实二字论之,并没有多大分别。“他两眼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至于儿孙,我算对不起他们,我钱门五世七进士,为武进望族近百年,复极而剥也是自然之理……天幸孙子辈中有能明耻奋起的,重起草第再造家门,我今日虽蒙垢而死,也不冤了……“
      说罢再抑止不住,放声大哭。众人被他苍老凄厉的号啕声噤住了,木雕泥塑般呆坐着不言语。
      许久,弘时才从忡怔中清醒过来,他掏出手绢拭着眼角迸出的泪花,对弘晓道:“你们劝慰一下。越是这个时候,要防祸从口出。我看圣上只是恨他党附年羹尧,这样处置,再没有更无故加罪的……”他踱到钱名世跟前,无限感慨地太息一声,说道:“哭吧,畅畅地哭一场,心里会好受些儿。保重些儿身子……记住,能洗去这种耻辱的,只有一样东西——时间。你精白其志,洗心涤过,还有见天日一天的——十六叔,我们那边书房谈去。”他惨白着面孔向允禄让了一下,允禄和弘时像逃路似地匆匆离开了这间满是幽怨啼哭之声的书房。
      “十六叔,”二人到西书房,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弘时的精神渐次复元。看着慢慢啜啄参汤的允禄,弘时皱眉道:“钱名世这个处置你觉得怎么样?”
      允禄也已镇静下来,说道:“这个姓钱的平日所为,不算个学正品端之士。凭良心说,当
      日在年羹尧气焰之下,我们哪个没有打过他的顺风旗?就是写诗称颂,顶多也就是个‘文人无行’,得这样的处分,太重了。我一个人说情恐怕不成,明儿见见允祥,一同在皇上跟前保一保,也只走着瞧罢了。“弘时惨然一笑,说道:”十六叔,你忒老实的了,皇上要下手整八叔,你真的看不出来?“
      ……!
      “钱名世真正得罪原因,不在那两首破诗。”
      弘时微笑着,从书案上抽出一张刑部供单用的折页纸,抖开了递给允禄。
      允禄接过,见是汪景祺的口供:“康熙六十一年冬,我自军中去江南武进,遇钱名世年兄。那年江南气暖,我们闲话,钱说
      前日风雷掣电,为冬月江南一大奇观,接着就传来圣祖崩驾皇四子胤禛即位消息,也是一大奇。我说这是灾异之兆,反常为妖,冬月雷电不以时,决不是国家祥瑞,钱年兄颔首称是。“弘时在旁指点道:”说这个话在场的还有尹继善的两个门人,李卫府的师爷都出了证。前头京师谣言说雍正得位不正,见这口供,反复查了,钱名世并没有传言‘风雷掣电’这些浪事。不然,他真的要祸灭九族呢!我想,钱名世到底不是个正直人,又有这口供,怕十六叔您动了恻隐之心,贸然在皇上跟前说情,白讨没趣,何苦呢?“允禄手中纸片滑落了出去。雍正口说”最不喜人报祥瑞“
      ,其实他心里最盼祥瑞,什么庆云、瑞芝、嘉禾报来,受与不受,脸上欢喜之容就带
      出来,这是尽人皆知的事。这个钱名世竟把雍正登极和风雷烈电灾异降临联到一处!犯这样的大忌,就是宽仁大度的康熙也容不得,何况鸡蛋里还要挑骨头的雍正!半晌,允禄叹道:“钱名世到底是个才子,我很惜他。要是这么红一个炭圆儿,我也接不住——皇上命你找我谈,有什么事?”
      弘时看了看窗外,天大概是阴了,黑得格外幽深,凉风掠过檐下,发出微微的啸声,像是远处有人隐隐约约吆呼着什么,给这万籁俱寂的寒夜平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怔了许久,弘时才道:“皇上叫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明天皇上就要召见他们了。皇上还特意问,为什么八叔几次奏闻旗主会议,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明天十四叔去不去见皇上?”允禄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皇上原交代过,叫我明儿赶早进去,又巴巴儿这会子叫你来问。”因将在廉亲王府会议情形细细说了,又道:“八王议政是他们心里最盼的,从前一处谈,都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辞,今晚是和盘托出的了。但似乎又不像是预谋好了的。睿亲王从头到尾话都很少,似乎很犹豫,临打离去还递了个奏折。”说着仍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子递给弘时:“你要今晚还见皇上,就便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接过来信手放在案上,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书房门口那座金自鸣钟,仿佛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气,良久,才道:“八叔要不另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也不是不可以跟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引动皇权旁落!”
      “什么?”允禄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不认识似地下死眼盯着弘时,“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的话?”弘时灯影下的面孔棱角分明,格格笑了两声道:“你怎么这样瞧我,灯底下怪森
      人的。这是皇上的话,前日和今日下午两次见皇上,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允禄素知雍正一向态度,当然不会轻信:”听着弘时,你十六叔是个扳倒树捉老鸹的人,熙朝阿哥党争二十年,谁也拿我没办法就是这个原因。我请你复述皇上的原话,不要用‘意思’两个字搪塞!“
      弘时冷笑一声,说道:“皇上只叫我传达‘意思’,我当然只能照办。不过你是我的亲叔叔,我可以说原话。嗯……
      头一回见我,皇上说,‘允禩会作事会作人,朕心里清爽着呢!
      可惜此人终非池中物,真令人一憾!就是八王议政,何尝不是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也亏了这个议政制度。
      ‘见我吃惊,皇上笑了笑,说:’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共治天下,朕倒可稍为安闲些。
      ‘“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但已经没有了戒备的敌意。弘时沉吟着,又道:“今天下午,我又到畅春园见皇阿玛。他刚从清梵寺回园里,看上去十分疲惫倦乏,跟我讲,‘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和朕议起来,朕和圣祖比,有三不及。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日长,朕是盛年即位,享国不能像圣祖那样久远。朕想,再怎么不济,二十年还是有信心的。
      现在看来竟未必,朕是觉得身子骨打熬不来了……
      看你十三叔,拼着命做事,累成那个样儿,张廷玉、马齐他们都老了,老十七挑不起大梁,老十六是个中平之才,守成有余,创建不足——你和你十六叔可以私地里唠唠:这些旗主们自己断然不会有觊觎大位的心,可惧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若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使国家满族旧人参政,
      朕也得了左右膀,旗政旗务的整顿也顺乎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两全其美?
      ‘我说,皇阿玛既有这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很好计议一下。这不是小事,还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怡亲王他们意见。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的首尾,要你十六叔认可才能放心去问。明儿见见这些旗主们,他们提出来,再交军机处商议才是正理。
      ‘——十六叔,这是什么事,我敢胡言乱语?这里与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么?“
      允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被弘时的如簧之舌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众人愤懑又无可奈何的话,觉得皇帝和旗主各让一步,未始不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要真的这样,自己也理所当然可以入值中枢,如意指挥各旗旗主,比起这个专管“内务”的王爷不知强去多少倍。思量着,允禄道:“既有这旨意,我有什么说的?明儿见主子,就是我不说,他们也要提这个‘议政’的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全身全心戒备着呢——已经知会了善捕营明儿戒严全城,谁有动作先拿下再说。
      这么着,倒失惊打怪的了。“说罢又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弘时取过睿亲王的折子,口里笑道:”我就知道,一说这事,十六爷准犯狐疑。
      没想到你那么大的杀气,像是我要谋反似的——这个睿亲王,人就在北京,又眼见要召见,还写什么奏折?“
      他随手便撕开封口,将封皮揭开,看了看,说道:“这是一份
      请安折,还夹着一份贡单。“允禄凑过来看,果然黄绫封面折内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并呈贡微方物祈圣上哂纳。
      里边夹着一张折叠单面,写的却是贡物:
      油炸白肚鱼肉丁十坛,窝雏鹰鹞各九只,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四十盘,鹿尾骨肉五十块,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胸条肉五十块,晒干鹿背条肉一百束,野鸡七十只,稗子料一斛,铃铛米一斛,树鸡五十只,七里香九十把,公野猪二口,母野猪二口,鲟鳇鱼三百尾,翘头白鱼一百尾,山楂十坛,梨八坛,林檎八坛,松塔三百个,山韭菜二坛,野蒜苗二坛,枢梨木枪杆三十根,桦木箭杆二百根,椴木箭杆二百根,白桦木箭杆二百根,杨木箭杆二百根,海青芦花鹰白色鹰各五对,窝集狗五条,贺哲匪雅喀里奇勒哇官鹏鼠皮二千五百八十二张,紫桦皮二百张,上用紫桦皮一千四百张,官紫桦皮二千张,貂鼠皮二百张,白毛梢黑狐狸皮二百张,黄狐貉皮二十张,活梅花鹿,角鹿各二十对,虎、熊、元狐皮各十张,黄狐皮、猞猁皮、水獭皮、海豹皮、豹皮各三十张,雕鹳翎六十根,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面粉、玉米面粉、小黄米面粉、荞麦糁、小米面粉、稗子米面粉各六百斤,野鸡蛋三百斤,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松子各二百斤,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各二百斤,野葡萄六百斤,杜李、羊桃各二百斤,巴众菜、山韭菜、黎蒿菜、枪头菜、河白菜、黄花菜、红花菜、蕨菜、丛
      生蘑菇、鹅掌菜各二百斤
      允禄看罢不禁笑道:“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写的不少,
      其实不值几个,难得的是有这个心。春秋厥贡苞茅橘柚,所以示诸尊敬天子上礼也——睿亲王这个折子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方才的话,他们要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何妨呢?“
      弘时却被这份折子弄得陡起惊觉:睿亲王现在手中虽然没有实权,也不管着哪个旗。但因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声名,只要一排座次,仍是头一份。弘时和廉亲王又勾手又争权,本想借廉亲王之力夺掉军机处和上书房之权,弄掉弘历的储位,突然出来个都罗向雍正独表忠诚,这是什么用意?抑或是允禩的阴谋?这汪水此时是越看越深,愈发弄不清到底有多深了。思量着,弘时干巴巴一笑,说道:“十六叔说的极是。只一条叔王记住,八王议政的事,其实皇上也是吃不准,所以叫我们叔侄私下议议。我们不可出头,明儿看着他们如何动作再说。”
      说罢莞尔一笑,他要把自己摆在更超脱的地位上,坐收渔翁之利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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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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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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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世袭王庙见消意气  雄猜帝朝会颁新政
     
      允禄一肚子心事,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刚蒙眬睡去,远远听雄鸡一声长啼,心知时辰尚早,又加了一个枕头还要再睡时,观音像前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四声,连纱屉子外头的茶炉子也烧开了,壶盖被热气冲着,好像专门凑热闹,嗤嗤响着,不时发出细碎而又连贯的敲击声。允禄叹了一口气,已醒得双眸炯炯,见四侧福晋吴氏已披衣偏身坐在炕沿,便道:“这么早,起来呢么?”
      “爷睡不安,我更睡不安。”吴氏穿着中衣,见他已经醒透了,趿了鞋为他斟了一杯茶兑温了端来,笑道:“你漱一漱,安生再睡个回笼觉。就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神也是好的。”允禄漱了漱口,说道:“你听听这外头动静,能睡得着么?”一边说,一手拉过吴氏坐在身边,另一手伸进她小衣,在她温润绵软的腹皮上轻轻摩挲着不吱声。吴氏见他手摸了上面又往下面,啐了一口,飞红着脸道:“我也三十岁的人了,叫丫头们撞见什么看相呢?
      既这么着,昨晚怎么——半截儿就……
      不中用了?爷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上阵就败的……“
      允禄见她娇媚羞涩,越发撩得上火,一把拉她进被窝,口中道:“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
      呢!你不是还想要个世子么……“那女人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饬浑身软瘫,遂移船就岸如此这般一番,已是一个牛喘一个娇吁。事毕,允禄自起来穿衣整冠,威严地咳嗽一声出了房,看东方时,启明星刚露。他从滴水檐下一边下阶,对着迎上来的家人道:”我立刻上朝,备轿——催着世子们赶紧起来,《子见南子》篇每人一篇文章,回来我要查功课!
      “
      “请王爷示下题目。”
      “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就这个题目,不得少于一千字!”
      允禄一边说,已是出了二门。
      允禄乘杏黄大轿赶到西华门,出来看时,启明星刚上屋梢。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有两个外省官员鹄立在门下大黄灯笼下,见他过来,都提袍角跪了下来。允禄因不认识,只含笑摆手命起身。定睛看时,其余都是内务府自己身边办事官员,便招手叫过俞鸿图,问道:“八爷九爷,还有几位旗主亲王几时能来?你们都在这边,太粗心了!”
      “回十六爷话,”
      俞鸿图一躬身说道,“奴才不敢掉以轻心。
      昨晚在各位王爷住处门口都安排了人随时打听随时报来,方才探马已经过来,说各府里都已掌灯,王爷们都已起来。张相爷已经进了大内,从这过时吩咐了奴才,说爷来了就请进去军机处说话。其余的张相没说,奴才也不敢自专。列位王爷未了,我们几个可先在这里照应,奴才料着皇上还在畅春园,皇上来了听旨意和爷的调派就是。“说话间,里头一路小跑出来一个太监,见允禄已在门前,先对两个外省官员道:”今儿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二位到礼部,一会儿随文武百官朝见万岁。
      “又转身到允禄面前,满面堆笑请安,说道:”万岁爷昨晚已经回宫,张相爷,鄂相爷都在军机处当值。吩咐了,王爷一到,请先进去,军机处说知。“说罢又打了个千儿,匆匆进了西华门。允禄正要进去,门前又落一乘绿呢大轿,却是李绂从里头呵腰出来,便住了脚笑道:”巨来,昨儿个约你到上书房来的,不防你去了我却忙得爽约了,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今儿朝会,你们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
      “是庄亲王爷!”李绂紧趋几步过来,请了安笑道,“卑职已经知道朝会。
      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我刚从南边看过来。他们告诉说杨名时进京了,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没见,莫不成下头竟敢骗我?——说到昨儿,
      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在上书房见了谢济世,我原听说他从浙江来,不知在京住在哪里,一问,他也在打听我,就借上书房宝地一块,我们聊了一个时辰。我又请他吃饭,虽没见着王爷,也满畅快的。“允禄不禁一笑,说道:”你们是同年嘛。
      他递了密折,参劾田文镜十大罪,又是惺惺惜惺惺,自然谈得来。你手头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了没有?先不要拜发,我们谈谈以后再说。这阵子太忙,过几天我就消停了——你说的杨名时我不熟悉。他从贵州来京了?方才有两个外省官,已
      经去了午门那边。你过去,要是杨名时,自然见得着的。“说着便进了西华门。
      此时东方曦光已经透明,隆宗门内天街扫得纤尘不染。
      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门前一片庄重肃穆,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边各有一个太监端着木炭盒子,小心地给铜缸下石龛灶中添
      着炭。龛灶下发出细脆的爆裂声。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天街给人一种空旷寂寥微带肃杀的气氛。只有军机处几个小章京指挥着笔帖式们匆匆搬运着一叠叠文书,给这紧张气氛带出几分活意。见允禄进了隆宗门,几个军机小章京立刻迎上来,禀道:“王爷,方才有旨,您一进来就去养心殿见万岁。这就读吧!
      方先生、张相、鄂尔泰还有十三爷他们都在等着您呢!“
      “三贝勒呢?”允禄这才知道,众人比自己都来得早,略
      一沉吟,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一边移步一边问:“连十三爷也来了?”
      那章京随着他脚步走着回道:“三贝勒进来半个时辰了。
      十三爷昨晚就宿在军机处,刚才他老人家进去,这边才把文书挪过来……“见允禄无话只是走,那章京才止步退了回来。
      “好,好,好!”雍正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和几个大臣说话,
      见允禄进来,笑道:“咱们大管事王爷来了——免礼吧,和允祥一道坐那边墩子上。”允禄这才留心,屋里几个人,张廷玉和鄂尔泰是站着,弘时跪在炕边,方苞和允祥都坐在雕花隔纱栅前的磁墩上。他到底还是行了礼忖着自己的位置坐了允
      祥下首,笑道:“我还以为我是最早进来的呢,还是落到诸位后头了。”雍正的心情似乎很好,微笑着喝着奶子,说道:“李卫那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发下去,火耗银子归上来,藩库比平常年多收四成。从
      各府县密折奏上来的情形看,官场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怠懈。
      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瘦缺官,还有些没人愿作的穷州县,如今都安置得好。冲聚疲难的大缺
      还是有人争着干,因为毕竟还比简缺多一点养廉银。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
      赋均讼平吏清,官吏满意,百姓满意,朕自然更高兴。
      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民风刁悍不纯,官场混账风俗惯了,田文镜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双管齐下,务必要在麦收前两件事办完,所以有几份折子是参田文镜的。不过都是些微末小吏在背后嚼舌头。大员只有一个黄振国,置理藩司衙门。朕看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了他的剥削发财路,发这个小私意,所以驳复下去,由田文镜全权处置。“
      说着,高无庸带着个小苏拉太监托着条盘进上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吩咐过的,每人一碗,因允禄后来,雍正便命:“把弘时那碗给庄亲王,清室家法愈是子侄愈是严苟,愈是亲近愈是‘形远’。”弘时忙起身,活动一下发麻的腿,将参汤亲自捧给允禄,又笑嘻嘻回去跪下。允祥道:“近来河南和外地弹劾田文镜的人不少,他处境不好。”
      “有人弹劾不见得不好,都说好的未必就好。
      允祥没有读《左传》么?“雍正喝了一口参汤,”当初你不也是这样,催办户部亏空,弄得怨声载道,还被冤圈禁高墙十年!那些好好先生,那些科名里有党援的人,做芝麻件好事,就有人替他捧得比西瓜还大。人主宰相,要特意地留心保全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处四面楚歌之中,还架的住当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与你都是孤臣当过来的,见这情形,只能驰援,帮他解围,不能为他有这么那么一点小过掩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能护全孤臣的才是明主贤相。蔡铤在云南压制杨名时,说杨名时贪墨,朕说你拿证据来。观风使孙嘉
      淦,蔡铤也说不好,朕说蔡铤:
      ‘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朕真昏庸了!
      ‘索性留孙嘉淦在云南,去为他设观风使衙门,只怕那里的贪赎还好些儿。“
      允禄满心想的,今日朝会接见旗主,不知雍正有什么面谕,听他兴致勃勃,说了李卫又说田文镜,说了蔡铤又说杨名时,不觉心里发急。好容易等着雍正的话缝儿,忙赔笑躬身道:“都罗他们和老八老九昨晚会议了半夜……”
      雍正笑着一摆手,说道:“方才外头已经报进来,他们先在午门外跪候,一会儿听旨参加朝会,朝会完了朕再接见。朕这里是理一理思路。这次朝会之后要天下各省全面儿推开朕的雍正新政呢!”允禄不禁一怔,他这才明白,这次朝会根本不是专为旗政和接见旗主而设,甚或不是朝会的主要议题。
      想起那几个亲王热辣辣的心思,不觉有点凉心。雍正似乎没有留心他的不予之色,只顾侃侃按自己的思路说道:“云贵的改土归流,鄂尔泰已经几次上了条陈,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周详。杨名时在那里当云贵总督,与朕有七年之约,七年不动他的职位。
      但他反对朕的改土归流,所以朕叫他也进京。改土归流朕决心已定,他要反对,只好挪出位置,给乐意执行圣旨的人去作。“三阿哥弘时却对杨名时毫无好感,见雍正看自己,一碰头说道:”杨名时有大儒之名,无大儒之实。
      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官绅纳粮、养廉制度都是不赞成的,其实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请皇阿玛留意!“
      “看来杨名时着实犯了你的憎恶了!
      你这是第二次跟朕说这个话了。“和颜悦色的雍正倏地收了笑脸,”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宗室阿哥荒废学业,扫
      了你一笔嘛!
      值得这样耿耿于怀?
      杨名时虽与朕政见不合,他也有人所不及的长处。云贵火耗银子只收三钱,天下没有比他再清廉的官了。
      云贵两省自他去,朝廷没再补贴一两银子,每年省七十万银子,你懂么?够赈济两次山东大灾!政见不合又是一回事,不要思路不清。等见到新政好处,他做起来比谁都会好。“
      弘时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寒,忙叩头道:“儿臣心胸太窄了,不过确实不是记仇——杨名时既然反对新政,无论安插到哪个省,那省里的政务都难与朝廷合拍,儿臣心里是这个想头,请阿玛圣裁。”雍正笑道:“不一定要在哪个省,可以到哪个部当尚书,或者当东宫太傅。他那好的学问,当你们老师,在毓庆宫讲学,岂不是人尽其材?”
      允禄自接差事以来,既要贯彻朝廷宗旨意图,又要安抚东方诸王不平之气,两头奔忙说项,自谓这是极难办的差使,必是朝廷最重要的公务。听雍正曲划了半日,连远在云贵偏远地的苗瑶改土归流都想得周周到到,自己的差事却提也不提,心头不禁一阵光火。但他是淡性人,不惯作色,呆呆站着出神,心里塞了一团棉絮似的什么也想不成。弘时似乎也有点魂不守舍,怔了一会儿,见雍正长篇大论已经说完,便问道:“旗务旗政的事在朝会上是否也议一下?”
      “允禄和廉亲王九贝勒旗政办得不错。”
      雍正笑道,“几个旗主王爷都赞同朝廷旗务整顿的宗旨,这很好嘛。旗人的头是最难剃的,朕知道这些大爷们,任事不会还要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卖大。但旗政和云南改土归流一样,不是全天下的大事,论起来只能说是我们满洲人窝儿里的家务。不就是八旗议政么,就议这个‘旗’政就好。先开始朝会,下来朕和这
      些功勋王爷们私地再谈谈,允禄既管着这摊子事,可以先退出去,由你带着他们进来,可好?“
      “啊?扎——”
      允禄一肚皮的不欢喜,见谈到自己差事,虽说表彰了,却又似乎没有摆到全局,意马心猿地听了雍正的训诲,忡怔间又听命自己出去带队进来朝会,一惊之下才回神答应,
      说道:“臣这就去传达旨意!”他是出了名的“十六聋”
      ,弄得雍正也是一笑,摆手命他出去了。
      “方先生一直没有任职。”
      雍正看着方苞笑道,“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修史,其实是在朕身边随时参赞。这次朝会很要紧,事关雍正新政全部推行,有不赞同的大臣,还得叫人家说话,说不定要当庭辩论,所以方先生不能回避。朕看可以给方先生挂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随班入朝,你们觉得如何?”众人听了俱各无话,倒是方苞说道:“即使当庭辩论,臣也只是参赞主子发言。臣原来没有职份,骤然封为一品,于礼不合。如果主上觉得不封不好,就给个军机处章京名义就好,臣是当不起这样大位的。”
      张廷玉和鄂尔泰也都赞
      成方苞意见。鄂尔泰道:“布衣白丁宣麻封相,有骇物听,且容易启动一般没意思人幸进之心。但方先生是两朝老臣,做武英殿侍郎资格是够的,留着一级为进步之路也好。”
      当下几个机枢臣子按照雍正方才的思路各抒己见,拾遗补阙,密密细细又议了小半个时辰。
      耳听金自鸣钟连撞七声,高无庸进来禀道:“辰时已到。”
      “发驾乾清宫!”
      雍正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传旨午门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门正官,并在京诸王,依次从左右掖门进乾
      清宫朝会!“
      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层楼琼宇,越过灰暗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了午门。
      允禄赶到午门外,掏出怀表看看,时针还差一刻不到辰时,此时午门阔大广袤的阅兵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
      “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石碑南边也黑鸦鸦一大片落着轿子,摆得煞是齐整。阅兵场上官员们或外地进京述职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办理的,有拉线认同乡、同年的,或找别的部衙门司官拉到背人处说事荐人的,三三两两五七个人凑在一处。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望阙沉吟,有的顾盼寻友,簪缨辉煌翎领交错,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四处乱窜的官员,足有上千的人。
      允禄张着眼寻了半日,才见侍卫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像是允禩,疾走过去看,果然是允禩允禟打头,并排跪着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四个王爷都是金龙二层顶子,饰着十二颗东珠,上衔着红宝石,青狐端罩下石青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在满场大小官佐中,几个最尊贵的人独独奉特旨“跪候”
      ,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因此几个王爷无不面带愠色,只有睿亲王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其余王爷都头矗得葱笔价盯着走近前来的允禄。允禄一边走,脸上已是堆笑,远远便说道:“八哥九哥,怎么叫王爷们都跪这里?快请起来,快请
      起来!“
      “我们是奉旨‘跪候’么!”允禩脸色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又青又白,“怎么敢擅自违旨呢?”允禄一听便笑了,忙道:“那些官员哪个不是奉旨午门外跪候?
      都是望阙一叩头也就罢了,偏王爷们就这么认真!“允禩冷笑一声,说道:”我连这个都不晓得么?我们奉的是‘特旨’,难和别人一样!“
      允禄听他们拧上了劲,心里越发着忙,赔笑说道:“那不算特旨,来午门的人人都说‘跪候’,跪了也候了就不算违旨。
      这么多人,你们太扎眼了,快请起来的是。“
      “如今还思量什么扎眼!”
      允禩见周围一些官员在侧耳听,越发精神,大声道:
      “虽说是兄弟,也有个亲疏远近。
      老十四方才就随老三进乾清门‘跪候’去了。他不也是奉旨进京整顿旗务的?看来还是得和主子一个娘胞才更体面些。“
      允禩在康熙儿子里是最会做人最温善可亲的,一夜之间忽拉巴儿变了性,竟这么执拗强项,在这个芥菜籽大的小事上当众别扭,允禄顿时没了主张。扎煞着手,看着四周的人,压着嗓子道:“快好生起来吧。这叫什么呢?
      人听见什么意思呢?“
      允禩这才哼了一声撑身起来,其余的人也自起身搓手弹衣。允禟便问:“皇上有什么旨意?议政的事你奏了没有?”
      “你们都要见皇上,这种事我打的什么埋伏?
      昨晚已经和弘时说了,方才皇上也说了这件事。“允禄心里乱糟糟的,他
      此刻最怕这几个王爷在朝会上一窝蜂儿起来闹什么“八王议政”
      ,搅了雍正新政大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捡着要紧的,将雍正在养心殿的训话说了,又道:“这次朝会,议题就那么几个。我们是藩王,不干政,只是听听。皇上说,八
      旗旗主议政是满洲人家务,朝令下来另外接见,专门商计旗务,请诸位留意。
      “还要往下仔细说,大内钟鼓之声大作,两队太监拍着手小跑出了左掖门和右掖门,便听里头传出了”万岁爷启驾乾清宫——“的传呼。广场上顿时鸦静下来,脱
      班离位的官员们脚步橐橐,寂然回班肃然跪下——此时才“跪候”了,几个刚站起来的王爷反而鹤立鸡群般的显眼。
      允禩一眼瞧见诚亲王允祉从左掖门由太监们前呼后拥地出来,铁青着脸望着不知所措的允禄,心里骂了一声“笨伯”!
      口中却冷冷说道:“看来我们还得跪了才成!”于是几个人重垂头丧气又复跪了,
      允禄独个站着觉得不妥,便也跪了。
      诚亲王允祉在侍卫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矜持地站定,用手轻轻抚了一把墨线一样修整的八字髭须,朗声说道:“有圣旨,百官跪接!”
      “万岁,万万岁!”
      所有官员一律伏下身子嵩呼。
      “万岁爷已经起驾。”允祉悠长稳重的话语响彻午门前的广场,“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由允禄允禩允禟率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扫视众人一眼,却不就进大内,徐步走到侍卫房前,对几个跪着的王爷双手虚扶一下,笑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请诸位王爷起驾,由我来带你们进去。”他今年刚满五十岁,因为修饰得好,又保养有术,看上去和小他十六岁的允禄年纪仿佛,红光满面,连眼角的鱼鳞纹都不甚清晰。他举止优雅,仪态端庄,看上去极可亲近,待诸王起
      身,又上前一一握手致敬温言嘘寒问暖,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个王爷自觉体面,心里的寒意便驱去不少。
      只允禩用多少迷惘的目光望着这位三哥:此人一手笼了十四阿哥,绝不参与“整顿旗务”的事,从内线传过来的话,似乎和朝廷也没有多少瓜葛,这会子又虚情假意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莫不成他也另外打着主意?允禩揣猜着允祉葫芦里的药,口中含糊笑道:“请三哥前头走,我们唯三哥马首是瞻。”
      允祉不再多说,领头带着王爷们从左掖门进了大内。这四位旗主王爷在康熙年间也曾进京朝觐过,勒布托还不止一次。
      但他们来京,都是从西华门递牌子进内,或在乾清门,或
      在乾清宫觐康熙。康熙晚年勤躯已倦,不喜欢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召集朝会,接见或是君臣晤对,或赏茶赐膳,都是小场合,亲戚家人一样随和家常。几个人一进宫门,便觉和往日进京感受大异。
      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门、太和殿、中
      和殿、保和殿的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栲栳大的铜环,都紧紧封锢。两行官员东西昭穆,按部就班摆着方步,肃然过昭德门贞顺门,从中左门后左门,
      中右门后右门进入天街。
      弘羲阁和体仁阁前,太和殿空旷的演场上,铜磬形的品级山从从九品一直向北两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从甬道到左右翼门各个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善捕营亲兵,穿着簇新的武官服,钉子似地各站岗位。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铜鼎铜龟铜鹤铜赑屃都焚了香,袅袅御
      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似乎到处都是紫光流雾,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氛。几个王爷一路走,心里不住慨叹,什么位极人臣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人生意气一概销尽。待到乾清门,高无庸上前大声宣呼:“请王爷暂时留步!”几个王爷还没有从那种氛围中清醒,膝盖一软,几乎跪了下去。守在乾清门内的允祥刚吃了一碗三七老参汤,咳也略止了些,用手绢擦了擦嘴便迎出来,对高无庸道:“不必在这里滞留,礼部已经在里头安排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请,九哥;请,睿王爷;请……”
      他竟是一个一个地在门内和各王爷握手见礼,亲自送他们进了阔朗的乾清宫,在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请他们跪候。此时,诸王心里窝着的“气”早已丢在爪哇国去了。
      一边跪了,一边悄眼看着各部官员在礼部司官带领下入班按秩序跪候。又闪眼瞧见御座东屏风前一溜排着十几个茶几小椅,料是给王爷们留的座位,各人心中暗自熨贴。
      此时大殿中官员越进越多,满殿中但闻呼吸声衣裳窸窣声,轻快浊慢的脚步声,话语咳痰一概不闻。约有一袋烟功夫,西阁门突然无声洞开,一个小苏拉太监站在门口,“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殿外庑下百余名畅音阁供奉太监击鼓撞磬,瑟筝笙篁萧笛,黄钟大吕,编钟排律,乐声大作。供奉们口中不紧不慢,喃喃有词唱道:
      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灿祥云,舜日丽中央。翕河乔岳纪诗章,附舆执靶标星象。胥萟榰,正恩威克壮。奉金根陟响,奉金根陟响!
      帝心盼格皇仁广,和铃戛击和鸾响。德化风行草上,刑措兵销,绩熙工亮。春省秋省轸吾皇,轸吾皇,句陈肃穆出瑶阊,丛花缭绕时和盎。时和盎,闪龙旗,淠淠扬扬……
      村村绘出升平像,丰亨原野裕仓箱。
      一自龙舆降,九阍佚荡仰龙光。
      风俗淳美,
      泉水都廉让。
      都廉让,成功奏,避轨迈陶唐……时纳庆,岁迎祥,沛殊恩,
      沾浩荡,王辂听锵锵,酒醴笙篁,饮尧尊,歌舜壤……
      在深闳沉着的歌声中,雍正从西阁门跨步出来,徐徐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
      他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静听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也鱼贯而出,呵着腰撑着马蹄袖从座前趋步到东边屏风前依次跪了下去。殿中几百名大小官员低着头伏身跪着,仿佛有什么感应力,忽然都把头低得挨着了地——他们觉得出雍正御驾已经升座。
      雍正皇帝坐在宽大得四边不靠的御座上鸟瞰着殿内,目光晶莹闪烁,为争夺这个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兄弟二十四个中有九个卷进了党争的滔天狂澜。从康熙四十六年以后的十五年间,九兄弟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斗得焦头烂额,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大任交与自己岂是容易的!
      他在康熙年间屡次说过,做皇帝是最苦的事,以示自己并无夺嫡野心。
      但从心里说,“大位”
      上无比的尊荣,一语间左右人之荣辱生死的威严,一纸诏书颁下九州皇风浩荡的权柄,实在撩得人夜夜五更不能寝。他自认是康熙的儿子中最有才干,也最守仁德的,原以为自己作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必能雷厉风行,很快就能“振数百年之颓风”
      ,剔清财政,整饬吏治,作一个父皇那样的千古令主,令后世人主垂涎。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要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論壇需要你的分享才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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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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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5#
    發表於 2012-1-18 11:14:44

      但是,从登极五年的真实
      情形看,整顿吏治,西疆兵事中间夹着诺敏、年羹尧、隆科多几个大狱,多少人打横炮,多少人百般作梗。每天作事见人,朱批谕旨动辄千言万语,从五更到子夜,“宵衣旰食”四字竟全不是虚设!也只有在这个时刻,钧天之乐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礼时,雍正才真正体会到帝皇的滋味。
      那种居高临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来的。他觉得自己多少日子的疲劳、困倦、沮丧、兴奋、郁抑的情绪都溶化在撞击着钟鼓的乐声中了。
      “乐止!”弘时唱歌一样带有弹性的嗓音惊醒了雍正沉迷的遐想。定神听时,弘时又大声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满殿臣子伏地叩头,三番扬尘舞拜,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双手平伸示意免礼,含笑对允禄道:“各位亲王,还有九贝勒,赐座;军机处王大臣赐座!”待允祥勒布托等都坐下,雍正见几座尚有空闲,用眼风扫着,忽然又道:“朱轼大学士,你是做过朕师傅的,有年纪的人了,请那边座上坐。”
      众人张目四顾间,听见礼部班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高声道:“臣未轼恭谢吾主隆恩!”接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一品大员颤巍巍立起身来,迈过前边跪着的人向茶几走去。
      雍正忽然心念一动,竟亲自下座,抹着朱轼到几旁安坐了,才回到御座上。大殿里立时传来啧啧称羡的声音。
      “诸臣工!”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声音显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元旦朝贺不久,又让大家来,是有几件要紧国事与诸臣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从今年起,要普天下
      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赋税,沿圣祖文治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自今日始!“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
     
     
    第十六回 论朋党明堂起纷争   弹幸臣允禩闹龙庭
     
      雍正按照和军机处商定的议题侃侃而言,讲得十分平静沉着,先说了圣祖“名为守成,实为创业”艰难竭厥的六十一年。疆域之广大,人民之众多,政治之修明,生业之繁荣自开辟以来,为历代君主所无。接着讲天下官员于圣祖晚年倦勤之时“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从背非”种种劣迹渐起,以致于贪风日炽,赋捐不平,诉讼不公,都来自于“吏治不清”
      这个根本上。只有“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濯,则天下方能永享太平”。他
      用了近一顿饭的时辰,不惮其详地介绍了李卫田文镜的“火耗归公”
      、“官绅一体纳粮”
      、“摊丁税入田赋”
      ,又讲了鄂尔泰提任广西巡抚,不避怨嫌,推行改土归流卓有成效,称赞他集“公忠”为一身,可以与李卫、田文镜并称为“三大模范”。
      所谓雍正的改元新政,改土归流也被纳入主要国策之中。
      十四阿哥允褆的座位安排在怡亲王允祥和庄亲王允禄之间。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哥高坐在龙椅上款款言政从容不迫,他心里真是百味俱全。当初夺嫡逐鹿,雍正是最没有指
      望的一个琐碎刻薄阿哥。上天是怎么安排的,偏偏让这样一个人登极称孤道寡!
      想到被雍正生生从身边夺走的引娣,他
      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用闪烁着火焰的目光睨视雍正一眼;又想到身边三哥多天来苦口婆心劝说,话中央话地讲说
      允禩等人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旧制,一切都要静中待命,宁为渔翁不为鹬蚌的至理名言。
      允褆悄悄舒了一口气,等着廉亲王发难。他料想,雍正必定要讲“旗务整顿”
      ,廉亲王必是要抓住这个题目翻脸摊牌……一边思量,又偷看一眼南坐着的允禩.允禩却是毫无表情,只身子直矗着不向后靠,两手紧握着椅把手,听得出心里的紧张和不安。
      正胡思乱想间,听座中雍正口风一转说道:“举凡上边说的,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文武一德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里,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也是五伦之一,往来交际也是人之常情。但人臣之间缘分相投交往过从得好,只可对平日私事。至于朝廷公事,那就要讲究‘秉公持正’,不能把党援之私掺和进去。”他瞥一眼屏风下坐的兄弟和外藩诸王,平静地继续说道,“朕自即位,在乾清门,养心殿听政,即面谕诸王文武大臣,要以‘朋党’为戒,圣祖仁皇帝也再三训诲廷臣。这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没有除尽!朕为天子,用人加恩,其实也有不当之处,只可本日月经天之义,时时自慎自警,而臣工们也要三省其身。不是他一党的就攻讦,罚一人,是他一党的就庇护——那么臣工吏员的荣辱就和赏罚不相干,只与是其党或非其党相联了。那么,君父呢?国法呢?这个事情重体大,你们须扪心自问,不可阳奉阴违,以致欺君罔上,悖理违天。
      不要以为朕怀恩宽大存了幸心,不要以为‘罪不加众’就肆无忌惮。至于国法,朕虽欲宽大,奈何上头还有天理呢!“
      说到这里,雍正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杯,满殿鸦雀无声,只听得他啜吸的微响。良久,雍正才放下杯,因见屏风下鄂尔泰和张廷玉不住地递眼色,又道:“不但吏治,旗务也要大加整顿,这是屡降明诏天下皆知的事。奉天诸王今天也来朝会,会议完了,朕还要专门安排细务。因为今天说的几条大政,都关于大清气运国脉,平时听下头有不少的议论,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听而已,有什么好的条陈建议,不妨当廷直奏;言者无罪,朕虚己纳谏择善而从。
      若是朝会不言,背地里嚼舌根打横炮,误国误君,朕只有用欺君之罪办他了!“
      他嘴角微吊,按着奶子杯,点漆一样的目光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许久,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
      雍正站起身来,正要吩咐散朝,突然刑部班中有人高声道:“臣有要奏的事!”
      居然真的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作仗马之鸣!
      本来跪得两膝酸疼,听得双耳嗡嗡的文武大员们都是身上一颤,角落上的小吏们不禁伸直了脖子向御座左前方张望。
      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雍正向跪在前头的刑部尚书夏明滔看了看,问道:
      “是谁要奏事?”
      “是——”
      夏明滔脸如死灰,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道:
      “是刑部员外郎臣陈学海。”
      “陈学海。”雍正和蔼地说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一个身材微胖,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白色玻璃顶子,
      侧身膝行穿过前面几个部院长官直到御座前,叩头道:“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
      “你有什么要奏的?”
      “田文镜乃是奸邪小人,方才万岁表彰他为模范督抚,”
      陈学海连连叩头,“皇上信任这样的误国害民小人,诚所谓雍正新政役大投艰,岂能期之必成?”
      允禩见雍正今天摆的这个阵势,原已觉得气馁,没想到自己安排的湖广布政使勒丰没有发难,却先跳出来一个陈学海。
      他兴奋得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强按捺了激动的心情,用目光寻找着勒丰。
      “这说的是田文镜的私德。”雍正不安地注视了一下已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就朕说的几项国策,你有什么条陈?”
      话音刚落,下面有人高声道:“奴才勒丰有要奏的事!”雍正抬头看了看,说道:“你也跪上来!”
      “扎!”
      在瞠目结舌的人众之中,勒丰跪了上来,伏首叩头。陈学海连连叩头道:“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
      求皇上圣聪明查!
      田文镜在河南垦荒,垦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
      当差‘,已有河南学政申报,士子要罢考,河南官场有口号说:’田抑光,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
      ‘这样应该投畀豺虎的酷吏,何得为天下表率?“勒丰膝行一步,也叩头道:”陈学海所奏句句是实。奴才湖广和河南比邻,前曾有奏本,外省饥民流入湖广,奏旨在汉阳三镇设粥场。
      奴才亲自查看询问,饥民中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
      田文镜去岁报的是丰收,而且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么作,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自雍正元年在山西省大闹一场(见拙著《雍正皇
      帝。雕弓天狼》)获雍正赏识,以一个六品京堂骤迁巡抚、总督,朝臣、外省官员没有几个服气的。此刻见有人开了第一炮,会场上立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就有几个跃跃欲试的。
      张廷玉作了几十年宰相,从来还没遇到这种场面。他看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允禩,心知这位不安分的王爷正在打主意,又见雍正似乎没有留心,心里不禁一慌,遂站起身来,却不言语,只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会场各个角落扫去。
      他是熙朝老相臣,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都是身居要津的大员,在他目光的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允禩和允禟迅速对望一眼,都知道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田文镜的事扒开豁口,雍正的新政本来就伤及不少高官显贵,今日一个朝会蜂拥而起,当场提出“八王议政”
      ,众怒难犯,不怕雍正不服软儿。接下来的连锁儿反应简直令人心花怒放!
      允禩咬着牙,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两手紧攥着椅扶手轻咳一声。早已等得心痒难耐的东亲王永信应声而起,倏地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
      “是你?!”
      雍正刀子般的目光扫了过来,“你上前头跪了,一个一个说!”
      永信刹那间似乎胆怯了一下,但话已出口,绝无转还余地,几步跨到御座前长跪在地,果亲王和简亲王眼见如此势头,也都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张廷玉见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又骚动起来,真的急了,一拍椅背站起来,向雍正说道:“皇上,不可一次接见多了,讲话也不清爽。”
      “嗯。
      “雍正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
      脑子里“嗡”地一声,血立刻涌了上脸,对张廷玉笑道:“衡臣说的是。”
      他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里已经慌乱得突突乱跳,两条小腿也痉挛得微微颤抖。方苞见这情形,不言声离位,向允祥坐处悄声耳语几句。允祥不安地看了看身边的允褆,说声“方便”起身离座。出了殿门,便见上书房那边图里琛一路小跑而来,也不及行礼,问道:“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火速给我调一棚羽林军!”
      “扎!
      “
      “慢!”
      允祥眼中闪着狠毒的光,一字一板说道:“听我的号令,我叫拿谁就拿谁,不要犯嘀咕!”
      “是!”
      “扎!”
      允祥返回身来,殿中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声响。允禩已经亲自出马,戟指指着张廷玉,大声喝斥:“张廷玉你要挟权乱政?皇上说今儿言者无罪,你为什么指着说十四爷身子骨儿欠安,请十四爷和三爷回府去?你忘记了你的身份!你充其量不过是我们满洲人一条狗,跟了个主子就有这副嘴脸!”
      御座上的雍正立制压制允禩,“廉亲王,你是犯了疯病。张廷玉乃是先帝老臣,社稷干城!
      听你话中的意思,满汉还有分别?“
      永信就在座中大叫道:“万岁!满汉何得无别?!列祖列宗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么!?”
      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的对!
      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
      就请皇上这会训诲!“
      勒布托捋着胡须连连道:“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僵跪在地直着脖子听王爷们与皇帝斗口。雍正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厉声道:“你们这样和朕说话,还有没有君臣名分?”一刹那间的静寂声中,突然礼部班中一个年轻的笔帖式站起身来,竟径自走到屏风前,对已经吓木了的允禄说道:“方才万岁爷训旨,明白指令旗主王爷们的旗务另作安排,不在这个朝会上议。
      请十六爷下令着诸王遵旨。“
      允禄忡怔间还没及说话,允禩突然问道:“你是谁?”
      “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六品官?”
      “七品。”
      允禩突然大笑,说道:“真正是乾坤倒置,连一个芝麻大的七品前程也在这殿宇上跳踉行威!”
      “我是奉旨随十六爷办理旗务整顿的官员。”俞鸿图的嗓子又清又亮,老鼠胡子骄傲地一翘一翘,“何况今日朝会,主子并没有说几品以下不许发言。你们有人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错?”
      雍正万没有想到微末小臣中竟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站在自己这边说话,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小吏,说道:“俞鸿图,朕调你都察院,晋封御史!你不是‘小吏’了,放胆讲!”允禄此时头脑也清醒过来,说道:“鸿图有什么建议只管说。”俞鸿图道:“还是按万岁爷的令旨办事,旗务与政务分开。
      请诸位王爷安坐观礼,就有什么话也稍安毋躁。那边皇上该听谁的条陈奏议,由皇上自行安排。这样一轰而起,大殿里议题不一,各说各的,不是搅乱了场么?“
      允禄心里顿时理出头绪,遂起身对几个亲王一躬,说道:
      “请诸位凛遵朝廷规矩,安心坐下听会。”永信格格一笑,说道:“方才万岁也讲到八旗议政的事,可见不是不能商量。我们也是本着祖宗家法说话,并没有出格儿,庄亲王你凭什么拦着?”
      “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
      允禄说道,“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过安排,我们应该遵旨办理。”
      “遵旨办理,
      皇上方才讲‘言者无罪’,“允禩不阴不阳说道,”既然这殿中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何必另找时辰?“
      “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俞鸿图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是否光明正大,天下人和自己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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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6#
    發表於 2012-1-18 11:15:03

      允禩眼中出火,一拍案厉声喝道:“你狂妄!
      我府里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就这么绰直站着和王爷们拌嘴?“
      “这是万岁爷的龙庭,不是八爷府上!
      我是万岁爷的命官,
      也不是八爷的奴才!“俞鸿图寸步不让,大声道,”八旗议政已经废止七十余年,圣祖爷废的,难道圣祖爷也会错误?八爷您口口声声‘八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
      下五旗的旗主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旗下佐领、参佐、牛录、包衣都是谁,在哪里办差?恐怕除了我内务府,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八爷,虽然我在您跟前无礼,我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礼’上一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主子跟前无礼的,也没有在万岁爷跟前大声呵斥廷臣的。“
      允祥对这个俞鸿图真是感激到了万分。变起仓猝,他最怕的是图里琛到来之前这里已经局面大乱,尽管能镇平下去,
      但在这庄严的最高机枢之地,堂堂朝会上抓人拿人甚至杀人,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善后仍难。俞鸿图这么拼命一搅,争得了时间。眼见图理琛佩剑戎装已到殿口,允祥心里不禁一宽,起身直趋御座,向雍正低低说了几句,却步恭退下来。
      “没有想到横中生出枝节。”雍正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
      逼视,勉强笑道,“请臣工退出天街外候旨。既然有人想议‘八王议政’的事,朕就先议这件事,议决了再叫你们进来。”
      他摆了摆手,又道:“暂且跪安!
      “
      张廷玉见廷臣们面面相觑,正要说话,鄂尔泰大声说道:“怎么?还不谢恩退下?”
      “谢……恩!”
      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句,依旧在礼部指挥下脚步杂沓地退了出去。到了乾清宫丹墀之下,他们才惊异地发现,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
      想起方才激烈的廷争,一个个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大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方苞、张廷玉、允祥、鄂尔泰、
      允禄、弘时,还有另一方允禩、允禟、允褆、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看着战战兢兢鱼贯退出的文武朝臣,双方都在沉默。
      仇人日日相见,都还要装出笑脸;
      今日撕破了面皮,一个要灭此朝食,毕其功于一役,一个要鱼死网破,拼命一搏,都在可怕的沉寂中聚集着自己的力量。雍正见俞鸿图惶惑顾盼,似乎不知该怎么办,便笑道:“俞鸿图,你留一下。你的话没有说完嘛。”
      “我的话也没有讲完!”允褆大声道,“我不关心什么‘火耗’,什么‘当差’,也不想当什么鸟议政王。
      我只是憋气,我
      犯了什么王法,把我囚在东陵,死不死,
      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连个身边人都保护不住?我在西海打了胜仗!我不是万岁的同胞兄弟?本来,我听十六弟的劝告,朝会上不想说话的。那么多官员对你的新政不满,也想请你俯从民意!“
      “民意?”方苞立刻反唇相讥,“十四爷过去管兵部,又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您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多少田土,大业主占多少,小业主占多少么?
      您知道一任知府十万雪花银,都从哪里来?
      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不就因为地土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么?“鄂尔泰刚进军机处,全局大政还不熟悉,但允褆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长跪在地,仰着脸不卑不亢接着方苞的话朗声说道:”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重病,十四爷侍疾言语不谨,难道无罪?若是常人,这样的罪要发交刑部严议,万岁爷正是堇念兄弟情分,仅削去王爵,清十四爷守陵读书。
      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不能体贴?蔡怀玺汪景祺勾结十四爷身边人,图谋劫持十四爷造作大逆,万岁爷除首恶以外一概不问,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已是法外施恩。
      十四爷,您凭心想想,主子那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在旁见允褆被问得涨红了脸,欲言又止,虽也恨允褆来京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此时此地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儒者风貌,大刺刺跷足而坐大声喝道:“十四爷和万岁说话,你们插什么口?”
      “今日言者无罪,允禩你何必如此浮躁?”朝臣们全部退出,雍正已经松了一口气,此刻这几个人跳踉放肆,他觉得很容易应付,早已定住了神。他的声调不高,口气却又刁又
      蛮:“你们不就指着乔引娣的事,想说朕一个‘淫昏暴虐’么?
      回头你们可以见见她,问一问朕有没有非礼之事!——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你们这样不顾身家性命地闹,是不是要弄什么‘八王议政’的玄虚?“
      允褆咬着下嘴唇,恶狠狠看着雍正,良久说道:“就算是的吧!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算不上什么犯上作乱!皇上,您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吗?”
      “朕几时说过这个话?”
      “你问允禄!”
      雍正狐疑又闪着火光的眸子盯向了允禄:“老十六,你——人都说你老实,你居然敢矫诏!”
      “臣弟哪里敢?”
      允禄原本坐得笔直的,顺势跪了下去,盯着弘时,期期艾艾说道:“三贝勒……三贝勒说的,是皇上的意思……”雍正浑身一颤,掉头死盯着弘时不语,弘时此时吓得心胆俱裂,“扑嗵”一声跪了下去,颤声说道:“儿子最是胆小,哪敢虚捏圣意害国乱政!必是十六叔误听了。儿子的意思,是说八王议政,皇上另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旗务,与今日皇上训诲说的一样!”
      “嗯?!”
      允禄死盯着脸色煞白的弘时,心中又惊又怒,双唇哆嗦着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很快灵醒过来,这个满口谎言的人毕竟是雍正的爱子,自己再辩白更加倒霉也未可知。半晌,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头道:“臣弟这会子心乱,实在记不清了。臣弟是有名的‘十六聋’,也许是误听了…”
      “你误得好!”雍正勃然大怒,向前迈一步。张廷玉很怕他上前踢允禄,要上前拦时,雍正却止住了,冷笑道:“是朕糊涂,用了你这聋子办事!削去你的王爵,回去闭门思过。滚”
      允禄双眼饱含泪水,委屈胆怯地看了看雍正,叩头泣声说道:“是……”爬起身来踽踽退了出去。恰此时图里琛从外头进来,和允禄打个照面径到雍正御座前跪了,禀道:“礼部的人刚刚进来,让奴才代奏,百官已经都在乾清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叫他们等着!”雍正满意地看了看图里琛的一身戎服,“待会儿还有旨意。告诉他们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开杀戒!”
      “扎!”
      雍正眼中闪着阴狠的光,转过身来对允禩等人格格一笑:“朕即位之初就曾说过,朕无意做这个皇帝,只是圣祖托付,不得已儿提了起来。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撤除八王议政,也是他老人家手里的事。你们今日突然发难于大庭广众之中,说是要恢复八王议政。朕想知道你们的真心,是圣祖措置失误,还是朕自己有失德的地方?你们谁想当这个皇帝,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遵命退出,允禩便有一种蓦然而至的失落感。
      平常在私邸里,几个人密议,雍正似乎无能得不堪一击。刹那间才感觉到中央机枢之权在握的威权,占起自己的便宜要多容易有多容易!从敞开着的大殿门可以清楚地看到,黑鸦鸦集中起来的羽林军铁墙一样壁立在月华门北整装待命。允
      禩心知大势已去,打心里泛上一声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怒的心境,叩头道:“万岁这话,臣子们如何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朝廷的心,更何况造逆!
      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理治天下,臣弟担保他们没有异样的心思!“
      “睿亲王请起身说话。
      “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含笑说道,“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
      允禟眨巴着眼,形势这样急转直下,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觉得允禩太软弱,刀俎之鱼还要蹦几蹦吧!
      思量着,亢声说道:“万岁这话,臣弟还有话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余东来诸王一样,我们一处议了整理旗务的纲目,一起谈了建议八王议政,并没有人背地里另支炉灶。不知万岁‘他们’指的是谁?
      ‘掺和’又意所何云?“允禩立刻也意识到”服软“即是”理屈“
      ,应口又道:“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阴谋。皇上若无失政,何必如此堵塞言路;若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嘿然冷笑,说道:“嗬!朕‘堵塞’了你的言路?你有什么话,朕有什么失政之处,不妨明言!”
      一句话问得二人都闷了。
      允褆在旁大声道:“田文镜明明是小人,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恨不得食肉寝皮。皇上你树为‘模范’,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政?”
      “你身居东陵,他是小人,你怎么知道?”
      “方才几位大臣说的,我听了很有道理!”
      “你的道理?”雍正脸色铁灰,面上毫无表情,“你的道理是大业主、大豪绅的道理!”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说的好!
      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革命乱根,创一代清明之世!“他倏地收了笑容,涨红了脸,连鼻息都激动得调息不匀,青缎凉里皂靴在金砖地下橐橐来回响着踱步,似乎对人,又似乎自语:
      “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父皇既把这万里河山交付给朕,朕就要将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这点志向,朕决不容情!“他突然朝殿外喊道:”图里琛!“
      “奴才在!”图里琛就站在殿外檐下,一步跨进来,“叭”
      地叩了个千儿,“主子有何旨意?”
      “你八爷、九爷、十四爷今儿累了。”
      雍正扬着脸道,“由你步军统领衙门护送回王府!”
      “奴才遵旨!”
      图里琛爬起身来,向外摆了摆手,立刻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不动。
      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叽叮作响,直向允禩走去,叩了个千儿道:“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无非一死而已!”允禩霍地挺身站起,“老九、老十四,不要脓包势求人宽恕!”又向雍正揖手一拜,说道:
      “皇上四哥,兄弟我等着你来杀!”说罢昂然出殿。允禟也是一揖,那允褆更格外,起身来只用轻蔑的目光盯视雍正一眼,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第十七回 赫然天威雍正惩弟 怀刑畏祸弘时下石
     
      雍正的脸由铁青突然变得血红,细碎的白牙紧紧咬着,踱到四个唬得面如土色的王爷跟前,气出丹田地哼了一声,返身疾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
      似乎要写什么。
      因朱砂蘸得太饱,笔未落纸就先滴了两滴在专门颁发明诏的麻纸上。大约这血一般殷红的朱砂刺了他一下,雍正将笔又放下,背着手绕座彷徨。
      张廷玉知道他在思量如何处置这几个“铁帽子王”
      ,因也恨满人平素跋扈骄纵,很愿意借皇帝之手压一压他们的气势,便低着头装没看见。鄂尔泰却深知事体重大,本来满洲各姓旗人已经对皇帝偏向汉人深为不满,自整顿旗务旨下,不知有多少西林觉罗本家本旗本门的跑到自己府上,质问“皇上还要我们满人不要了”
      ?
      三个王爷今天在金殿上的作为,只要发交到部,至少要拟个“斩监候”。别说旗务没法“整顿”
      ,整个奉天都要震动,说不定还要波及东蒙古诸王。满蒙是国本所在,一旦乱了,对清也就岌岌可危。鄂尔泰急切中,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有话:天命六年,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上下神祇,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以开杀戮之端——恭请万岁留意!”
      “唔?
      “
      雍正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他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恍惚,蓦地殿西壁上一幅字映入眼帘:
      戒急用忍
      正是康熙皇帝题写给雍正的座右铭。他额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渐渐隐去了。脸上的神色也平缓下来,轻轻叹息一声,踱至东侧的屏风前,良久,才问道:“尔等知罪否?”
      “臣等……知罪!”
      “知罪朕即不加罪。
      “雍正心知不能不饶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却又于心不甘,仿佛在徐徐吐出自己心中的郁怒,缓缓说道:”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此时只是‘畏罚’,
      并不见得是真的知罪。
      朕治天下,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字而言,对天地,待父兄,御群臣,临万方,都出自本性,没半点虚伪矫揉。这有个内外的分别,朕待天下人,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一体均等;待满洲人,则又似家人子弟,有骨肉亲情。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你们今日跟着人胡闹,是让人当了炮使。就你们本心,还是信不过朕这个‘诚’字,这是其一,这就是不敬!
      其次,你们觉得自己久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族满人,
      受人蛊惑,要分一点皇权。你们须知,如今天下情势早已不是开国之初那样。本来汉人多出我们百倍,皇帝是满人,各部各省大员满汉各占一半,已经弄得怨声载道。架得住再弄一个‘旗王议政’?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因为情形变
      了,你们懂么?“
      “臣……懂了。”
      “你们不懂!”雍正的火气压抑不住地又涌上来,怒喝一声,又道,“如果你们懂,就不会听那三个逆王的挑唆大闹朝
      堂!八王议政,哼哼!你们死了那条心!“雍正摆了一下手,又恢复了理智:
      “压根上说,你们只是在这里叫嚣,今日朕若问你们,八王,都是哪八王?你们能说出来?”
      几个王爷额前已碰得乌青,仍不住叩头,说道:“臣等真的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闹什么‘八王议政’?可笑之至!”雍正厉声说道,其实八旗制度早已湮灭溃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塌糊涂,却转脸对跪着的俞鸿图道:“这是已过已死之事,是‘史’。鸿图,你讲给这几个畜牲听听!”
      “是!”
      俞鸿图极漂亮潇洒地叩了一个头,他是今天唯一得了彩头的人,惟恐高兴过头引起众人反感,略一沉吟,庄严肃穆地说道:“按《八旗通志》,己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五臣带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起初并不是八个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无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方才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五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
      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还有得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和岳托四王——这就是所谓‘八王议政’。
      “但此后有大事具名议政的,又不定是这八人。
      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铎,都不在八王之内。其
      余和硕贝勒也只随时更定,直到圣祖手里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存,已经很少有人能确指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个王了。“
      俞鸿图真的是十分熟知国故,将此之后屡次重要会议,哪一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
      哪几个王爷又因什么原因没有参政,说得周备无遗,算来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又备细陈述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废睿亲王多尔衮一门之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十分好口才,将伏法诸王情致描绘得如目击亲见。
      俞鸿图神采焕发,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权统一,而且易启人臣觊觎大位之心。我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归于
      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统编入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也得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造乱,而上将军图海周培公十二日敉平者,恰又统率的是八旗旧人!
      设如圣祖因循祖制,八旗各方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无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之乱也是殷鉴,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大治,诸王何能安会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他辞色俱厉,侃侃款款口说手比,至此结束猛煞一笔,真是掷地有声。最后他向雍正一叩首道:”臣已奏完!“
      “俞鸿图今天给你们讲这些,应该当功课,下去好好温习。
      温故而知新,也就本分些。“雍正极为赏识地看着俞鸿图,心
      中只是嗟讶:这样一个人才,近在紫禁城中,竟到今日才发现。他缓缓将目光转向永信等人,说道:“八旗干政,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造孽的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
      禟、十四阿哥允褆,还有一个叫允皒,是十阿哥,现在张家口。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用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及你们祖上功业,朕不打算对你们诛戮惩处了。但自今而始,哪一个敢再冒险犯难,与当政人勾结图谋不轨,朕必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你们退出乾清门候旨!“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爬起身来,张撑着跪得酸疼的腿趑趄向殿门走去。
      雍正却招手道:“睿亲王回来!”
      都罗身上抖了一下,忙回身趋至雍正面前,跪下说道:
      “万岁有何圣谕?”
      “三王到京,都是两肩抬着一个口,他们是诚心和朕打擂
      台,一心要跟着允禩来捞好处的。你不一样。“雍正温存地笑着,”弘时递进了你的贡单,很替你说了些好话呢!
      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你这点区区贡物,朕是不希图的。难得的你不往那堆里搅和,难得你这片忠诚之心。多尔衮老王爷见你这样,可以含笑于九泉了!“都罗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但臣王所居位置,像方才那样情形,不宜出头与诸王分争,求皇上明鉴。
      “”当然,朕心里明白着呢!你若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会以为满人内讧。
      你也是信得及朕自能处置嘛,所以朕很欣慰。
      但你已是世袭罔替之亲王,无上之爵位,朕无可赏赐。弘时记着记档,睿亲王冠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可以红绒结顶。除世子之外,由你自己从儿子里再挑一个,朕封为郡王!
      “
      弘时正有劫后幸余之感,他最怕的就是雍正追究他与庄亲王传递圣旨失误的事。此时才完全放心,忙躬身赔笑道:“皇上圣明!
      睿亲王确是忠贞事主的贤王!
      “
      都罗还要谦逊时,
      雍正笑道:“不必说了,朕奖罚都有规矩尺度的。你若为非,朕也一样处置。你当得起,就可受之不疑。三哥,你出去传旨,叫乾清门外的人都进来,仍旧接着朝会。传完旨你到老八、老九处走一走,还有老十四。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要安分些,在家静候朝廷处分——带着图里琛一处去,叫步军
      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去吧!“俞鸿图忖度,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忙也跪辞。雍正笑道:”好好!
      你还随班进来才是正理。“
      乾清门离乾清宫咫尺之地,允祉出去一袋烟工夫,几百名官员再次循着原路进殿。这次没有奏乐,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面无表情,张廷玉、鄂尔泰、方苞、都罗、弘时等人都端坐在老地方,神情严肃。怡亲王允祥却换了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瘦得干柴一样的身子疲惫不堪地强撑直坐着,盯视着鱼贯而入的官员,不时低一下头,似乎不胜感慨,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群臣高呼万岁,他才凝神注目雍正。
      “朱师傅还上来坐。”
      雍正打破了殿中极度压抑的寂静,略晃动了一下身躯,又对允祥道:“老十三,朕就怕你身子骨不好,才赐坐安乐椅的。要这种坐法更受罪,高无庸,拿个枕头给你十三爷垫上——想歪就歪着,坐不住可以走动走动。
      这个朝会朕尽量短些——不妨事,难道还能再跳出一个曹操?“
      底下的朝臣听着这寒彻骨髓的话,都吓得身子一伏。
      “你们都瞧见了的,朕何尝愿意无事生非?
      树欲静而风未止,奈何?“雍正神色平淡,自失地一笑,说道:”他们也太小看了人,拿朕当汉献帝、晋惠帝,要弄什么挟天子令诸侯!
      须知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勤劳王事
      之雍亲王!办老了差事,就深悉民间官场情弊,荆棘丛里走过来,还不懂那些鬼蜮伎俩?“他口风一转,又道,”但我们今天朝会还议大政,还是开头的题目,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备述己见。“
      …………
      “不要缩头缩脑,朕只诛有罪之人,只治怀逆之身,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头徐乾学正因吟诵“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被斩首在柴市口,血犹在目;现放着一个钱名世,文字之祸,尚在不测!朝臣们谁敢在他盛怒之时作仗马之鸣?
      …………
      仍旧一片死寂。跪在御座西侧的杨名时膝行一步,朗声说道:“万岁,臣杨名时有条陈,已经写成奏章,愿呈皇上御览!”
      一个小太监忙走过去,将杨名时的本章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很好。”雍正见众人不言语,心知是方才那一场大闹所
      致。他的本意是在今天朝会上痛驳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降明诏颁布火耗归公等大政,堵住六部九卿京师各司衙门私地妄加议论的口。允禩等人这一闹弹压下去,歪打正着,正有敲山震虎之效。而且此时雍正对允禩满怀怨毒之心,也没有情绪再与下边这些官员饶舌,他敛去了脸上的微笑,用手扶着杨名时的奏折,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既然再三征问,没有人有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对田文镜有所弹劾,那是寻常事,朕即下旨,着弘历返京时
      顺途访查,自然要公道处置。
      无论田文镜还是什么别的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决不计较。朕想,有些人其实心里有话,只今日场面被人搅了,有些心障不敢讲,或有愿在这场中讲,没什么,下去写条陈写奏章,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甄别洞鉴。就是明令颁布之后,施行起来有不便处,有错误处,仍旧可以直封奏陈。“
      雍正说完,正欲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用双手撑了一下,想勉强坐直,但手一软,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雍正
      霍地站起身来,一手紧扶着椅背,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的爱弟。十几个太监唬得一拥而上围住了椅子,雍正这才回过神来,一迭连声命:“快快!快传太医!”守在乾清宫东配殿的太医们早已闻风,跌跌撞撞冲门而入。有一个不小心在人腿上绊了一下,就地摔了个马爬。殿内骚动了一阵,鄂尔泰起身连呼:“跪好!不许交头接耳!”
      “臣弟……”
      允祥半晌才睁开眼睛,见雍正在一群太医中俯身看自己,他使劲动弹一下,勉强笑道:“臣弟争强好胜一世,今儿当众丢人。
      看来真的大限已到……圣祖……圣祖……
      臣弟要跟圣祖去了……“
      雍正容色惨怛,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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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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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7#
    發表於 2012-1-18 11:15:17

      抚着允祥的前额,他的眼中满是泪水,说道:“老十三,别胡思乱想。你寿…
      …寿际长着呢!邬先生说你九十二正寝!你回去,朕用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万事无妨的……“他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出来。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道:”托主子的福了……“几个太监再不迟疑,就安乐椅一起簇架着抬走了允祥。
      雍正回到御座前,背对着群臣,好一会才猛地转过脸来。
      张廷玉最是熟知雍正秉性,料是允祥的病重激怒了他,眼见雍正满脸都是乌云,顷刻就要雷电大作,正寻思如何婉转谏劝,雍正丝丝带着浓重的咳音已经开口:“刑部听着:原已拟定秋决人犯,除大逆十恶的罪名,由朕特批的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为吾弟允祥纳福!”他的眼圈变得有些发红,仰首望站前上方,像是要穿透殿宇仰望茫茫苍穹:“他是跟着朕,跟着先帝爷办差累倒了的!二十年前,谁不知道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他累倒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说田文镜长短,田文镜火耗只收到三钱,推行耗限归公,捐厘不入私门,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的奏折说,骨瘦如柴而不遑宁处,恐年命不永——他也要累疯了!朕自己一天也就胡乱睡一两个时辰,也累得精疲力尽。
      你们看这个老臣张廷玉,三年之内头发已经皓白如雪!
      若不为上对列祖列宗缔造艰难,下对子孙万世昌荣,朕用得着这么熬灯油一样夙夜勤政?这些国家精英,至于一个个都累得这样么?“
      张廷玉闭上了眼,老泪已无声流淌出来。只听雍正声音愈来愈激扬难抑:“……
      朕在藩邸为王,威福并不减今日帝皇之尊,虽说也常办差,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还是闲适十倍不止!这皇帝位有什么好!偏就有人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追求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是像允禩允禟允褆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力,必欲取朕代之而后安,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只是希
      图这位上那点子威荣,他们狗猪不如般龌龊!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他顿了一下,咬着牙抽过一张纸,
      朱笔狂草写道:
      允禩允禟允褆等人结党乱政,凯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
      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
      ,允禟改名为“塞思黑”
      ,允褆着——
      他突然想到允褆和自己是一母同胞,十分烦躁地勾掉了他的姓名,恶狠狠又写了“钦此”二字,对鄂尔泰道:“你骑快马去允禩允禟那里宣旨,允禩改名‘阿其那’,允禟改名‘塞思黑’!”
      想想终究太便宜了允褆,由允褆又想到年羹尧钱名世,仿佛要出尽心中毒火,又扯一张大纸过来用擘窠大字写了“名教罪人”四字,扔掉了笔,这才抬起头来。
      文武群臣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吓傻了,有几个直矗着身子忘了叩头,不知哪个部里,一个官员眼一黑,竟当场晕倒在殿里!
      “朕之处事处心有如日月经天!
      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雍正咆哮道,”你们下头尽有‘八爷党’、‘九爷党’的,恐怕对朕口是心非都亦不为少。今日在这堂堂天枢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毕集,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那个‘塞思黑’,朕决不加罪,即行让位给他!“
      他用挑战的目光,带着冷峻笑容扫视着殿宇,许久,见没有人敢言声,似乎气平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平静,他想到允禩党盘根错节经营多年,下面跪的这些人不知有多
      少是他的党羽,自己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至今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揭露允禩允禟的阴谋!
      雍正顿时有一种莫明的愤怒,
      觉得自己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无论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
      ,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真奇怪,”
      他说,“君臣大义列在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人出来的,竟然蠢如豸鹿,放纵允禩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这么多年!那个钱名世,探花出身,他什么书没读过,忝居翰林清贵之职,去捧允禩的死党年羹尧的臭脚!想起来就叫人恶心!这幅‘名教罪人’的横匾已经题好,就着礼部颁赐钱名世,‘礼送’他回江南,挂到他钱家大门上,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呈报督抚奏明,朕自然另有一番料理。江南省本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样的败类,自应反躬自省,思耻明过,着江南省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自应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张廷玉眼见雍正言语越扯越远,由允褆又牵及汪景祺、钱名世案子上,深恐这位已经气得有些失态的皇帝口无遮拦,说出更使人难堪的“料理”。乘雍正喝水,他起身缓步踱到御座旁,小声道:“方才太医院来禀,怡亲王病体已经无碍,他想见见皇上。”
      “唔!
      “雍正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憬悟过来,他已觉得自己失态了。很多话不及思索,有些事还该与军机处和上书房商议一下再定的,但是”君无戏言“
      ,既然话已经出口,也无可更动。因点了点头示意张廷玉退下,说道:“本来要与诸臣商计新政大计,让夜猫子给搅了。可话又说回来,挤掉
      这个脓包儿,揭掉这层烂膏药,也未始不是一大快事。推行新政,或者梗阻也就少些儿也未可知!方才张廷玉禀说,怡亲王病体已经稍安,此乃国家良实之臣,古今罕见之贤王。
      若被今日事激病,有朕所不忍言之事,朕必以‘阿其那’、‘塞思黑’抵命!“说罢一摆手,拂袖出了乾清宫。
      雍正没有回养心殿,径直乘銮舆出西直门,至清梵寺看
      望了允祥,即便返回了畅春园。他浑身乏力,似乎每个骨节都被醋泡得酥软了,
      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垛上,一高一低地,每一脚都踏不实,头也一阵一阵昏晕。
      他觉得饿,但御膳进上来,望着满桌的珍馐佳酿,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高无庸
      料是他胃气不适厌荤,命御厨房作了一碗京丝挂面,兑上醋姜汁,撒了蒜花儿,滴了两滴香油捧进上来,雍正才勉强吃了。和衣歪在澹宁居暖阁大炕的大迎枕上,吩咐高无庸:“朕要静一静儿。除了张廷玉、方苞和鄂尔泰,谁也不见。”便随
      意取过几份奏章,一边看,一边只是出神,方才去清梵寺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两只手紧紧握着雍正的手,仿佛一松手雍正就会突然消逝似的,声音凄楚而又清晰,“这几年我病,读了几本史书。自古帝王像皇上这样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连圣祖在内,没有一个及得您的。我有时也想,皇上——比如说您每次接见州县小吏,一个县一个乡的事都要躬亲询问,天语谆谆叮咛——是不是太琐细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觉得也只有这样。因为……因为您这是‘为天下先’。数百年陋习陈陈相因,要扭转颓风谈何
      容易?除了皇上贴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踪圣祖,超迈前人的心胸的,实在没有几个人。您要作的是千古伟业,下面庙堂中辅弼的,却多是庸才,所谓曲高和寡,也真难为了皇上。所以请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听他话意,很像是要临终留言,心里一酸一热,几乎坠下泪来,抚慰道:“你瞧你,病得这样了还想这些。留着精神气力,待你康复了,咱们再聊……”
      “康复——”允祥黄蜡一样脸上泛过一丝笑容,“我一生仗义,人们尽有称我‘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杀丰台
      提督成文运,成文运没有可杀之罪,但当时情势不得不如此,也还说得过去。
      阿兰乔姐两个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痴情于我,可我也错疑杀了……“他两颊滚下泪来,”现在我一闭眼就看见她们……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说的么?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该整治的人自然还要整治,但不要轻易动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奸党头子,可他毕竟和我们一个皇阿玛。
      剥了他们的权柄,没有能力祸害朝政也就够了,不要……
      杀!“
      雍正抽手拭泪,哽着嗓子道:“哥哥记着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朕这里亲自给阿兰乔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往生咒》
      :
      拨一切业障要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都!悉耽婆毗,阿弥利都!迦兰帝,阿弥利都!
      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伽那,枳哆迦利,婆婆河
      ……
      念完,他的手松垂下来,俯身对允祥道:“阿兰乔姐朕都很熟,方才心会意通,她们已经住东南好人家转世去了,和你不定还有再生之缘。这会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么?”见允祥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点,这才轻步离去……
      澹宁居外似乎起了风,殿西一带的玉兰树尚未发芽,枝桠在风中摆动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东一片老竹则“沙沙”响成一片。雍正在蒙眬中仿佛见弘时进来,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外头风大。”弘时并没有退去,一躬身赔笑道:“这场风过去,今年不会有冷天儿了。儿子想到阿玛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话,有要紧事要奏。”
      “什么事?”
      “儿子心里疑惑。”弘时说道,
      “‘八王议政’,打一开头阿玛和王大臣们从来没有松过口,十六叔怎么会传错了圣旨?
      他是耳朵背,还是心里糊涂,还是后头有别的文章?“
      “什么文章?
      “雍正惊觉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弘时一笑,说道:”儿子天天跟皇阿玛,谁能跟儿子说什么?据儿子看,或者是诚亲王(允祉)或者是宝亲王在后头掉的什么花枪。十六叔为人所使,不得已儿假传圣旨罢了。“雍正心里蓦地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弘时淡淡一笑:“父皇别忘了烛影斧声的故事。
      隆科多弄那个玉牒有什么用场?还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还是托孤老
      臣呢!
      宝亲王眼见是等着接大位的人了,四处收买人心!谁像儿子,跟着父皇没头没脑的傻干!“
      “你放屁!”
      雍正一把抓起一个垫肩朝弘时砸过去,“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允禄树叶掉下来还摸摸头,他敢?!
      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
      去跟你八叔学学再来跟朕掉花枪!“
      弘时不见了,一个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说道:“朕连安生觉也不能睡一会儿么?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竟是乔引娣,细看时,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
      “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儿一笑,说道,“真是得了新人忘旧人。
      如今您有了引娣,亏您还能想起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
      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说道:“你往哪儿?等着我!”
      “你不是给我念过《往生咒》了么?
      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说着便走远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脚高一脚低,驾云似地在后头追赶。
      倏间景色又似在广漠的黄河滩上,劲冷的河风吹得小福衣裾飘摇脚步踉跄。弥漫的黄沙旋风中,雍正追寻着她的影子边追边喊,好容易才赶上了,一看却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说道:“这是梦还是真的?你是小福,还是引娣?”
      “亏皇上还是无上菩提,”引娣冷笑道,“岂不闻‘色即是
      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
      我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边青纱帐里,看得真真切切,还说什么梦不梦!“
      雍正恍惚觉得她又是小福了,听她说“烧死”
      ,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间,却也并不惊恐。正要
      问话,小福又道:“我们缘分已尽了。从此天各一方,人间世事纷扰变诈,人心恶如九幽之风。您好歹保重些!”
      一转眼间小福不见了,昏暗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风呼号着,黄黄的沙浪在风中起伙追逐,远处黝黝的树杪暗影在风
      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苍穹,悲怆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无望地呼唤,“小福!
      小福——你回来……
      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是皇帝,急声大叫:”侍卫们太监们!
      你们都死到哪里了?
      给小福修庙!
      派人去,给我把引娣找回来!“……
      “皇上!”
      守在外间的高无庸几步跨进暖阁,一边替雍正掩着蹬开的被一边低声道:“你魇着了——奴才们都在这侍候着呢!
      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乔姑娘,她要肯来,叫过来侍候主子可成?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见不见?“
      “好,叫进。”雍正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梦,想起梦境,心头兀自突突乱跳,一边看着太监们掌灯,吩咐道:
      “引娣要不乐意,不要勉强。”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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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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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5:30

     
    第十八回 弥反侧议政清梵寺 念亲情允褆蒙宽典
     
      高无庸打发小苏拉太监去传守在“旷真阁”书房的方苞和张廷玉,自己亲自到殿西北角工字房来请乔引娣。乔引娣因早听允褆等人数落雍正“好酒贪淫”
      ,起初到澹宁居就戒心百倍,内衣都用细针密线缝得结实,昼夜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略可疑的饭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准备着如皇帝来横施淫暴,当即一了百了。但日复一日过去,雍正到这里,千篇一律的就是听政,从不到下人这边来,偶尔也传人过去侍候,但都特意有旨,“引娣听便”。别的宫女虽也妒忌,因引娣时去时不去,十分不兜搭这些台盘上的差使,久了也就相安无事。高无庸笑嘻嘻进了拐角房,便见引娣穿着密合色裙子,撒花裤腿,连“花盒衣”
      鞋子也没蹬,偏身坐在床帮上描花样子,便道:“乔姑娘,好洒脱,好标致!呀——啧啧……这花样子也能描得这样!这荷叶鲜灵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贴上的!
      咱在宫里侍候这些年,手巧的也见得多了,总没有及得您的……“
      “有什么事?”见高无庸打叠出这么一车好话奉迎,引娣便知雍正又想叫自己出去侍候,因抬起头,说道:“我洗了一天衣裳。又把大件该换的幔帏都叠好了送浣洗处。
      今儿差使
      我做得不少了!“
      “那些个粗活怎么能叫你做?下头人真是混账!
      “高无庸打叠起精神巴结,”你什么也甭作,身子骨儿养结实就是你的‘差使’!
      你脸上做喜相些儿,我们就沾光儿了!“
      这是真的。
      有一次小太监给雍正拂纸,不当心茶水溅了,刚写好的一幅字要赏人的,渗散得不成样子。雍正恰心绪不好,便命人将他拖进后院抽篾条。打得小太监满地乱滚还不敢出声儿。引娣实在看不忍,出来给雍正端了一杯茶,低声说:“甭打了,奴才给您拂纸,您再写一幅,成么?”雍正当时就命人停刑。
      因此,宫人们偶犯过失,常常找引娣告情。
      重罚改轻罚,甚或饶了,总没有不给面子的。当下引娣便问:“又是谁怎么的了?”
      “谁也没怎么的。”
      高无庸赔着小心说道,“今儿听说几个王爷闹了朝堂。八爷九爷都改了名字叫什么‘阿其那’、‘塞思黑’,还有十爷十四爷也都捎带上了,皇上也气病了。方才还叫你过去,又说你过去不过去自便。
      今儿他老人家身子瞧着不好,性气也大,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着
      走。好姑娘哩,你知道吃这碗饭,不容易啊……“引娣听说允褆出事,心里一沉,不等高无庸说完已是站起身来,从巾栉架上扯了一方手帕出了澹宁居外殿。她见雍正正在暖阁里歪在炕上和张廷玉方苞说话,默不言声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一杯茶捧到炕桌上,垂手侍立在一边。
      “朱师傅是楷悌君子。”雍正本不渴的,因引娣之情,端起喝了一口,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又向二人说道:“当年保太子允礽,那么朕也是保了的。
      他在文华殿坐了多年冷板凳,于君父毫无怨心,这就是忠!朕看他精神还矍铄,身板儿也硬朗,就进军机处吧,你们平素也相与得好,断不至龃龉误事的。这个建议很相宜。至于俞鸿图,灵皋先生既说放外任好,就放江西盐道吧。原来那个盐道太迂了。朕去年接见,问他一路到京,安徽水灾如何,他说‘怀山襄陵’,又问他百姓情形,他说‘如丧考妣’——改成教职算了。“
      说罢一笑。张廷玉和方苞也都一笑。
      乔引娣偏转脸也是偷偷一笑。
      雍正又问:
      “外头还有些什么话?
      不要顾忌,朕这会子已经想开,不至于气死的。“
      张廷玉一欠身说道:“下头臣子震慑天威,没有人私议,更没有串连的。
      奴才下朝,
      各部叫来一个司官在私邸座谈。
      都说允禩——阿其那大肆鸱张,无人臣礼有篡逆心,连永信在内应交部严议,效宋仁宗诛襄阳王之成例,明正典刑以彰国法。
      翰林院编修吴孝登说同僚们对两个王爷改名有点微词,还说毕竟是圣祖血脉,后世听着也不雅训。“
      “吴孝登?嗯,还有什么话?”
      “还有……钱名世好歹是读书人,一方名士,辱之太甚,寒了士大夫的心。就是赐匾额惩戒,悬到正房或他的书房也就够了,不必一定悬之通衢,叫过往的贩夫商贾都耻笑。”张廷玉看雍正脸色微变,忙又道:“请主子留意,这不都是吴某人的话,是奴才请他们座谈的。”雍正天性是个刻薄的,原要说“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听张廷玉这样说,便咽了回去。
      偏转头想了想,又问道:“衡臣、灵皋,你二位的意见呢?”
      二人怔了一下,方苞喟然一叹,说道:“若论允禩允禟允褆他们今日行为,放在其余人臣位置,十死也不足以弊辜!”
      引娣听见允褆闯了这么大祸,脸色立即变得苍白,方苞只瞟
      了她一眼,龇着黄板牙一本正经自顾说道:“但这样一来,圣祖的阿哥们凋零伤损得太厉害了。
      无论怎样解说,史笔留下,后世总是遗憾,更使万岁为难,只可由万岁圣躬睿断圈之高墙,或软禁外地,他们得从善终天年,也不得再出来兴风作浪,这也就可以了。至于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也不端。
      ‘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考评。口诛笔伐一下,使天下士子明耻知戒,于世风人心,于官场贞操,我看是得大于失的。“张廷玉接口道:”奴才也这么想。“
      雍正紧蹙着眉头听着,两个心腹大臣都主张对允禩法外施恩,原是在意料中事,但允禩只是倒了牌子,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朝野的潜在势力并无大损。
      留下这二人性命,他担心的是自己身体不如这几个弟弟,万一先他们而死,儿子们
      怎能驾驭得他们。
      要有个风吹草动呢?
      何况还有外头的允皒,又如何处置,不趁此机会打得他们永不翻身,怎么也咽不下积郁多年的恶气。思量着说道:“允皒没有参与此事,他原本也只是个无知无耻昏庸贪劣之徒。朕看就在张家口圈禁。
      死不死的,他也作不起怪来。至于他们三个,可以不交部。但这案子是在朝会上犯的,千目所击,眼睁睁看着。各部要是缄口不言,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
      文武百官尽丧天良了!杀他们不杀,还是要等等六部九卿的会议。其实,朕也并不忌讳灭掉他们。周公诛管、蔡,古人大义灭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雍正还要往下说,高无庸匆匆进来禀说:“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
      奴才说了皇上旨意,他说原本这些事是庄亲王代奏的,庄王爷如今听候处分。
      请旨,向谁回话?“雍正忖了一下,说道:”叫进来。“
      “万岁方才圣虑周详。”张廷玉神情多少有点不安,沉思着说道,“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党羽爪牙不计其数。穷治起来,既要时日又牵扯精力。方今刚刚下诏推行新政,恐
      怕难以各方顾全。
      奴才以为可以借这件事令百官口诛笔伐,以声讨、诛心为主,以此方法瓦解朋党——有些极坏不可救药的绳之以法,其余只可以此事为戒,令其洗心涤虑,改过从新。至于允禩等人处分,可以从缓。他们要‘八王议政’,到底还打着恢复祖制名义,与谋逆篡位还是有所区别。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雍正点头不语,见高无庸引着郭旭朝进来跪下,不等磕头便问:“有什么事?”
      郭旭朝偷看方苞和张廷玉一眼,嗫嚅道:“方才八爷——阿其那府有人进内务府禀说,八爷府,不——”他“啪”地打自己一个耳光,“阿其那府把书信文卷都
      抱到西书房烧,几个大瓷盆都烧炸了……奴才寻思这不是小事,可庄王爷——“
      “你不用说了。”雍正一听便知他是庄亲王负责监督允禩的耳目,这不是体面事,因止住了他,说道:“这种事往后暂且报给方苞。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二十两银子!”
      雍正待他们出去,脸色已变得异常狰狞,对张方二人道:“老八给自己烧纸送终了。
      他们三个的府邸今晚就要查抄!
      证据毁了,将来如何处置?
      “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一眼,都没有言声。
      “嗯?”
      “烧了也好。”方苞说道,
      “就是都搜抄来,反而更麻烦。”
      张廷玉见雍正阴着脸不言语,赔笑说道:“万岁当年在藩邸查出任伯安一案,当着众阿哥举火一焚。
      事情奏到圣祖爷那儿,
      奴才也很替主子捏一把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忌寡恩?
      只此一举可见他识大体顾全局。
      ‘当时太后老佛爷也在座,她老人家听不懂,是奴才解说了,’这是王爷不愿兴大狱杀人,顾全兄弟面情‘,老佛爷好欢喜,当时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
      身子肃然敬听了,一叹说道:“不过两案不同,朕当时是办差人,有这个权;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保全党羽,毁灭罪证——”
      “事不同而情同理同。”方苞躬身说道,“不同之处在于,抄收上来,朝廷反而更为难;阿其那焚毁,由他一人负责而已。”
      “那——那就叫他烧吧!”雍正揆情度理,两个心腹大臣实是谋国之言,不由深长太息,事到其间,他才真正领会,当皇帝并不能想怎么就怎么地任性作为。他神色黯然,说道:“如不兴大狱,也确是这样的好,政府断没有焚烧证据的理。
      明天……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弘时分头去查抄阿其那塞思黑和十四贝勒府,谅那时书信文件也烧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说,连庄亲王也解放了,雍正见张廷玉方苞诧异地看自己,解嘲地一笑:“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什么老十六。他只是耳朵背,不甚精明而已——天已经黑透了,你们跪安回清梵寺去吧!允祥的病要有动静,随时进来奏朕知道。唉……”
      “扎——”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偌大的澹宁居只留下三四个太监侍候,都垂侍在正殿的西北角听招呼,暖阁这边只留下了引娣。
      隔窗向外看,料峭的春风吹得园中万树婆娑,影影绰绰模糊混沌成一片,殿内寂静得阒无人声,只有殿角自鸣钟摆无休止地摆动着,发出单调枯燥的“咔咔”声。乔引娣原来打定主意趁张廷玉和方苞退出的时候离开这里的,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她犹豫了一下没走。
      见雍正半仰在榻上注视着天棚,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外边微啸的风声,一点也没留意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
      …………
      “哦?噢!”乔引娣从忡怔中惊醒过来,向雍正一躬,说道:“主子有什么旨意?”
      “你在想什么?”
      雍正的目光在灯下闪着慈和的光,已是坐起了身子,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引娣问道。
      引娣见皇帝眼神中毫无邪辟,略觉放心,低着头想了半晌,低声说道:“奴婢……奴婢心里害怕……”“怕?”雍正一笑,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漱口,问道:“怕什么?怕朕杀掉允褆?”
      “也为这个,不全是为这个。”
      引娣两道清秀的眉颦着,心情十分矛盾,“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连这园子里的树,连这里的房子都怕。
      更怕皇上——我是小家子小门小户出身的。
      别说是亲兄弟,就是隔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这样子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杀我砍的。这……没个头么?“雍正无可
      奈何地一笑,呷了一口温水,
      品味似地噙了好一阵才咽下去,说道:“你还是见识不广。
      山西大同府阎效周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争一块牛眼风水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一门一户几乎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见血的!
      你要明白,朕坐在这个皇位上,还有什么别的企盼?
      只有别人眼红来争的,朕也只是个自保而已。午夜扪心而论,一块坟地,尚且兄弟斩头沥血地争夺,何况这张九重龙椅?“引娣半晌才道:”别……别杀人……太惨了……“
      她仿佛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寒颤。
      雍正双手抱膝,望着幽幽的灯火,不知过了多久,问道:“引娣,你到这里侍候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了。”
      雍正一笑,问道:“度日如年,是么?”
      “我……不知道…
      …“
      “朕喜爱喝酒,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大喝酒。”
      “那么,朕贪色,很荒淫么?”
      引娣疾速瞟了雍正一眼,但雍正并没有看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望着一跳一跃的灯光。
      其实这一条是引娣感触最多的,雍正十天里头有八九天都在澹宁居见人批本章,几十名宫娥在这殿里进进出出,极少假以词色的。后宫嫔妃,除了那拉氏、钮祜禄氏、耿氏和已病故的年氏外,还有齐氏、李氏和几个承御宫人,连圣祖的一半也不到。
      偶尔翻牌子召幸而已,天不明就又送回原宫,照常起来办事。就是引娣,也从来语不涉狎邪,似乎只要引娣能常在眼前就满足了。允褆纵对她有一千倍好,但她说不出雍正“好色”这两个字。嗫嚅良久,
      引娣方道:
      “皇上不贪色。”
      “这是公道话。”雍正收回目光,趿了鞋下来随意踱着步子,似乎不胜感慨,“其实‘食色性也’是圣人的话,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实在是不好色,自古帝王在这上头栽跟头的史不胜书,朕就敢说朕是世间最不好色的皇帝!”
      他踱到了引娣面前,用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喟然叹道:“你也许心里想,既然如此,为什么弄了你来这里?
      这里头的缘故朕不能说,也不愿说。朕只想告诉,你和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是说不出的疼怜你,比你的十四爷还要疼怜你!只要你说出来,朕作得到的,什么都给你!“他又移开了步子。
      引娣方才见他近前,慌得心头突突乱跳,此时才定住心神,她望着雍正伟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乍着胆子道:“皇上,既这样说,奴婢斗胆有事求您。”
      “唔!”雍正倏地转身,疑惑的目光烁然有神,“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别……别……”
      “这是国事。你不能干政!”
      “我知道。
      “引娣受不了雍正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来,喃喃说道,”您不答应,就算我没说。
      可您要放十四爷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例处置——别杀……奴婢就死心塌地在这里……就这样伏侍您到老……“说着,已泪下如雨。
      雍正已经黯淡的目光又幽然一闪,轻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么!允褆这次罪名非同小可。是在堂堂朝会上众目睽睽下犯的。如果问他的心,朕和允祥当年几次遭人谋杀,穷究
      起来,恐怕他难逃公道。但那是暗的,这次是明的。朕——“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瞧着你份上,朕可以再
      放他一马。“
      “噢!”引娣又像惊诧,又似惊叹地轻呼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真的?!”雍正心头一阵难受,强忍着悲泪点点头,说道:“你毕竟和他牵心。朕若被他们篡位,谁肯为朕这样挂念?朕死了,又有谁为朕一掬清泪?你可以……可以去见见允褆,告诉他这些话。他要是还不甘心,朕还可召集百官,当众和他较量!”
      引娣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盯着雍正,连话也说不出,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冷峻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褆所没有的气质,第一次感到,几十年兄弟阋墙分争,她所敬重的十四爷允褆也许有些不是对的。
      “朕精神好多了。”
      雍正淡然一笑,起身来除去了朝服,只穿一件宁绸宝蓝长袍,却披上了小风毛天马大氅,踱到满脸泪痕的引娣面前,拍了拍她肩头道:“你该高兴才是呀!——朕要去一趟韵松轩,三阿哥办事朕不能完全放心。告诉高无庸,这屋里再弄暖和些,朕晚间还要批折子。”
      说罢便出殿来,守在殿下的侍卫和太监忙上来簇拥着他去了。
      允禄当众挨训斥被逐,抱定了“躺倒挨锤”的主意,等着雍正的严旨处分。他原想夤夜求见雍正,造膝密陈,但思量来去,矫诏的事一旦落实,自己和弘时就成了不共戴天之敌,而且绝无转圜余地,不是弘时死就是自己亡。而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算证得弘时山穷水尽,也只是给自己种下更大的祸而已。两端皆祸取其轻,只好认个“耳朵
      背“。但连着等了两天,不但自己,连允禩等三人永信等三爷的消息也没有。只是听说六部三司官员纷纷写奏折弹劾廉亲
      王“犯上作乱危害社稷”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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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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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9#
    發表於 2012-1-18 11:15:48

      ,折子雪片样飞往军机处;邸报载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入值为军机大臣;又说十七阿哥允礼已阅
      军完毕,刻日还京。接着又有明诏颁发,历数钱名世“卑鄙无耻盗名欺世”
      ,赐匾严谴回乡,并命文武百官赠诗送行。允禄是闭门思过的废置王爷,例不许各处走动,只有坐在家里,让儿子们出去打听转述而已。
      耐到第三天,允禄决定亲自去畅春园请罪。他对自己这位皇帝哥子秉性十分清楚:你热炭儿般赶着去巴结,他瞧不上你低声下气的奴才相,你拉硬弓和他挺腰子,又会疑你心存不敬另有别图,既近不得更远不得。因此,吃过早饭便命家人:“备轿,我去畅春园!”几个丫头老婆子忙过来替他更衣换朝服,正乱着,外头门阍老仆人跑得喘吁吁地进来,说道:“诚亲王爷,三贝勒爷来了!”
      “是传旨么?”允禄霍地立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往身上套袍子的小丫头,哆嗦着手亲自系着钮子。
      “开中门迎接!
      “
      老门子忙道:“二位爷已经进来了,不让奴才通报,奴才跑进来请爷迎一迎。”
      他说着,允禄闪眼见允祉和弘时一前一后已进了二门,忙撇开众人迎出堂外滴水檐下,一边快步下阶,口中道:“三哥,时儿,亏你们这时辰还来看我,快请进!”允祉一边上阶,跨步便进了堂房,面南站定,说道:“有旨意!”
      允禄怔了一下,一提袍角当地跪了,叩头道:“罪臣允禄恭聆上谕!”家下人顿时回避开来,站到外边庑下,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允祉点了一下头,徐徐说道:“奉上谕,着允祉、弘时、允禄、弘昼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允禩家产。允禄
      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观其平素心性,似无大恶,
      朕不忍以一事之非遂掩其功,着复其原职办差。
      若敢故态复萌,瞻徇因循,则朕不尔恕矣!钦此!“
      “罪臣仰邀皇上高厚之恩,定当精白己志以赎前愆,焉敢复蹈故辙,自干刑律!”允禄重重叩头说道,“谢恩!”起身来感激地看了一眼弘时和允祉,笑道:“三哥、时儿,坐,献茶!”
      这一道旨意传来,
      阴郁紧张的庄亲王府顿时气氛轻松下来,几个有头脸的大丫头早脚步轻捷地进来侍候茶水点心。允禄一边亲自给允祉端茶,说道:“必是三哥和时儿在皇上跟前为我说情,我这里也谢过了。”说罢微微一躬为礼。允祉呷着茶笑道:“你忒是个胆小,你这点子事顶多芝麻大,就唬得二门不出!
      当年老十三被圈禁,也是我去传旨,那真是坦然受之,我还没走他就叫齐了府中人,说接圣旨误了一会儿,叫接着排演《牡丹亭》!大辱不惊,真是英雄志量!“弘时道:”钱名世出京,上千官员抬匾送行,四百八十多人写诗辱他,潞河驿瞧热闹的百姓总有上万吧?
      我瞧他脸上也只淡淡的。
      人嘛,不就那回事,一股气撑起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允禄经二人这一说,才懊悔没去为钱名世“送行”看热闹,忙问道:“皇上有诗没有?钱名世说了些什么?”弘时笑道:“皇上没有写诗,军机处几个大臣都写了。所有大臣的诗都呈御览。翰林院的吴孝登不知吃了什么药,竟写诗安慰钱名世。
      “莫道苡薏存心田,明月五湖好垂钓‘,激得皇上大发雷霆,将他发配了黑龙江。
      陈邦直陈邦彦也咏弄风花雪月,御批‘乖谬’,将他们革职。
      你记得詹事府那个短胖子陈万策吧?——走起路来屁股哆嗦得凉粉似的那位——诗中有句
      ‘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异亮工奸’,因前头一个戴名世给《南山集偶抄》写序得罪,偏也叫‘名世’,年羹尧刚好也有个字叫‘亮工’,无巧不巧也被这丑八怪拈来,皇上老大赞‘造句新巧’,赏了二十两黄金呢!我看钱名世,虽然平素行为不甚端,这回见了真章,气度很从容,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开罪于名教,失节于圣道,这都是我自作孽,没有什么可辩的。
      ‘“允祉一笑,说道:”四百多首诗,集成一部《名教罪人诗》,也算亘古奇闻。
      你想听听我们方大儒的诗么?“
      他呷着茶从容吟道:
      名教贻羞世共嗤,此生空负圣明时。
      行邪惯履欹危径,江丑偏工谀佞词。
      宵枕惭多惟觉梦,夏畦劳甚独心知。
      人间天地堪容立,老去翻然悔已迟。
      “方灵皋这诗可以为《名教罪人诗》集压卷。”
      弘时满脸讥讽之色,撇嘴儿笑道,“亏他也是一代大儒!大凡一个人,学问品行再好,一入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
      当着允祉允禄两个人的面,弘时说话这样放肆,允禄不禁吃了一惊。
      看允祉时,却深似没有听见,只是缓缓起身,笑道:“该办的差使还得要办啊!
      旨意是咱们四个人,弘时是坐纛儿阿哥,他两兄弟去‘阿其那’府,我去‘塞思黑’府,十六弟你去允纛那儿。
      记住,旨意只叫‘查看’,没说抄捡没收。
      内务府那干人作践天家骨肉最是无情无义,好好约束住了,别叫他们发这个黑心财!“
      三个人当下又议论了一会儿,一同升轿去弘昼府,约齐了再分头行动。允禄心知大家有意耽延,多给允禩留点准备时间,他此时能免祸于心已足。哪里敢说破了?
      三乘八人抬绿呢大官轿前后卤簿齐全,在几百名内务府吏员簇拥下浩浩荡荡招摇过市,直趋鲜花深处胡同。
      刚折转胡同口,便见一乘快马飞奔而来,在允祉轿前滚鞍下来,却是内务府慎刑司的一个笔帖式,叉手轿前禀道:“诚亲老王爷,五爷(弘昼)他——他殁了!”
      “放屁!”允祉一把掀起轿帘,怒喝一声,“我今早上朝从他门前过,他还在打太极拳!”
      那笔帖式打千儿,一手扎地,一手指着远处道:“奴才怎么敢戏弄主子?请主子看,门神都糊了,里头人都哭成一片了!”
      “真的?”
      允祉在轿中手搭凉棚向胡同深处看时,果见五贝勒府门前灵幡纸花白汪汪一片,隐隐传来鼓吹哀乐之声。他心里一沉,不禁怔住了。
     
     
    第十九回 活出丧贝勒逃命劫   承严旨廉王遭抄检
     
      允祉满腹狐疑呵腰下轿,弘时和允禄已经从后边快步赶过来。
      两王一贝勒往巷口一站,瞧热闹的人立刻拥了过来。
      却都是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半点也不像看出丧那么郑重端肃。
      三个人正没做理会处,胡同深处一个家人浑身披麻戴孝飞也似奔过来,俯伏在三个人面前干嚎一声,禀道:“我们五贝勒爷升天了!”
      “几时殁的?”
      允禄皱着眉头问道,“丧帖子发出去了没有?
      没有报宗人府、内务府,叫他们具本奏上去么?“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雍正子嗣本来就十分艰难,九个儿子六个都出痘夭亡,只有弘时弘历弘昼三个成人的。这一去,雍正膝下更为荒凉了!正暗自嗟叹,身旁弘时喝道:”你这杀才!瞧瞧你那模样,像个替主子守丧的样儿?你是叫王保儿吧?“
      允禄允祉这才细看,只见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白飘带儿垂在额前。额前和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涂着淡墨,活像开戏台跳神的个白无常。正要斥责,王保儿磕头道:“爷们甭生气难过。这是我们贝勒爷的钧旨,既不发丧帖子也不上奏,方才我们爷还说,自己家里热闹热闹算完……”
      方才!
      三个人顿时如坠五里雾中。弘时眼一横,厉声道:“你这王八蛋,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爷就不能揭你的皮?”说着便喊:“来人,鞭子侍候!”王保儿捣蒜价磕头,禀道:“是奴才没说清。我们贝勒爷是活祭奠,他老人家——结实着呢!”
      大约想着府里此刻热闹,他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荒唐!”允禄和允祉对望一眼,拔脚便向五贝勒府门走去。后边瞧热闹的越发多了,弘时便命自己的随行太监和亲兵:“把这胡同给我封了,里边的闲人也赶出来——老五真是胡闹!”
      说话间已赶到五贝勒府门前。
      只见府外一箭之遥都摆满了灵幡,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在微风中漫天飘荡,纸花漫墙簌簌摇曳,纸钱随风飘洒,上千条金箔银锭细碎作响,倒也别有一番情味。门洞里十几个吹鼓手围着两张八仙桌,桌上垛的小山似的酒肴菜蔬,宫点汤饼一应俱全,唢呐笙簧竹旱雷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尖,一眼瞧见一个二品官,红顶子上套着一块孝布,双手抱着简板“啪啪啪!啪!啪啪!”随乐打拍,一俯一仰十分起劲。弘时一把抢了他过来,问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罗铸康么?一个大章京,朝廷命官,作这样的事?
      呸!“他照脸就啐了罗铸康一口。
      罗铸康在乐声中正手舞足蹈,被弘时捉来当头棒喝一声,半晌才醒过神来,见是允祉等人,忙跪了道:“我是镶蓝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正路主子,叫过来侍候丧事的……这起子吹鼓手里最小也是知县,都是五爷的旗下奴嘛!”
      允祉忍俊不禁呵呵大笑,拍拍罗铸康肩头道:“你没错,还吹打你的!
      皇上整顿旗务,端正上下名分也是一条!“说着便进了院。院子里更是热闹,四面白幛环拥,从甬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和尚,锣鼓声中双手合十呐呐咏诵《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道士铜鼓银锣笙歌齐鸣,也有百余人;却混杀了些家人,披麻戴孝载舞载歌,五音不全地大唱《龟虽寿》。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过了幔幛便是正庭。五贝勒的妻妾也有二十几人,还有儿子永壁,却是独身一人,一齐都跪在两侧廊下,正中阶下到处都是象、鼎、彝、盘、盂等明器,袅袅香烟笼罩着一大长案堆山积海的供馔。在地动山摇的法事鼓铙中,这边几十名男女唱歌般地扯着长音嚎哭。允祉允禄和弘时三个人乍从
      街上进到这庙不像庙、家不像家的贝勒府,一个个目迷五色,耳惑天簌,都迷迷糊糊如对梦境,张着眼看了好半日,才看见“死人”弘昼一身族新的贝勒服,端坐在供案后,用眼觑着哪一样供馔顺眼,便手拈筷夹来旁若无人地大嚼一通。
      “止乐!”三贝勒弘时突然大喊一声,上前一把扯住弘昼拉下座儿来,“老五,你是越来越荒唐了。上回这么闹,圣祖爷当了笑话没追究,你还要胡来!叫皇阿玛知道,你还活不活了?”
      此时里里外外连家人在内是有七八百人,早已舞歇乐止,
      一个个痴痴茫茫望着上房檐下几个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种场合允祉允禄都不便出面,正是显摆哥子身份的时候,满院只听弘时一人大声喝斥:“这是堂堂大清的贝勒府?
      这是庙会——牛鬼蛇神的弄来这么大一堆!
      老五,统统给我打出去!“
      弘昼此时才从刚才祭奠礼乐中回到现实中,见哥哥发脾气,两个叔王也呆着脸,因换了笑脸,说道:“三哥,气大伤身,别那么大火嘛!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来,来,坐,坐!
      三伯伯,十六叔,侄儿给你二老请安了!“几个家人见状,早飞奔去搬了椅子来。允禄说道:”别怨你三哥生气,你到胡同口瞧瞧,恐怕看你这活出丧的人有上万!
      什么名声呢?“弘昼是个单眼皮,满脸的迷糊相,似笑不笑一咧嘴说道:”十六叔,您老人家怎么忘了?七年前——也是这个月令吧——您带着我去安亲王府,小安郡王也做生祭。侄儿还陪着您一块儿上筵呢!今儿你们既来了,也是赏我的面子,都不要走。这几卷经唱完,我请你们一醉儿!“
      “恐怕不行。”允祉在旁说道,“我们都奉有旨意,是到你这传旨来的。”弘昼笑着看了看满院的人,说道:“没法叫他们回避。
      这里现成的香案,
      请三伯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读,成么?“允祉无可奈何地看看这个活宝,说道:”好吧。“便将诏书捧给弘昼。
      弘昼双膝跪地接诏,捧着默读完毕,将诏书捧还允祉,叩头说道:“儿臣弘昼遵旨!”因又起身让座。弘时不耐烦地说
      道:“既然遵旨,咱们这就走——叫家里人把里里外外这些劳什子撤掉,和尚道士们发送回去!”弘昼连连揖让,笑道:“这个似乎不必忙。
      阿其那叔叔又不长翅膀,他们飞不到哪里去。圣旨上也没说即刻查看,不得延误。这会子倒是我的生死事大。叔叔哥哥好歹给个面子,我虽然从不办差,也晓得里头通融余地大得很。今儿给我发送了,明儿——明儿一定跟你们去——说到作到,不去我是个——“他四个指头在桌上爬了一下,”——乌龟!“他满脸笑容,油腔滑调却又彬彬
      有礼,客气中带着固执。
      允祉是圣祖诸子中公认学问最博的,也拿他没办法。弘时却不知怎的,有一种受轻蔑的感觉。径自招手叫过弘昼的管家王保儿,
      主子似地吩咐道:“五爷已经奉旨办差。你叫这里人散了!”
      “是,三爷。
      “王保儿口中答应,却不行动,一呵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点的《混元盒》,请爷示下,撤不撤?“
      “当然撤!”
      “是,三爷。”王保儿头也不抬,又问道,“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的示——”
      弘时歪着头想想,底气已经不足,说道:“你派人知会各处娘娘、福晋、宫眷,戏改到明日唱,请她们明日再来!”
      “是,三爷。”王保儿仍是老一套,再问道,“这府里爷也知道,前后院养着上千笼鸟。既然戏改到明日晚来,挪移怕不方便——有的鸟脾气太大,不好侍候——奴才叫后院退休了的老刘头照料一天,可使得?他是老行家了。”
      至此,允祉允禄全然明白弘时已经上当,听见“有的鸟脾气太大”
      ,两个人都几乎笑出声来。弘时虽觉不对头,但王保儿说得一本诚挚有礼,他一时还醒悟不过来,不耐烦地说道:
      “这是些小事,你裁度着就办了——”
      “这不是小事,鸟是我们爷的命根子!”
      王保儿认真地说着,仍是头也不抬,“奴才还得请示,给鸟配食的是四福晋太太,前头配好了够一天嚼吃的,城东三舅老爷昨儿来说四福晋太太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姨太太都去了三舅家,接了四福晋太太家去,鸟食仓库钥匙还在她那里。奴才派人接四福晋回来,还是把钥匙要回来?”
      “这都是你家琐碎家务,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话,奴才不晓得!”
      “你!”弘时此时才意识到已经堕入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奸计中,一下子脸涨得血红,“啪”地按着椅把手站起身来,已是气得浑身乱颤:“你竟敢戏弄主子!
      谁教给你这样跟主子讲话的?“王保儿恭谨地抬了一下身子,又伏得更深,说道:”三爷千万别生气。
      话赶话的说到这里,奴才岂敢有轻慢主子的心?其实奴才也晓得,爷最后这一问该磕头射罪的。不过五爷家法不许磕头敷衍,只许明白回话,爷才误会了的……“
      允祉允禄这才知道弘昼有这个乖戾家风,不禁相视一笑。
      弘昼直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才喝退了王保儿,对允祉允禄说道:“二位叔叔,三哥,王保儿又皮又倔,前生乃是一头驴,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今天实在对不住,因为贾士芳贾神仙替我推数,十天里头不许出门一步,不的就有血光之灾,今儿是最后一日。这事你们甭犯愁,被抄的三家,你们刚好三个人。
      这事我今早也写了密折禀奏了皇上。
      你们要耐烦等,那就明天;要等不得呢,只管就去办差,我该得个什么不是,那也是命中注定。实在得罪了,办差事小,性命事大,是啵三哥?“
      “从来奉旨办差急如星火。”弘时脸气得趣青,他一向以为弘昼和自己一样对红得发紫的宝亲王不满,所以长时间不交结人不办差,游悠自娱。今日见着了这个乃弟,竟是一块撕不烂嚼不动的牛皮糖,因冷笑一声,“你自己相信牛鼻子老
      道胡说八道,鸟烟瘴气装死人,还要攀上别人!三伯伯十六叔,在这耽误的时辰不小了,咱们分头赶紧办差去!“弘昼却是不温不火,一丝也不缺了礼貌,一个长揖拜下去,亲自从他们到仪门里,就门洞里大声喝令:”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分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三爷和两位王爷——别过了,明儿见!“
      在十几个浑身重孝嬉皮笑脸的官员簇拥下,三个人各自上轿。弘时是一肚皮的窝囊气,阴着脸,甩帘进了轿,命人:
      “往南,出老齐化门到朝阳门码头!”允禄一头担心弘昼任性获咎,一头也抱怨白误了时辰,一边上轿,口中道:“三哥,咱们往北,少绕点道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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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5:59

      允祉却想着弘昼的种种乖僻怪诞举动和几个官员龇牙儿三分哭七分笑的滑稽模样,强忍着上了轿,轿帘一放下便笑不可遏,只憋着不肯放声儿。听那鼓吹时,已经又响起来,却是一曲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弘时盛气上轿,起了不到一箭之地却已心平气和。弘昼这么作,焉知不是向自己表明,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站干岸看河涨,稳稳当当一个亲王位置是跑不了的。要是自己也处在这个位置,或许也是这模样呢!
      想想八叔落到如今下场,他自己也觉胆寒。但他先前乘年、隆倒台,把二人手下的党羽收到门下的着实不少。弘历表面上看宽仁大度,似乎只知道顺从雍正意旨拼命办差,其实背后传话过来,弘历已对自己十分戒惧,曾向雍正说过“三哥收门人太滥,皇阿哥金尊玉贵,春华茂德,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一案,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明明是已经疑到自己做手脚,却不见他当面只言片语的规戒,甚至连雍正面前也讳莫如深——这都是什么意思?留一手,到对证时和盘托出么?他转念又一想,弘历虽然封了亲王,三兄弟中地位最尊,但雍正似乎也颇有不满处,有一次在韵松轩议论调补外官进军机处,说起田文镜,弘历说田文镜急功近利,不是王臣气象。一个读书圣人门生,应该以学问立品,不然办事就是缘木求鱼,儿臣很不取他两条:一条乱报祥瑞,一条急于事功。雍正当面抢白:“当今之世,说空话不办实事蔚成风气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官是什么样子,大业户怎么说,小业户又是什么境遇,学问不单在你读的几本书上!
      “
      ——这次由自己坐镇北京,弘历出京办差,看来雍正未必没有别的深意。要错过这样的机会,那才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呢!
      ……弘时正在胡思乱想,大轿已经稳稳落下。隔轿窗看,运河北岸巍峨壮观的廉亲王府赫然在目,弘时收敛心神,一呵腰便下了轿。随身太监牛森高喝一声:“钦差大臣,三贝勒爷驾到!”
      廉亲王府照壁阔大的空场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顺天府衙门派来的差役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大倒厦紧闭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内务府二十几个人,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鹄立在高大威猛的石狮子侧旁。九门提督图里琛亲自带着戈什哈排成两列,持戈按剑挺立在门前,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下,刀枪林立闪烁耀目,杀气腾腾,一片紧张恐怖气氛。见弘时徐步过来,除了图里琛带的御林军,所有官员鸦没雀静地跪了下去。
      只图里琛大步上前,一扎跪地道:“奴才给三爷请安!
      方才内廷军机处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说三爷
      去约五爷了,说话就来——怎么,五爷没来么?“
      “弘昼身子不爽,正发热说胡话,”弘时嘴角掠过一丝笑
      容,旋即又板起了脸,问道,“你是管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说话间,石狮子旁一溜小跑过来一个四品官,也不过四十岁年纪上下,枣核一样两头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精干麻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浑身消息一揿就动的角色。他趋到弘时面前极熟练地打千儿,笑道:“奴才马鸣岐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笑道:“走吧,进去再说!
      “
      不知关堵了多久的正门呀呀呻吟着被打开了。
      弘时居中,身后两侧图里琛和马鸣岐亦步亦趋,沿着王府正殿前的临清砖甬道进来。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仅比怡亲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点,连花园在内,占地也有三顷上下。若论内里殿宇规制,布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没有别处能比。沿正门中轴,东西两大偏院对称构筑,东边三进院是允禩办差筵客,正式接见官员所在。前院男仆,后院女仆,西三院中院是允禩的书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监,后院家眷,中间银銮殿只是摆样子。但前面空场是有五六亩地,两庑廊一间间的小房子里住的都是当值的家人。
      院子中间还矗着三丈余高的一座“二仪门”
      ,却是四墙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与正殿遥遥相对。此时弘时进来,府里几乎不见人,只几个老得衰迈不堪的家人拿着扫帚、铲子,有的在铲月台基上暗红的苔藓,有的在仔细地扫着砖缝。
      月台前一群乌鸦正在啄食着什么,见突然拥进这么多人,“唿”地飞起老高,盘旋着“呱呱”
      叫个不停,仿佛在哀叹这曾冠盖如云的繁华场的殒灭。
      弘时也是嗟讶不已,站在石场前正打主意如何见这个“阿其那”八叔,忽然东侧门一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却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何柱儿。何柱儿脸色白得半点血色也没,在门口用漠然迟钝的目光看了看弘时一行人,缓缓打下马蹄袖,呵腰趋步过来跪了,颤声说道:“三爷,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经知道了?”
      “这是明摆的事儿。”
      何柱儿磕了一下头,“我们主子专候钦差,他这就出来。”话音刚落,允禩已经出了侧门,身后还随着自己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禩见是弘时来传旨,似乎略觉意外,正了正缀着十颗东珠的朝冠徐步踱过来,只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扫了图里琛一眼,竟一句话也不说,挺身站在弘时对面。
      “八叔,”弘时忽然有点自惭形秽,两条腿也有点不听指挥,不时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儿还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膝关节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把我按倒。”允禩胸脯急剧起伏,显然十分激动,语调却仍十分平静,“既然雍正皇帝给我起了新名字,你现在身份也不必讳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听着爱新觉罗。允禩还不如这个顺口。”
      他话中丝丝带着金石碰撞的颤音,半分恐惧和哀伤也没有。他的几个儿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哽咽着对弘时道:“三哥,我代父亲跪聆圣旨!”允禩突然发怒,大声断喝道:“忤逆,种子们,嚎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看着几个泪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学里日日见面的朋友,如今竟成阶下之囚
      ——也由不得眼圈一红,说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儿子们代跪领旨。八叔,事情到这份儿上,侄儿也不想虚安慰您,您善自保重,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给你的。接这个差,侄儿心里也十分难过,先请八叔体谅。”
      说罢,硬着心肠板起面孔,大声道:“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谢恩……万岁!”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
      马鸣岐见当事人已经接旨奉诏,抢上一步,极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八爷海涵着些儿!”又转身叉手躬身,对弘时道:“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
      内务府带进府里的一百余名衙役都站在二仪坊西侧,看见要动手,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们混帐,发惯了抄家财。”弘时冷冰冰说道,“今儿奉旨,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由何柱儿带着,各库房看看,把御赐物件和私产一类归堆儿,造册呈报。福晋是安郡王家人,过门时的妆奁、体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体查封。这也由何柱儿指实,登记造册,但仍可启用。家属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监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
      八叔,所有御批御札,和内外大人来往书札,恕侄儿要带走。至于八叔自己的图书,连封锢也是不必的,请八叔务必鉴谅。“
      允禩冷冷说道:“我也抄过别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规矩我懂。内务府这些贼王八,你不叫他捞点好处,兴许就敢把御赐物件给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几本违禁书到我的文书堆里,灭我的门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准备,来的人
      一人二百两银子赏了。不要再偷着掖着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都整理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那再好不过了。”弘时脸上似笑非笑,说道,
      “请兄弟们就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吃茶说话。”说罢将手一让,熟门熟路和允禩相跟着到东书房。
      马鸣岐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立刻分头行动,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书房,有的撵赶家人,待允禩和弘时进书房,已听西院乱哄哄人声嘈杂,隐隐传来女人哭骂声。
      那允禩竟似充耳不闻,弘时却面露不忍之色,命跟进来的人在书房外天井站着,独自跟着允禩进了书房。
      “万没想到事情弄到这地步。”弘时一坐定便急急说道,“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也不是埋怨后悔的时候。
      八叔有什么指教,或有什么要办的事,趁着没人自管说,无论如何侄儿是要保全您的。“
      允禩嘿然良久,只是默谋。对弘时这些话,他只信一半。
      但他此刻已经对东山再起绝望,满脑门子心思是对雍正的仇恨和报复心。思量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也只可巴掌大小,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递给弘时,说道:“我不抱怨,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这是‘八爷党’里头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一二品大员已经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着。”他又从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说道:“这是书房里物件清单,东橱里是上缴的文卷,剩余的都是我的私藏图书。”
      “上缴的就这么一点?”
      弘时极快地将名单收藏了袖子里,
      看着清单,皱眉说道,“书信没有一封,御批奏件也像不全。
      皇阿玛何等精明的人,这搪不过去的。“
      允禩起身,在书房里款款踱步,许久才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
      准备怎么处分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道:“一时间无碍,昨晚我去请安,见皇上在礼部的折子上批的‘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民公侯伯例’。别的我还没听说。”
      “他总要假惺惺再当两天‘仁兄’的,这个我想到了。”允禩的眼睛干涩得像暗红的炭,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过这局面久不了,墙倒众人推,那些个巴结头、马屁精、墙头草也不肯饶过我,这正是献他们牛黄狗宝的好时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这个险棋。弘时,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务必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腹话。正为如此,我也不劝你篡位。那个雍正倒行逆施,违天拂命行事,他长久不了!你看他,其实现在已经累倒了!一个人能耐再大,这样违情悖理作事,没个不当独夫的。他累,就因为他不懂无为而治顺水推舟。他长寿不了!”
      他像吞咽着一块苦涩干燥的饼子,平静地述发着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一下,又道:“至于你,我也有一言奉告,决不可保我和你九叔,要劝他把我们明正典刑——我们不但不恨你,九泉下还感激你——还要告诉你一声,你办事处人,精明不及弘历。弘历不露锋芒,你太显棱角,不少人都看出来你是在和弘历争夺什么。这就落了下乘。你再不要吃我这一辈吃过的亏。
      要果决,
      明断!
      等人占了中央位置,你什么都晚了!“弘时听着这话,犹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全有。他痛呼一
      声“八叔——”嘴唇抖动着竟再也接不下去。
      “别为我难过,千万不要保我!”
      允禩浑身的血都在倒流,“弘历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
      你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我的儿子们或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弘历!他是既定的继位人,哪里会想到我的儿子!
      “
      想到儿子们前途吉凶不测,允禩虽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禁潸然泪下。
      “叔王,别难过。”
      弘时起身来抚慰道,“留得青山最要紧。
      我只要不败事,好歹能照拂你的。听方苞说皇上说过‘罪不及孥’,福晋和弟弟们料也无妨。后头的事谁料的定?
      白急坏了身子更了不得!此处不可久留。您就歇在这里,我出去招呼一下带着人要走了。“
      他也怕再看允禩一眼,在门口略一停,顿足出来到了正院。
      图里琛和马鸣岐两个人已经收到各处送来的抄单,二仪门旁十几个抄手坐在矮凳子上掌管抄录,算盘子儿打得下雨般哗哗响。见弘时出来,二人同时迎上来,图里琛笑道:“三爷,清单立时就出来,方才福晋传过来话,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娘家的,但又是御赐物件,请爷示下怎么办?”
      “这么快就出来了?”弘时从书吏手中要过几份抄单在手里倒换着看,口中道:“那不算什么违禁忌讳物。孝诚老太后赏我母亲的,我母亲寄在家里也好多件呢。造册上另加附记就是了。”
      因见弘旺几个人仍旧涕泪滂沱地伏跪在冰冷的砖地下,走过去温语说道:“弟弟们起身吧。我们公事说话就完,你们还该去照看你们父亲。该叫你们出来送行,自然有人叫去的。”待弘旺去了,弘时向马鸣岐道:“大约总数值多少银
      子,这会子也理不出细账。
      不过皇上要问,
      我不能说不知道。“
      马鸣岐赔笑道:“八爷的东西有条理,好清。绸缎是绸缎
      库,贡品是贡品库,玉器瓷器珍玩、古董、家具、金、银、钱都各自有库、有账,一丝不乱。这里的兄弟一人得二百银子,也没有敢再贪心大胆的,账银账物相符就封了。我粗估约一下,除了皇上赏的,私财在二百万两银子上下。各处庄子有
      十三座,银号、当铺、古董店二十七处不计在内。这里账上约值六百万上下。贝勒爷跟皇上估个七八百万,不致于出谱儿的。“
      “也就这个数儿。”弘时知道允禩在东北还有挖人参加金矿税两项收项,私财决不致于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这么短时间撕掳得明明白白。因笑道:“我连个零头也不及他的,他出手大方,自奉还是节俭的。当年抄十三叔,总共才抄出十几万来。就是兄弟,一样的俸禄,会营运不会,也是天差地别。”说着由马鸣岐和图里琛带领,各处库房查看了,又亲自封了银銮殿,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便指挥着众人离了廉亲王府。又关照图里琛:“八爷还是王爷,并没有革职,这里守护的人不可缺礼,更不能动蛮。八爷家产都封了,要遣散些家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不要擅自搜查扣留。你的人无故惹事
      生非,仔细我拾掇你!“说罢升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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